作者:慕沉歌
他循着细长的青铜管道走去,管道不长,尽头在邪佛寺的后院,是一口井。
向井底望去,全是黑色的腐臭油膏。无数亡骸在里面沉沉浮浮,似乎要伸出白骨化的手,向某个人求助。
不过它们看上去只是纯粹的骸骨,不是鬼,所以不会复苏。
“真令人不快的地方。”衣绛雪红衣如血,身形孤寂地站在原地,像是一尊凶煞的阎罗。
厉鬼垂眸看向井底,似乎能从浮现的头骨空洞的眼窝里,看到止不住的泪水痕迹。
这一刻,生为厉鬼的他,似乎能够听见骸骨的悲鸣。瞳仁金红闪耀,似是无法按捺:“因为他们地位高,所以就能榨贫民百姓的脂膏,用来他们来供奉神佛吗?”
“世事向来这样不公。”裴怀钧走到他身边,“所以,人的贪欲,往往比鬼更可怕。”
说到底,人化为鬼时,心里亦有不甘与不公。正是怨恨无法宣泄,才会想要“复仇”。
裴怀钧在院落里探寻,他在枯井边的墙壁处半蹲下身,拂过淤积的灰尘,看见墙壁上刻下的遗言。
署名是“雷音宗悟明绝笔”。
“你是燃料。”血字。
“这里没有佛!”刻痕划去字迹。
“快听,祂、祂们在说话——”
“……快逃!污染、谎言……祂们欺骗了你,来到这里,你不会得到救赎——”
“……”
“不用离开了,拥抱,救赎,这里就是极乐彼岸。”
“狂欢吧!狂欢吧狂欢吧狂欢吧!”
“……在这……极乐……彼岸……”
前言不搭后语。
裴怀钧逐一看下来,却道:“明明是同一人的笔迹,前面几行字,雕刻的很用力,却笔锋虚浮,似乎是濒死前拼尽全力留下遗言。后面几行字力道正常,好似内心极度喜悦,笔迹却快要飞起来。”
“就好像,此人在刻遗言到一半时,已然转变。他已不是他。”
裴怀钧并没有在后院看见悟明的亡骸。
但他知道,悟明也在当年前往鬼城的失踪名单里。
虽然不知他当年用什么办法突破苛刻的条件限制,来到大慈恩寺寻求救赎。
但是他失败了,甚至还有可能变成了鬼。失去人的身份后,他从这里游荡了出去,迄今还在邪佛寺里不见天日地徘徊。
他道:“我越发好奇,这尊‘邪佛’究竟是什么,与鬼城的诞生有何联系了。”
裴怀钧和衣绛雪从后院离开,返回大殿前的长明灯处。
再回来时,原本空无一人的长明灯前,似乎站着一个若隐若现的黄衣身影。
“我佛慈悲,请保佑大乾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朕,会献上此城的一切。”
裴怀钧神情微冷,立即向前踏出一步,长明灯下的身影又消失了。
他看见,那半扇明黄衣袖上,绣着象征太子身份的四爪蟠龙。
“那是什么?”衣绛雪也看见了长明灯的错影,手腕一旋,不自觉地凝出鬼鞭,挡在书生面前。
“那是幻影,不是真的。大概是二百年前,旧京覆灭前的一幕。”
“鬼城的夜晚,城池依旧会像两百年前运作,那是城的记忆,正如树的年轮。他们永远活在过去,无法向前一步。”
因为他们都死了,死人如何有未来?
裴怀钧沉着脸,“这座青铜树模样的长明灯,多半是当年太子连城做主供在这里的,又拉上许多前朝贵族供养,才有这么多盏。为了这盏长明灯,不知当年井里填了多少人炼油……”
“月亮 ,污染,血肉鬼怪,长明灯,邪佛寺,黄衣厉鬼……”
一切都连上了。
裴怀钧整理线索,道:“旧京覆灭之前,王公贵族行事奢靡,供奉邪佛之风盛行,以至于……那位亡国太子不知悔改,竟妄图向这邪佛许愿一个‘江山永固’。”
“我就说,传言似乎遗漏了什么。太子连城当年是人身,如何能提剑杀尽宫廷中的所有人,成为厉鬼?难道他杀的宫人侍从是面人,丁点也不反抗,就这么任人宰杀?他大肆屠戮,难道就没有有识之士将他反下来?”
“多半是他与邪佛作了交易,建了这座‘大慈恩寺’,实际上却是‘阿曼密佛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成为了密教的信众,最后被邪佛化作了他的鬼仆……”
直至今日拨开迷雾,东君终于明白了他当年未能找到的,一切的源头。
从最初的阿曼密教信仰,到狂热崇拜的王公贵族,再到太子连城在那一夜杀尽宫城中人,化为厉鬼登临皇位。
或许当年的大京都城里,密教的实力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连皇族都在向邪神许愿,又如何不覆灭?
“如果这挥之不去的阴影来自天外,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裴怀钧说,“这尊邪佛,有月亮的污染,不是人世间该存在的东西。”
衣绛雪回想起邀月楼里那些化作血肉触手怪物的鬼怪,恍然大悟,“那些很奇怪的鬼,原来是这邪佛生前的信徒变的?”
“难怪不太像传统意义上人化为的鬼,像是,被污染了一样。”
裴怀钧拂过广袖,看向在他们面前在夜色里寂静的正殿,他们得进去,亲眼目睹这邪佛的本尊。
“进去看看。”
衣绛雪先他一步推开门扉,大殿内漆黑,唯有金身大佛垂头,似乎在笑。
在他们转身进殿时,外面的青铜树形的长明灯架,燃烧着芳香的油膏,似乎光源越发明亮了。
魑魅魍魉在灯上起舞,远远听去,像是鬼在炼狱哀嚎。
第50章 鬼城怪谈(9)
“孤要扩建这大慈恩寺, 敬奉我佛。愿大乾王朝,千秋万代,永世昌隆。”
“哪里来的术士, 胆敢指责孤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孤这是礼佛之举, 为苍生计,何错之有?”
“妖言惑众者, 杀了, 全都杀了, 扔进井里,和那些贱民一道炼成油膏。”
“哈哈哈哈哈, 好啊,朕的剑将超度诸位大人,今日正是重生之日……”
“——万鬼朝拜新皇。”
二百年前的回响, 就在这阴暗的正殿里, 伴随着长明灯的微弱光源,向着时光尽头漫溯而来。
衣绛雪的墨发无风自动,连红衣都化作丝缕的雾气, 凤眼深处是血与莲花凝聚,警惕地看向佛像前那黄色的幻影。
自作为厉鬼诞生以来,衣绛雪首次如此芒刺在背,“这座佛寺很不对劲,鬼蜮在这里无法完全展开。”
厉鬼强度来源,除却天赋之外,还有后天的成长。
衣绛雪虽为红衣厉鬼,身负四十九世枉死的凶煞之气,但他诞生并不久, 经验少,也不能保证在厉鬼的角斗中占据上风。
何况,他已然深入了太子连城的鬼城里,甚至这里就是对方的鬼蜮最核心——隐没于表层鬼城之下的“里层鬼蜮”。
他大概不占优势,还有笨书生要保护,不能轻忽大意。
衣绛雪顾不得小别扭了,径直走到书生身边,鬼雾无声地环绕住他,把他圈进保护里:“裴,你不要离开我。小心,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裴怀钧被家鬼护着,也乐得吃软饭,甚至还伸手撩了一下小衣的檀墨长发,引得衣绛雪回眸一顾。
“我很耐活,不会碍事,小衣尽管发挥。”
佛像之下的暗黄色身影,渐次从光源里浮现,黄衣厉鬼苍白的右手有龟裂的伤痕,拖曳着一把没了鞘的长剑,在地板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刮擦声。
“何人在此喧哗?”
那声音冷凝,却倏尔诡异一笑,“尔等,也是来朝拜朕的吗?”
这偌大鬼城里,唯一会自称为“朕”的,恐怕只有那一只厉鬼:
不被承认的“末代帝皇”、亡国太子,连城。
长剑无鞘,染着血色锈痕,暗黄陈旧的龙袍下摆,更是斑驳血迹。
自从二百年前死去,太子连城就再也没有换下过这身前朝的龙袍。
衣绛雪的眼眸倒映出黄衣厉鬼的身影,他看出来,这并非真身。
红衣厉鬼轻抚锦袍袖摆,崭新的赤红绸缎,时兴的花纹,合身的剪裁,柔软的布料,处处都体现出量体裁衣者的温柔妥帖。
甚至,厉鬼的衣柜里还有好几件风格不同的红衣,可以随时更换,他想穿哪件穿哪件,看心情。
衣绛雪满意,这才是被养的鬼的待遇嘛。
当鬼皇帝有什么意思?
画地为牢,困守在一座空旷的鬼城里,日复一日地重复过去的日子,二百年都不能换件新衣服。
哪有他跟着书生一路吃一路逛,体验各式各样的鬼土人情滋润。
好耶,鬼竞成功!
于是他用最天真的声线,说出最拉仇恨的话语:“你的本体不在这里。跑路太子,你不敢用真身面对我吗?”
幻影大概有真身近三成实力,而且在太子连城自己的鬼蜮里,他能随时撤退。即使幻影不敌,他也能如先前在红白撞煞那般撤离。
显然,鬼城之主并没有在这里与他决战的意思,而是打算先行试探,将他慢慢蚕食在鬼城里,计划很谨慎。
“你怕了我?所以不敢来和我打架?”
跑路太子?狂妄,他胆敢!
太子连城骤然握紧了剑柄,青筋跳了跳,苍白阴戾的面容沉了下来,“愚蠢,谁怕了你?”
他不用真身的理由,这还用问?
身为鬼城之主,他可以从容利用地形避战,甚至慢慢磨损红衣厉鬼的实力,为何要与他真刀真枪地开打?
若不是该死的“禁忌”会披露些许鬼城的运转规则,他早就将他们困死在无尽黑暗里,或者在杀机重重的邀月楼中直接吞噬掉对方了。
如果能吃掉面前的红衣厉鬼,他一定会变成超越厉鬼的存在,顺利战胜其他四只厉鬼,晋升鬼王。
比起自封的“鬼皇帝”,鬼王可是实至名归的万鬼之主!
至于衣绛雪带在身边凡人,太子连城并不感兴趣。厉鬼随身带一两个预备役鬼仆并不奇怪。
何况人进了鬼城,必定会死在哪一处,也就没有刻意去杀。
谁料到,这个人能活的很,居然还能从邀月楼里走出来,进入这里,却没有变成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