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被塑金身,供香火,万万人朝拜……”
衣绛雪偏过头,厉鬼看似澄澈明净的神情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他好像并不喜欢。”
这一瞬间,裴怀钧那像是画上去的笑容,此时却慢慢消失了,神情化作全然的空白。
他只听到,衣绛雪自顾自地说:
“我听见,他在说,他失去了一切,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第65章 初相见时
幽清的寒灯冷烛中, 衣绛雪垂眸,伸手抚摸东君像所持长剑,似乎在因循记忆, 指尖描摹它冷酷的剑锋。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衣绛雪摸了摸石中剑,拼凑着记忆的碎片。
被刺穿胸膛, 被割断咽喉,他被杀过, 很多次。
“……这把剑也曾救过我。”
衣绛雪却意外地有这样矛盾的观感, 他歪歪头, 有些疑惑,“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记忆都是碎片, 即使七拼八凑,他也难以凑出完全的真相。
他茫然地飘荡在东君庙里,与神仙遥遥对望, 轻声道:“我与东君, 难道是旧相识吗?”
裴怀钧袖手在侧,温文尔雅,替神像回答:“或许吧。”
他与神像相对而立, 冰冷的死物与鲜活的肉身,相似的面容,一瞬如镜像倒悬。
比起如今癫狂发疯的裴仙人,神像凝固的却是他过往萧疏轩举、宛如霞光的生命。
当年的裴小剑仙,潇洒翩然,诗酒江湖,任谁都会羡慕与喜欢那样的他。
唯有如此热烈而璀璨的生命,才更值得小衣去爱罢。
裴怀钧低垂眼帘,这样冷酷地想着:“现在的裴仙人, 或许只值得被杀死。”
或许看上去还很正常,他却早就损坏了。
卑劣、不堪、疯癫的他,难道还是原来的他吗?
可惜,命运向来不由人愿。
裴怀钧疾步走近,清隽的面容上却浮现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与剑仙低眉的神像,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你与东君许是旧爱,亦或是旧仇。”
“世上唯有爱与恨,才有这样的激烈与极端。小衣啊小衣,你究竟是哪一种呢?”
裴怀钧看似温和地从背后遮住衣绛雪的眼眉,明明唇畔弯起,眼睛却不在笑,“睡一觉吧,小衣。”
“在梦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好似一阵润物无声的细雨,落入深潭静水中,漾起生命的涟漪。
厉鬼被裴怀钧温暖的双手遮住眼睛的时候,本能地抚上他的掌心,才惊觉什么。
是啊,为什么没有注意过呢?
书生的手指修长好看,掌心却有薄茧。那不是常年拿笔的书生该有的手,更像是握剑的茧。
他欲言又止,或许有一瞬想问点什么,却轻轻阖上眼,任由身体坠入书生温暖的怀抱。
“裴……怀钧。”
“我在。”他温柔地弯起唇,将心爱的道侣抱在怀里,亲密无间的,“绛雪。”
被温柔的罗网捕获时,衣绛雪也像是被黏住的蝴蝶,再挣扎也飞不出天罗地网。
但他并未挣扎,只是竭力睁着眼,逐渐合起的指缝罅隙里,清凌凌地望去一眼。
或许,蝴蝶根本没有想飞出这片网。
裴怀钧端坐在东君神像面前,将安睡如稚子的鬼抱在怀里,轻拢他的檀墨长发。
“进来。”无声的神谕传达,裴怀钧轻拍他的脊背,微微侧过冷淡的脸庞。
肃立在东君庙外的,不仅仅是身穿祭袍的司主,司命、司鬼也到齐。
司天、司地二人在外出任务,没有留守本部。
他们恭敬地垂首,向救世的神仙俯身瞻拜:“东君。”
以君为名,他权势滔天,合该是灵均界唯一的“君”。
连朝堂上的皇帝也都是儿戏,他一句话就能更换,这世上没有能够违背他的存在。
裴怀钧以化身降临,不似仙身那般全知全能,他需要从幽冥司得到最新情报,问道:“最近,余下那四只厉鬼有什么动向?可有厉鬼离开了原本的领地?”
“我们的探子,暂时没有消息传来。”司主谨慎回答,“没有消息,应当就是没有异常。”
司主下意识地看向他怀里抱着的红衣厉鬼。
须弥山里爬出来的厉鬼,他们曾经以为的心腹大患,现在似乎是东君的家养鬼了。蓬莱门老祖去请神后,回来的态度相当微妙,他们还以为凉了呢。
司主心里寻思:“怪不得不问第五只,在东君怀里抱着,那就是人族这边的了。”
“那就持续盯着。”
裴怀钧清楚,厉鬼倘若动了,一定是冲着小衣来的。他揉揉他的后颈,“有动向,立刻告诉我。”
“还有,我最近会留在京师一段时间……”
“您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您一句话,幽冥司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司主顿时领会上意,“是要去除厉鬼吗?”
裴怀钧沉默片刻:“……考个科举。”
“啊?”
幽冥司众人诡异地寂静了半天,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仙人这种层次的选手,也会去考科举。
对于他们这种身负修为的修士,科举压根没有意义,何况是站在灵均界巅峰的东君。
难道仙人通天彻地,也会烦恼没有编制?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裴怀钧也知道这抽象了些,但那可是和小衣的约定,他必须遵守。
他很快就理直气壮了,语气平静:“不需要你们做什么,等到春闱结束,本君就带着他离开京师。”
“在这期间,不要来打扰本君。”
司主会意:“东君庙里,最近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隔壁的厢房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最是清净,适合学子读书。”
幽冥司内部的东君庙,对皇家都没有开放过。
这次神仙降临,亲自来住,司主欢欣鼓舞,恨不得天天来刷脸。
不必去东帝山下开坛作法,神仙亲自来赐福,效果一定更好吧。
他觉得自个捣鼓时髦小破烂的本领又高了几分,今年往下分部发的福利稳了。
*
衣绛雪在做一场清醒梦。
舞榭歌台,灯影旖旎,在夜色里投下摇曳的波光。
水上的楼台漂浮,宛如莲叶亭亭,无数精魅妖鬼在此饮宴作乐,水袖摇曳,身段如蛇如魔,足以让所有误入的人以为自己身在极乐。
可这里分明不是极乐,而是百鬼宴席,地狱回响。
群鬼乱舞的怪诞之相中,水面最中央的台子里,端坐着唯一置身群鬼饮宴,却不会被鬼所惑之人。
冥楼楼主,衣绛雪。
美人披散着一头檀木乌发,瞳孔漆黑冷静,面庞却是如皎月的雪白,微微扬起时,下颌线紧绷,颈项勾勒出魅惑的弧度。
衣绛雪面前置着琴台,他随手弹拨琴弦,为百鬼的狂欢伴奏,赤红狐裘披在单薄的肩上,系带下的红衣如血。
“楼主喜欢这支舞吗?”
“这首歌怎么样?有没有需要改动的?”
时不时有鬼怪凑到他面前,寻求他的评价。得到鬼子的赞美可不多见。
衣绛雪孑然一身,常年与鬼为伴。
他漫不经心地指点几只鬼,听着百鬼的戏曲唱至高潮,却颇感萧索无趣。
“宴会就算开了整夜,恐怕也不会有人敢来观赏吧。”衣绛雪托腮,思考半晌,“也罢,还是定期让他们开心一下,不要出去瞎浪为好。”
与他美到森寒鬼魅的外表相比,衣绛雪的心思堪称明媚又和善,却无人会领情。
他明明习惯了这一切。
琴弦锋利,割破了他的指尖。或许除了流血还处于人族范畴,他的身上早已没有一处像是常人了。
“有人闯进来了。”
鬼在叽叽喳喳地交换情报,“又是那家伙。”
“二十年前,我们也瞧见过他,他怎么还没死啊。”
“果真是个祸害鬼的人,耐活的很。”
衣绛雪沉默片刻,一扯赤色狐裘,难得这样仓皇地站起,转身欲逃。
却被一个不温不淡的声音唤住:“别急着走啊,衣楼主。”
“……”
深黑的夜色里,剑仙单手抓住一只飞过来的鬼脑袋,随手扔在地上,右手持着泛着雪亮清光的剑。
“衣楼主怎么不跑了?”剑仙微微一笑,却泛着冷意,“还是说,还想再死一次,继续摆脱我?”
剑柄铭刻“东华”二字,正如剑仙本人,煌煌曜曜。
他仅是站在那里,就如此风姿俊秀,光彩夺目,是世人关注的焦点。
衣绛雪神情一僵,辩解道:“那只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