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藏青盐薄荷奶绿
他父亲大笑,说,会,有一天阿爹阿娘也会离开你,不过不必为此悲伤,我们会沉睡在泥土里,变成花,变成草,再回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看他们至爱的孩子。
姜焉说,可冬天一来,草没有了,花也没有了。
父亲道,等到来年春天,草和花就都会有了,年年岁岁无穷无尽,每一个枯荣轮回都是他们在思念他。
姜焉似懂非懂。年岁渐长,他经历了许多人的死亡,他不畏惧死亡,也认清了自己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的宿命,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死亡。因为人死了就是死了,那些话不过是安慰生者,好让生者不再沉湎悲恸而已,偏偏生者只能抱着这样的念想活下去。可见得多了,心就变得麻木冷硬,这一刻,姜焉看着宋余,麻木的心脏又恢复了所有感知,好似有一把钝刀将他的心缓缓剖开,流出汩汩鲜血,痛入骨髓。
原来爱极了一个人,真的会因他喜而喜,因他痛而痛,甚至更痛,那是无能为力的痛。
姜焉突然想起二人在巷子里相遇那日,阴雨蒙蒙里,宋余一把将自己揣在怀里,宽袖遮掩着他,风雨都被他那具并不强壮的身躯挡住了。宋余跑得好急,短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如雷的心跳声传入他耳中,每一下起伏颠簸,都让姜焉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他也想将宋余藏在自己的胸怀里,不,这样还不够,他最好能将自己的胸膛切开,把宋余藏进去,如此,这世上的风霜除非将他击成齑粉,把他的血肉骨头都碾碎,不然都不能伤宋余分毫。
姜焉没有变回人身,慢慢地自黑暗中走向宋余,他停在宋余的脚边,宋余若有所觉,垂下眼睛,看着腿边的小狸奴。这几日记忆太过纷杂,脑子里都是六年前的回忆,竟将这几年冲得零零碎碎,看见黑漆漆的小狸奴,对上那双金绿异瞳,他张了张嘴,才叫出了一个名字,“叙宁……”
姜焉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儿,见宋余俯身来抱他,他吓了一跳,说:“你的腿……”
宋余道:“不碍事,已经接过骨了,”他神态平和,将姜焉抱在自己腿上,抚着黑猫的后背,猫温热的身体触感让宋余指尖恢复了一点知觉,“你怎么来了?”
姜焉仰起脸看着宋余,说:“我担心你。”
“你还好吗?五郎。”
宋余轻声道:“我很好,这几年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姜焉心中发苦,在宋余伸手摸他时,将脑袋抵在宋余掌心蹭了蹭,甚至直接在他腿上翻身露出宋余最喜欢的柔软肚子来。宋余拿掌心揉了揉,道:“我来这里,只是在这里心里平静一些,”他说,“我想起了过去所有的事情,我爹,我娘,张伯伯,李叔,陈叔,还有许许多多宁定军中的故人,我闭上眼就是他们的音容笑貌,躺着后背就是爹娘冰冷的身体,太冷了,冷得我想将后背剖开。”
“我无法入睡,只能来这里,看着我爹娘,心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宋余自言自语,“你看,爷爷也没有忘记我爹娘,给他们单独设了灵堂。”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爹娘,他们所有人都让我往前走,说我该往前走了。叙宁,我知道我该往前走了,我已经逃避了五年,不能再逃避下去,爹娘的仇还没有报,我要给他们报仇。”
姜焉喉头发涩,半晌,才哑声说:“五郎,这不对,你要报仇,我也会陪你一起,可宋将军和宋夫人应当更希望你能往前走,而不是陷入过去的仇恨。”
宋余顿了顿,道:“我知道。”
“我知道。”宋余看着静默的灵牌,重复了一遍。
姜焉放柔了声音,仿佛生怕惊碎了宋余,他道:“我阿爹和我说,人故去后,会变成草原上盛开的花草,天上飞的鸟儿,每一年轮回,就是故去的人回来看还在人间的人。”姜焉已经不信这样的话了,可看着此刻的宋余,他又希望这话是真的,足以宽慰面前的少年。他想,他的小鱼今年还未弱冠,这样小——姜焉暴躁地不讲理地憎恨起了该死的命运。
宋余听着他的话,垂下眼睛,说:“都是假的。”
姜焉道:“这可是我族中大巫师说的,大巫师神通惊人,不会有假。”
宋余道:“你相信吗?”
姜焉:“我信。”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变成草原上无边的野草,盛开的花,铺满五郎路过的每一片土地。”
宋余不言语,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一声,低下头抵住黑猫的脑袋,道:“好好活着,不要死……姜焉,我失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
姜焉怔住,他仰起脸,一颗颗晶莹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姜焉心中一痛,虔诚又颤抖地舔去了宋余脸上的眼泪,说:“好,五郎,永远地陪着我吧。”
“你我一起,无论生死,永远都不分开。”
翌日,祠堂外守夜的下人迷迷瞪瞪地被轱辘的车轮声惊醒,迷迷瞪瞪看去,就见坐在轮椅上的素衣少年转着车轮出来,一只通体漆黑的黑猫趴卧在他腿上,半睁着金绿双瞳。尾巴缠绕住纤瘦的手腕。冬日的太阳倦懒攀上了天空,和煦地拂走了初晨的寒意,也映在了少年病愈的苍白脸颊上,下人一句“五少爷”下意识说出了口,旋即就惊呼了声,目光落在他头发上,却见不知何时宋余乌黑的发间添了银霜。
宋余抬起眼睛看来,陡然多了几分深潭似的冷意,如雪中拔出的三尺薄刃。
第41章
谁都没想到不过一个日夜,宋余就少年白头,侯府上下都为之一惊,便是滞留在燕都的冯家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请了容老大夫来给宋余看诊。容老大夫道是宋余思虑过度,情志不遂,气滞血瘀以致伤了肝脾,神伤早白。他给宋余行针,又开了行气养血的药,叮嘱他务必宽心,不可大悲大喜。宋余自醒后就不曾合过眼,行过针灸,又喝了药,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是大半天。
隐约有声音传入他耳中,“这是哪儿来的小狸奴?”
“哦,是我们少爷养的,养了有些时日了。”
“五郎养得真好,瞧这肉,真敦实——哎,它方才是不是瞥我来着?我怎么觉得它在骂我?”
“表少爷,不能伸手!小黑除了少爷,谁摸都不肯的。”
“嘿,我还就不信了,嗷——它真挠啊!”
宋余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就见黑漆漆的小狸奴支在床边,脊背弓起,一副要攻击的模样,“叙……小黑,”他声音嘶哑地开口叫住了姜焉。姜焉听得他声音霍然转过身来,朝宋余叫了几声,挨挨蹭蹭地过来挤在他手边。宋余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说:“这是我冯家表兄,玉川表哥,不是外人。”
冯玉川探过脑袋,道:“五郎你可醒了,文叔说你都睡了一天了,你瞧,天都黑了。”
“你同一只小狸奴说什么,它难不成还能听懂?”
宋余撑床坐了起来,姜焉兀自连叼带扒拉弄了个枕头让他靠着,闻言又冲冯玉川龇牙哈气,实在凶得很。冯玉川看得目瞪口呆,道:“乖乖,你这小狸奴很通灵啊,哪儿来的?”
宋余本想说捡来的,话到嘴边,笑了一下,道:“上天赐给我的。”
冯玉川稀奇地瞧着他,笑嘻嘻道:“果真是好了,已经好几年没听你这么说话了。我娘还不让我来,说让你多歇息。我寻思着今儿可是大年初一,如何也不能在床上躺过去,兆头不好,索性来瞧瞧你。”
宋余靠着枕头,道:“睡了许久,好多了,苓姨呢?”
冯玉川的母亲冯苓是冯蘅的亲妹妹,宋余的小姨。冯蘅与冯苓之间差了九岁,于冯苓而言,冯蘅如姐如母,姐妹二人感情极好。冯苓自小就崇拜长姐,后来冯蘅嫁给宋廷玉,又远去凉州,冯苓舍不下她,也去了凉州做起了生意。冯家人是天生的商贾,在北地生意做得颇大,冯苓自小看着宋余长大,对他疼爱有加。当初风雪关外,正是冯苓冒险深入战场,带着她守下人将宋余从悬崖底下救了回来。
这些年,冯苓生怕宋家委屈了宋余,常来看他,因此宋余与冯玉川可算是亲如兄弟。
冯玉川道:“去城外护国寺上香祈福了。”
“对了,我娘说过几日你干脆随我们一起回江南吧,江南是养身子的好地方,外祖母和舅舅都记挂着你呢,要是见你好了,定然高兴。”
听见去江南几字,黑猫抬起头看着宋余,宋余朝冯玉川笑了一下,道:“表哥,我再想想吧。”
冯玉川伸手搓了搓宋余的脑袋,看着黑发里刺目的白,一直强压的话还是忍不住,道:“有什么可想的,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想得太多了,”他语气里有几分疼惜和无奈,道,“天塌下来有年长个高的顶着,怎么就值当你将自己逼成这副样子?你才好了几日,真是还不如傻着,至少每日过得开心。”
姜焉虽不待见冯玉川对宋余动手动脚的,听他那话,目光又落在宋余散落胸前的头发——祠堂中昏暗,姜焉竟不曾发觉宋余白了头,直到出了祠堂,听见下人的惊叫,姜焉这才发现宋余原本乌黑柔软的头发白了大半。一股无法言喻的彻骨之痛霎时间如千钧巨石砸在姜焉心口,他眼前一黑,险些当着宋府中人的面变回人身。宋余伸手挡住姜焉望向他的眼睛,掌心裹着黑猫小小的脑袋,黑猫咪呜了声,也不挣扎。宋余看着冯玉川笑道:“那可不成,我若还傻着,今年的压岁钱又保不住了。”
冯玉川噎住。
去年他哄了宋余陪他打马吊,将宋余还没捂热乎的压岁钱都赢走了,冯玉川讪笑道:“我这不是寻思着你钱拿着也没什么用,想帮你钱生钱,日后有更多的钱。”
宋余伸手道:“一年了,生了多少钱?”
“还是从前好骗,”冯玉川小声嘀咕,他将手往后缩,“这才一年,五郎你不知我将钱都投去买船了,待买了商船,我就出海去,到时候定能大赚一笔,不会少了你的分红的。”
宋余说:“苓姨能允你出海?”
“怎么不能?”冯玉川不服气,“我娘年轻的时候都能出关去胡人草原,我怎么不能出海——不是,咱们不是说去江南的事吗?五郎,不许岔开话。”
宋余道:“表哥,我饿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冯玉川,冯玉川气笑了,道,“行,到时候你且等我娘亲自来问你,我给你拿吃的去。”
宋余:“谢谢表哥。”
冯玉川关上门走了出去,宋余还没回过神,腰上一紧,整个人已经陷入宽阔炽热的胸膛——这触感,宋余抬起眼,就瞧见了姜焉那张棱角分明,异族人特质十足的脸。宋余道:“叙宁,我这儿可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姜焉浑不在意,道:“反正你已经看过了。”
宋余笑,姜焉却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宋余的头发乌黑柔软如极佳的锦缎,滑过指缝时,平添一段温情细腻。姜焉还记得在庄内温泉汤池时,温泉水浸湿了宋余的头发,色若黑瓷的发,潮红光滑的脊背,活色生香。二人亲热后,宋余贪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姜焉就搂着他,一手拿了干燥的帕子拢起宋余的头发慢慢揉干。大燕的文人墨客喜欢用云鬓来盛赞姑娘的头发,殊不知这样乌黑柔软的头发生在男人身上,一样显得多情缱绻。可如今,他曾细细把玩摩挲过的黑发生生染上了风雪,一丝一缕都让姜焉心痛不已。宋余本是笑着的,可看着姜焉紧绷的下颌和抿起的唇角,看他低头吻他的鬓发,心软了软,道:“不好看吗?”
姜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余说:“上回咱们还说话本子都是骗人的,如今看来,不尽都是胡诌,人竟真能愁白头,难怪太白写缘愁似个长。”
姜焉不笑,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余,宋余实在无法承受他那样深挚的,又痛苦的眼神,好似被他伤害了,话也顿住,不再开口。
姜焉说:“宋余,你干脆给我个痛快吧。”
宋余茫然,“嗯?”
“我快要心痛死了,”姜焉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拍了拍,“话本子里只说爱让人高兴,让人喜悦,可没说会让人这样心痛,我要得心绞痛了。”
宋余掌心贴着姜焉赤裸的心口,二人挨得近,就这么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姜焉也不等他说,低声道:“五郎,你亲一亲我吧。”
宋余仰起脸问他,“亲你会好吗?”
姜焉说:“不知道,可我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过了片刻,宋余果真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胸膛,隔着皮肉,抵着那颗有力的跳动的心脏。贴得太近,宋余清晰地听见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紊乱无序,他看了看姜焉,姜焉的脸也红了,紧紧攥着宋余的手,掌心竟发了汗。宋余问道:“好些了吗?”
姜焉道:“再亲一下。”
宋余依言又亲了好几下,姜焉捧着他的脸颊就吻了上去,只是温存地贴着厮磨,如同互相靠近舔舐的小兽,姜焉说:“好了,不痛了。”
“不能亲了,再亲要坏事了。”
宋余:“嗯?”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也有些面热,姜焉亲昵地蹭他的鼻尖,叹息道:“五郎,我真喜欢你。”
宋余清醒后还是第一次和姜焉靠得这样近,更不要说此刻的姜焉光着,结实的臂膀,精壮的胸膛,他陌生又觉得熟悉,还有点儿难为情,整个人都似乎要被直白汹涌的爱意淹没溺死了,只有紧紧挨着姜焉才得以喘息。宋余眼皮都在发烫,他蹭了蹭姜焉的唇角,道:“我知道,我知道。”
姜焉说:“五郎,你会去江南吗?”
宋余睁开眼,摇了摇头,他道:“叙宁,过两日你来见见爷爷和苓姨吧。”
姜焉:“……哎?”
宋余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他们都担心我会出事。”
“他们若是知道我有这么好的意中人,想来也会觉得放心。”
姜焉将信将疑,说:“……当真是放心不是担心?”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齐安侯怕了?”
姜焉坐直了身体,扬起下巴,道:“我怕什么,五郎,我就是求也求他们应允你我之事,我要让他们知道,除了我不能给你生小崽,你同我在一起再没有更好了。”他想了想,说,“生小崽……说不定也不是没办法,人都能成猫了,男人生个崽总不能比这还难吧,我得问问大巫师有没有法子!”
宋余看着姜焉嘀嘀咕咕地盘算着,半晌,笑了起来,姜焉:“我认真的!”
宋余:“嗯嗯,我等你找到仙术给我生小崽。”
姜焉斗志昂扬道:“且等着,你看,天下断袖何其多,有万分之一可能能给你生小崽的也只有我。”
“再没有哪个男人可以了,你爷爷不将你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宋余笑出了声。
第42章
大燕历翻过一年,宋余的人生也翻过了一章。
长平侯府的这个元日过得和以往不同,无他,宋家痴傻了几载的宋余,病好了——这是大事。世人大都爱凑热闹,爱看新鲜事,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位病愈的宋家五少爷。可惜老侯爷下了令,不准任何人去叨扰宋余养身体,因而见着他的人并不多,直到年初九,冯玉川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宋余出去走动走动,府中人才见着了他。
判若两人。
从前的宋余天真烂漫,好哄,软面团子似的,还有些胆怯寡言,见人时眼神先闪躲。如今宋余虽坐着轮椅,却自有清贵不群的气度,不显轻佻跳脱,沉郁如碧波深潭,冬日的阳光洒在少年那玉簪束起的黑白相间的发丝,透出与青涩面容迥然不同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