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不同于淩亭的小心谨慎,顾莲沼没那么多顾虑,也不觉得昏过去的人还能有知觉,所以动作很稳,也很利落。
明明是第一次喂药,却做得比淩亭还要好。
喂完了药,他将碗往旁边一搁,轻轻捏住柳元洵的两腮,将细竹管从他口中拿了出来,竹管末端沾着点透明的涎液,顾莲沼执起软帕,轻轻擦去了,丝毫没叫它沾到柳元洵的脸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能挑错的地方。
顾莲沼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盘子上喂药的器具,说道:“淩大人在王爷窗前不眠不休地守了好几夜了,不如回去休息休息,我们轮班值守,你也轻松些。”
淩亭很想问他,这话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说的?是迫于形势、暂且在王府委曲求全的北镇抚使,还是嫁入王府、决定行使自己权力的顾侍君?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问。他只能点头答应,再推门出去,回到自己休息的偏房去。
……
淩亭走了,屋里就剩下他和柳元洵。
顾莲沼低头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越看越觉得那日的惊鸿一瞥像是幻觉。
眼前这人一身病气,脸白,唇色也白,指尖和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紫,不像活人,倒像具尸体,就连胸膛的起伏也十分微弱,和好看二字半点不沾边。
瞧着瞧着,就见柳元洵似有醒来的迹象。他浓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眼珠也似在转动,可眼皮太沉,他睁不开,只能借助指尖抽动的动作唤人。
顾莲沼眼尖地瞥见了他微动的手指,略有犹豫之后,还是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了。
大婚之后,柳元洵就病倒了,他在床上躺了多久,自己就在他榻前跪了多久。淩亭是怎么伺候他的,他一一都看在了眼里。
虽不知为什么,但他记得,柳元洵每一次将醒未醒的时候,淩亭都会握住他的手,给他一点回应。
果不其然,他刚握住柳元洵的手,那挣动的手指就安静了下来,乖乖伏在了他的手掌。
这一瞬间,顾莲沼隐约捕捉到了一点淩亭的心情,怪不得他不愿意放手,怪不得他伺候得那么用心……
这样一个白鹤般清高美好的人,却拖着一副病弱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身躯,他看不见也动不了,唯一能依赖的,就是握住他的那只手。
他的身份如此尊贵,可他的境遇却又如此狼狈,残花之美,确实叫人迷醉。
第15章
柳元洵动了的时候,顾莲沼以为他要醒了,可几个呼吸后,人又睡了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直至后半夜,柳元洵才睁开眼睛,嗓音嘶哑地说了句:“水……”
案几上温着水,淩亭每过半个时辰就会来换一次,如今温度正适合入口。
顾莲沼倒了水,递到他唇边,又学着淩亭的样子,半扶着他的头,微微倾斜杯口,将水一点点送了进去。
烛火清幽,将屋里的一切照得分外朦胧,柳元洵缓缓睁眼看向身边的人,辨认了好一会,才恍惚道:“是顾九吗?”
顾莲沼轻轻“嗯”了一声,又问:“还要水吗?”
“不用了。”柳元洵躺了下去,哑声道:“淩亭呢?”
他们倒是主仆情深,一个舍不得撒手,一个醒来就问。
顾莲沼将茶杯放回桌几上,淡道:“他守了您好几夜,我让他休息去了。”
柳元洵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很是虚弱,“我睡了多久?”
顾莲沼道:“算上今天,第九天了。”
柳元洵偏头咳嗽了两声,脑袋胀痛得厉害,神思迷离间,后背却贴来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帮他顺了顺气。
“辛苦你了,我已无碍,你去歇着吧,叫淩亭来。”短短一句话,柳元洵愣是换了好几口气才说完。
顾莲沼却没动,只说道:“洪公公来过几趟,今儿中午刚走,走之前将我叫去了偏厅……”
柳元洵没什么力气,听见这话也只是蹙起眉,静等着顾莲沼说完。
他脸上的排斥与厌倦如此明显,顾莲沼只要长了脑子,都能猜出七王爷对皇上催他们圆房一事,是知情的。既然七王爷也排斥此事,那后面的计画就顺利多了。
顾莲沼说道:“洪公公说,您向皇上求了情,所以皇上复了我的职,待我们……”
他轻咳一声,换了个说辞,“待您把那昧药赐给我,我就可以回锦衣卫上职了。我……待您身体好了,我再给您磕头谢礼。”
柳元洵没力气说话,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不用。
但洪公公这番话却叫他迷惑了。
他从御书房离开前,皇帝那番话明明是“不再管他,叫他随意”的意思,这也意味着没了“圆房”的限制,顾莲沼想什么时候去上职,就能什么时候去。
可他不过昏了几天,皇上怎么又改主意了?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嗓子干涩得难受,实在不适合聊天,所以干脆作罢,打算等自己身体好点再说。
他不说话,顾莲沼也不开口,房间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干耗着也不是办法,顾莲沼低声道:“淩大人还不知道您已经醒了,我去叫他。”
柳元洵点了点头。
淩亭一来,连带着消失了好几日的淩晴也进来了。
他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像是刚起过一场争执。淩亭觉得凡事都不如柳元洵的身体重要,想等他养好身体再说。淩晴却觉得正事要紧,替主子做决定是僭越。
最终还是顾莲沼横插了一嘴,投了淩晴一票,淩亭这才将人放了进来。
“主子,您精神还好吗?”尽管念着正事,可淩晴心里最记挂的也是柳元洵的身体,说事之前也得先确认下他的状态。
淩亭不像顾莲沼,柳元洵不用说话,他只用稍稍给出一点反应,淩亭就清楚他的意图。
“说吧,主子现在的精神还算不错。”他绕过顾莲沼,走到榻前,扶起柳元洵,用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确保一点风都不漏以后,才让开位置,让淩晴上前说话。
“主子,您应当还记得刘三吧?”
刘三,就是那个给他送假琴谱的人。
“他死了。”淩晴秀眉微蹙,字字清晰道:“我当时带他去东市买了马,又带他去衙门批了办事的文书,眼瞧着他从城门消失以后,我就回来了。”
“按理说,他身负良驹,又有朝廷文书在身,七八天怎么也该回来了。可我没等来他的人,却等来七百多里外的同埬县的衙门急报。”
淩晴将手里的急报翻开,指着上面的字说道:“照文书上的信息,刘三是路经同埬县的时候遇到了劫匪,劫匪应当是看中了他胯下的马,这才动了贪念,杀了人,劫了马,将尸体抛在了丛林里。”
“同埬县接到报官后,从他身上搜出了太常寺特令的文书,意识到他是为京中大臣办事的人,这才派了县内衙役日夜赶路,将这封急报送到了京府衙门。”
这事看上去好像很正常,毕竟刘三骑得确实是匹好马,同埬县附近也确实有流匪出没,遇到意外只能叹一句倒霉。
一开始,淩晴也将这事当作了一场意外,打算找到刘三的家人,给他们塞点抚恤金,也算是将这事处理了。
可等她找到刘三的家时,却发现他家中走水,唯一的老母亲也已经葬身火海了。死一个人姑且算意外,但他家里死得一个都不剩,那一定有问题。
“刘三不是说自己订了亲吗?我就去他定亲的人家看了看,这家人倒是十分配合,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婚事都是媒婆牵得线,那家的女儿只和刘三见过两面,根本不熟悉。”
柳元洵坐正身体,哑声道:“这事要查,却不能明查。淩晴,你先去刘三家里看看,找找有没有可用的线索,再从大理寺借调几个查案的好手,去刘三出事的地方看看,以私人名义借调,钱财从管家手里支……”
“我去吧。”顾莲沼道:“您既然不想明查,那就不方便调动大理寺的人了,若您信得过,可以将这件事安排给我。”
顾莲沼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锦衣卫各个都是武道好手,顾莲沼尤擅刑侦,若是连他也瞧不出什么遗漏,就算派了旁人去,也是枉然。
他如今也算是王府的人,又在府中憋闷了这么久,出门办事也算叫他散心了,柳元洵不再犹豫,点头道:“那就交给你了。”
顾莲沼处事第一准则就是不管闲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也不问。之所以主动讨差事,还是想借此机会,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事”。
淩晴将怀里像征着瑞王亲兵的牌子往顾莲沼怀里一塞,急道:“那赶紧走吧。我再去火后废墟里看一圈,你拿着王府的牌子出城去吧,有了这牌子,同埬县的县令自然会给你指地方。”
说完,她就伸手去拉顾莲沼的袖子,想和他一道出门,可顾莲沼只是稍稍抬了抬手,便叫她抓了个空。
淩晴恨得牙痒,暗道:又一个武功比老娘高的!
淩晴风风火火的来,急匆匆的走,顺便还带走了顾莲沼。
他二人一走,屋子里就剩淩亭和柳元洵了。
“主子,这事为什么不交给京府衙门去查呢?”
柳元洵眉心轻拧,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牵扯太广,反而不好。”
刘三之死若真是意外,那交由京府衙门便是小题大做了。可他的死若和之前的假琴谱有牵扯,这事便复杂了,闹得太大,关注的人一多,反而容易生事。
他精力不济,说了些话便觉得眼前发黑,要是硬拖着熬下去,再一睡怕是又要病了,不如先养好身体再做打算。
“淩亭,你将之前带来的琴谱放入书房暗格,谨慎些,不要叫旁人发现。”
他很少嘱咐这些,所以淩亭格外重视,当下便从床侧的柜阁中拿出木盒,出门朝书房去了。
……
顾莲沼领了王府的腰牌,打马直冲城门,马蹄声张扬嚣张,惊得旁人慌乱避让,在距离城门三百多米时,就被哨卡拦住了。
“什么人!竟敢在京中肆马!”
顾莲沼抬手一勒,马儿受了力,高扬前蹄,在半空滞了两秒才落地。落地又是一阵尘土飞扬,就连拦截的卫兵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以为又是什么蛮不讲理的硬茬子。
却不料马上之人礼数周全,下马之后就递出牌子,客气道:“领了府差出城办事,一时情急,倒惹兄弟不便了,罪过。”
他如此客气,又有王府牌子在身,守城的卫兵反倒惶恐起来,抱拳向他行了个礼,而后挥手示意后面的人放行。
待到顾莲沼飞身上马,自城门离去,另一侧的卫兵才凑过来扯闲道:“大哥,你可知道那是谁?”
拦人的卫兵眉头一拧,“你这一问,我倒是真觉得他有些熟悉。”
“那是顾大人。”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城内深处,压低声音道:“诏狱的那位。”
他一提醒,拦人的卫兵就彻底想起来了。顾莲沼恶名远扬,京中之人就算没见过他,也听过他的名头。拦人的卫兵浑身一颤,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回忆自己方才是否有失礼之处。
这一番折腾,却叫他们将顾莲沼出城之事记了个清楚。
城门外,顾莲沼纵马疾驰,行了几里地后却又沿着另一条路折返,而后将马拴在林中,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护城河。
他水性极好,潜入水中便如游鱼般迅捷,又因手握诏狱之权,挖出了不少秘辛,此时直奔河道暗门而去,在水下摸索了一番后,撬开了一人可过的口子,而后从这里挤了进去。
进了城他也没急着露面,而是沿着河岸缓缓遁游,嘴里衔着根换气用的秸秆,一直游到卫兵巡逻范围之外,这才翻身上岸,隐在大树后拧干了身上的水。
第16章
夜色深重,一道灵巧如鬼魅般的身影遁入黑夜,在梁上飞身纵跃,几个呼吸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待到身影重现时,人已经到了孟府后院的主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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