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他知道淩亭淩晴盼着他好起来,可他又不能说实话:蛊毒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到了现在,他参与这案子,三分是为了刘三,四分是为了正义,而剩下的那三分,是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逃避——他需要借助一些事情,将他短暂地抽离出这令人倦憎的困境。
……
终于,王府到了。
马车还未彻底停稳,顾莲沼就钻进了轿子里。
他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看柳元洵的脸色,便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打横抱起,待下了轿子后,又抱着他径直往卧房走去。
柳元洵倒也没逞强,只抬手拽住顾莲沼的衣襟,将头埋进他怀里,哑声道:“别叫王太医来。”
顾莲沼低低应他:“嗯。”
“也别叫淩晴煎药。”
“嗯。”
“你带我回卧房后,便去练武吧。”
顾莲沼语气未变,却改了说辞:“不可能。”
走了两步,他脚步微顿,垂眸看了眼怀里满身病气的人,道:“你闭眼睡吧,别说话了,都交给我。”
不用看,不用说话,什么都不用理会,什么都不用想,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那些扰人的、烦心的、令人窒息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顾莲沼……
顾莲沼能做好吗?柳元洵不知道。他已经累得不想再思考了,连轴转了三日的身体已经累到了极限,精神一垮,他就彻底撑不住了。
可到了此刻,浑浑噩噩的脑子还是僵硬地将与顾莲沼有关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笼统的结论:至少,他没办砸过什么事。
那便交给他吧。
柳元洵缓缓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精神一松懈,意识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第60章
他这一觉,做了个漫长的梦。
或许因为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顾莲沼,他在梦到了许多人后,再度回到了初见顾莲沼的那个二楼。
明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吓得他几夜不敢阖眼,屡屡从噩梦中惊醒的画面。可这一次,梦里的视线却聚焦在那块被主人遗弃在血泊中的白帕子上。
梦里的顾莲沼踏过一地血腥,像踩过街边烂泥一样浑不在意地离去了。
于是,他的视线里便只剩那块白绢。
如果鲜血是他心底压抑最深的噩梦,那踩在血泊里轻盈离去的顾莲沼,就是轻易战胜了他噩梦的勇士。
再后来,顾莲沼成了他的妾。
他这才知晓,顾莲沼年仅十八,母亲早逝,还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想要顾莲沼过得好一些。
他对顾莲沼的好,一半是念及顾莲沼被自己拖累,当作一种偿还;另一半,则像是对自己人生缺憾的一种弥补。
他和顾莲沼的命运,好像是截然相反的对照组。
他生来尊贵,受尽宠爱,可他这半辈子,吃的药比饭还多,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寻常人醒着的时辰都要久。或许是因为生来便站在云端,自他出生,命运便开始拽着他向下沉,先是夺走了他的健康,而后又剥夺了他活下去的权利。
反观顾莲沼,出生于泥沼之中,却始终在奋力向上爬。只要有一丝机会,哪怕眼前只有一根脆弱易折的麦秸,他也能抓着那点微末的希望,从烂泥地里闯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柳元洵欣赏所有为了活着而努力的人。他觉得,既然自己的人生已然到了尽头,那么,至少要尽己所能,让那些还有希望的人,走得更远、更稳。
他没有的东西,别人能够拥有,于他而言,也不失一种圆满。
他的生命在逐渐下沉,所以,他总想尽力托举些什么人。
顾莲沼也好,萧金业也好,凝碧也好,那两匹马也好……能好好活一个,便好好活一个。
……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漫长,从夕阳西下一直睡到了次日天明。醒来时,屋内一坐一站两个人,站着的是顾莲沼,坐着的则是淩晴。
柳元洵刚一睁眼,淩晴便满脸惊喜地扑到床边,轻快道:“主子你醒啦?”
柳元洵缓缓眨了下眼,低低“嗯”了一声,而后撑着床坐了起来,淩晴赶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将人扶起后,又急忙去倒水。
柳元洵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温声道:“淩亭呢?”
“我哥煎药去啦。”淩晴趴在床沿,双手托着腮,眼睛眨呀眨的,满是暗示:“主子,您身体怎么样啦?好点没有?这一觉睡得可舒服?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挺好的,睡得很舒服。”柳元洵将杯子递归淩晴手中,心领神会地接收到她的暗示,“今儿是腊月初六是吧?”
“嘿嘿,”淩晴兴奋得直搓手,“那主子,您今天有空吗?还能替我作画吗?”
自从将淩晴接回府中,每年生辰,他都会为淩晴画一幅画像。如今,他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他画完一整幅画,但他心里明白,淩晴在意的不是那幅画,而是他亲自为她过生日这件事。
“时间倒是有,只是毕竟有正事要忙,不能耽搁太久,只能画得简单些了。”柳元洵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先洗漱吧,洗漱过后就得去书房了。”
淩晴欢呼一声,转身去取热水了。
她这一走,柳元洵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顾莲沼。
顾莲沼似乎总是下意识地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再加上他平日里偏爱穿黑灰两色的衣裳,他若不说话,柳元洵还真不一定能留意到他。
他朝顾莲沼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在院子里练武呢,倒是没瞧见你也在屋里。”
是啊,有淩晴在一旁陪着,能注意到自己才怪了。顾莲沼抱臂站在角落里,冷眼瞧着他,神色冰冷,心里塞满了恶意的讥诮。
他所处的地方背光,而柳元洵所在的床榻又在阳光底下,正好有一道明暗交接的光影线,将他们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知道自己大半张脸都隐匿在昏暗中,也清楚正对着光的柳元洵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所以,他连装也懒得装,抿着唇,一脸的不高兴,打定主意不回应他。
可那人又开了口。
柳元洵坐在床上,仰着那张被阳光笼罩的脸,朝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你知道吗?我昨夜梦到你了。”
或许因为柳元洵的注视,所以阳光也留意到了被忽视的角落,缓缓朝着他所在的地方蔓延了过来。
顾莲沼紧抿的唇角渐渐放松,抱在胸前的双手也垂了下来,可仅仅一句话、一个梦,还不足以成为和解的理由,所以,他僵着身子,一步也未动。
可接着,柳元洵又朝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坐呀,你不好奇我梦里的你在做什么吗?”
清晨的太阳攀升得极快,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便已经向前爬了一大截。顾莲沼垂眸看了眼落在脚尖的阳光,左手握住右腕,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两下,同时,脚步一动,往前走了几步,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这一系列动作拉长了回应的时间,待他坐稳后,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替自己倒水时,顺势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顾莲沼自认为自己的动作自然流畅,佯装不在意的模样也毫无破绽,可他总觉得柳元洵好像看透了一切正在发笑,但他说话的声音又很正常。
“我梦到你在临安街上,手里拿着一朵白绢花,在买糖吃。”柳元洵想起梦里那朵浸在血里的素绢,又看了眼桌前嘴硬的少年,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才十八呢。
正是青春年少、别扭逞强的时候。
顾莲沼微微一怔,抬眸望去,恰好对上了他的笑容,这笑容比他平日里病恹恹的模样要好看太多,顾莲沼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就那样愣愣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而后猛地转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端起水杯,一口饮尽,粗声道:“我不喜欢吃糖。”
“又骗人。”柳元洵笑了起来,“每次遇到带甜味的东西,你连一个都留不住,全进了自己肚子里,还说不爱吃。”
柳元洵明明是笑着说的,可“又骗人”这三个字一出口,却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向顾莲沼,他瞬间浑身冰凉,握着杯子的手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大脑短暂的空白让他一时耳鸣,没听清柳元洵后面的话。
但这盆冷水,不仅浇灭了他心中那丝温热,更冲散了他眼前的迷雾,叫他再一次看清了那个险些被他遗忘的事实:柳元洵此刻的笑脸、温柔,全都创建在他伪装出的假象之上。
他敢让柳元洵知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吗?他敢让柳元洵见见自己手底下死去的犯人吗?
他不敢。
他在诏狱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能算个人了。
柳元洵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起身下床,朝他走了过去,可一向敏锐地顾莲沼却丝毫没觉出有人向他靠近,直到柳元洵轻声唤了句:“阿峤?”
顾莲沼受到惊吓,猛然回身,下意识扣住了柳元洵伸来的手,他指尖已然发力,若不是下一瞬间他便回过神来,这一拉一拽,柳元洵的手恐怕就要废了……
“你做什么!”顾莲沼松手后,猛地推了他一把,柳元洵没站稳,下意识往后倒去,可脚步还未落地,人又被顾莲沼拉进了怀里,箍在他腰上的手,紧得让他生疼,可抱着他的人,声音却颤得厉害,让他不忍心责怪:“你知道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不要命了?万一……万一我没收住力气……万一……”
柳元洵听他好像要哭了一样,莫名又想起上次自己遇刺时,他落在自己肩头的眼泪,于是,他在心里退了一步,小声安抚道:“对不起,是我不好……吓到你……”
“唔——”腰间骤然收紧的力道让柳元洵闷哼一声,剩下的话便被堵在了喉咙里。
“明明是我的错。”顾莲沼将头抵在他肩上,嗓音模糊地说:“明明是我不好,为什么是你道歉。”
“那你道歉。”柳元洵唇角弯了弯,低声重复:“既然是你的错,那你道歉。”
顾莲沼明显一僵,抱着柳元洵的手也松开了,他低着头,默默后退了一步。
在柳元洵眼中,顾莲沼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抱了人,所以不好意思了。但顾莲沼心里清楚,后退的这一步,他已经重新拾起了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对不起王爷,”他扯出一个僵硬中带着些许愧疚的笑容,低头道歉道:“是我一时没收住手,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跟您说话,您……”
“怎么又‘您’了?”柳元洵笑着看他,“前几日不还一直‘你你你’的吗?道个歉,就要把距离拉远了?”
顾莲沼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柳元洵。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怎样一副表情,但想必不会好看,因为他在柳元洵的眼中看见了清晰的怜惜,他说:“我没有怪你呀,阿峤。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
他在怪自己……吗?
乱糟糟的情绪挤成一团,他还没理出个先后,所有的情绪和心思,便又在柳元洵的温柔里渐渐沉入了心底,眼里只能看到他的笑容。
“为什么?”他忽然问。
“什么?”柳元洵没懂。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如此温柔?
你就不怕……
怕……
怕什么?
后面的话,顾莲沼自己都不敢细想。
可他又实在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或许没什么用,却对他至关重要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垂着眸子,让自己看上去更弱势一些,声音也低了下去,他问:“为什么不怪我?”
柳元洵随意道:“因为你不是故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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