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这案子压了四天,如今又说要当众庭审,看热闹的百姓当即便将府衙外头围了个水泄不通,连那大街上耍花活的手艺人也踩着高跷来了。
大门一开,他们便扒着脖子往里瞅,可惜传说中天人样貌的柳元洵只给他们留了一道背影,人们瞧不见他的脸,只好将注意力放在案子上。
今日的柳元洵还是如前几日般淡然,可王明瑄却只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远不似几日前愤怒,浑身透着股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白知府清了清嗓子,道:“王大人,你还有什么证据要补充啊?如果没有,可就轮到瑞王爷举证了。”
王明瑄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请吧。”
柳元洵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不禁抬眸看向王明瑄。
王明瑄似有所感,与柳元洵目光交汇,可他实在太过疲惫,仅仅对视了一瞬,便又缓缓耷拉下眼皮。
尽管这一眼极为短暂,柳元洵却看得真切:王明瑄眼里空茫一片,竟无半分恨意。
柳元洵心中愈发疑惑,可外头翘首以盼的百姓和公堂上等候的白知府都在等着他,他便只能先按计画进行。
毕竟,不管王明瑄态度如何,他想要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扩大为萧金业翻案的可能,都必须向白知府和在场百姓证明自己的清白。
柳元洵道:“白大人,可否劳您派人前往城郊的乱葬岗捡几块骨头回来?再吩咐府衙后厨取来一个瓦罐与火炉。”
这两件事倒是不难,白知府点了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衙役们领命后,立刻飞身上马,向着城郊乱葬岗疾驰而去。
之后,这公堂便安静了下去。
好在这两样东西并不难寻,半个时辰不到,火炉便燃了起来,瓦罐里的水也咕噜咕噜冒开了泡,去乱葬岗上捡人骨的衙役也回来了。
他捧着骨头上前,淩亭也向前迈了一步,提高音量,代替柳元洵做了吩咐:“白大人可亲验这骨头,也可叫几个百姓前来佐证。”
白知府对人骨并无兴趣,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示意衙役将骨头拿开。听闻还要传唤百姓到公堂,他随手点了几个挤在人群前排看热闹的人,说道:“就你们几个,过来吧。”
那几人没料到看个热闹竟会把自己牵扯进来,当下便想往后退。可身后人群拥挤,根本无路可退。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跟着衙役,战战兢兢地站到了公堂上。
淩亭客气一笑,道:“还请几位伸出手来。”
三个男子相互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缓缓伸出了手。
淩晴手持银针,在他们三人的指腹处依次扎下,殷红的血滴落在衙役捡来的骨头上。由于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血自然无法渗入骨头。
这一幕,不仅让旁观的百姓满心疑惑,就连白知府也不禁皱起眉头,出声问道:“王爷此举……是何用意?”
柳元洵淡淡一笑,道:“不急,白大人稍等片刻。”
随后,淩亭便做了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竟将那块人骨直接扔进了正在沸腾的热水之中!
此举一出,满堂哗然!
白知府更是惊地站了起来,高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煮骨耗时颇久,柳元洵本就打算借此机会阐明缘由,见白知府惊诧,便温声道:“我深知此举惊世骇俗,然而大人可曾知晓,骨头若经煮过,便能破除‘滴骨验亲’之法。”
白知府还没说话,外头围观的百姓已按捺不住,“什么?!‘滴骨验亲’竟然也能有假?”
话还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捂了嘴,“嘘嘘嘘!别吵,王爷的侍女正说话呢,且听她讲便是。”
柳元洵深知自己力气不足,说话声微弱,便将这事安排给了淩晴。晴平日里爱四处闲逛,尤其喜欢窝在茶楼里听人说书,久而久之,竟也学了些本事,将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说得精彩万分。
“我天雍与弨洲接壤处有座深山,山里有个避世而居的小族,这小族信奉巫术,尤其爱用壮年男子的大腿骨做法器……”
淩晴口中的小族并非柳元洵杜撰而来,而是真有其事。他看得书多且杂,其中便有记载偏僻部落民风习俗的典籍,里头虽没记载与滴骨验亲有关的东西,却说这部落里有个习俗,是用人的大腿骨做祭祀用的法杖,腿骨上还要用墨汁写符文。
那书上虽没提法杖上的符文是什么意思,却说为了使法杖更加纯洁,制作法杖前,会用沸水熬煮,以便去除骨头里的杂质。
柳元洵就是从这里,窥到了一丝关窍。
寻常骨头是留不住墨的,墨汁写上去的符文,经过一段时间,必然会有磨损,但书里却说这符文从不褪色。
初看这本书时,柳元洵便曾想过,沸水熬煮会不会就是墨迹留存较久的关键,但那时的他只是好奇,并未想过去验证。
直至王明瑄将那骸骨拿上来时,他才想起此事,并敲定了后路。
墨迹想要在骨头上留存久,必然要渗透得足够深,既然沸水熬煮过的骨头容易渗墨,那么血液理应同理。
只不过,他所想到的法子,和设计陷害他的人或许并不是一个路数。
倘若那群人掌握的秘法,既能排斥他人的血,又能吸收特定之人的血,那他若贸然让淩晴试验,便等同于自断后路。所以,当时的他直接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
事后,他又让顾莲沼偷来物证,煮过后又放了回去。
防得就是王明瑄不认,非要再拿那骨头试验一遍。
随着骨头熬煮的时间越来越长,一股不属于任何动物的肉味渐渐弥漫在大堂之上,柳元洵脸色发白,但还能强忍住,可刚刚讲完故事的淩晴却“哇”的干呕起来。
淩晴这一呕,让周围人的脸色也变了两变。虽说只是一块残尸的碎骨,可一想到它曾经属于某个人,在场众人的面色都变得有些异样。
可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揭晓的又是如此惊人的奇闻,在场的百姓竟无一人离去,都强忍着这味道,等待“开锅”。
柳元洵此前已做过试验,知晓所需时间,等过去小半个时辰后,便吩咐淩亭将锅里的人骨捞出,放置一旁,待其凉透后,再次让先前那三人滴血验证。
倘若此刻有人将骨头劈开,便能清晰地看到,煮过的骨头与未经煮过的生骨头截然不同。煮过之后,骨头变得疏松多孔,血液自然能轻易渗进去。
滴骨验亲这一方法已流传多年,长久以来都被视作铁证般的存在。没想到今日,竟被当众证实可以作假。这岂不是意味着,以往依据这一方法定罪的人,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柳元洵听见了外头的哗然声,心里已经明白,这事已十拿九稳了,于是又道:“白大人,劳您将王大人所呈的证物再次拿出来,叫周围的人试上一试,看看那骨头是否也如同这块一样,能融得所有人的血。”
就在此时,一道干哑的嗓音突兀响起:“不用了……”
柳元洵闻声看向王明瑄,就见他一脸灰败,短短几日,脸上竟有了明显老态。
王明瑄今日安静得过分,甚至在柳元洵自证的过程里,他都一直保持了沉默。如今更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是我冤枉了王爷,我甘愿接受朝廷惩处。但在受罚之前,我还要告发一个人……”
白知府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目瞪口呆,“王大人,你又要告谁啊?”
“我要告发真正诱I奸我女儿的人,我要告……我要告……”王明瑄说着,身体便开始剧烈颤抖,抖到最后,连坐都坐不稳,“扑通”一声滑倒在地。
如果说状告柳元洵时的王明瑄,是在靠复仇的信念撑着。那此时的王明瑄就像一捧凉透的残灰,半点没了力气。
他没哭,更没骂人,只不停地发著抖。
他父亲是正三品,他自己也官居五品,虽是个庸才,但也是个体面人,在哪都能得人一句恭恭敬敬的“老爷”,哪怕豁出命来指认柳元洵的时候,他也依然有个人样。
但现在,瘫在地上的不是个人,倒像是被抽空灵魂的烂肉,他毫无生气,丑态百出,无论几个人上前搀扶,他都像没了支撑的软件动物一般,软绵绵地从众人手中滑了下去。
王明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垂着头默默流泪,唯有喉咙里时不时传出的哽咽让人知道他并未昏厥,这里头参杂的情绪太过强烈,室内室外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忍心嘲笑他。
白知府不禁心中动容,“王大人,你究竟要告发谁?”
王明瑄吃力地抬起满是涕泪的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声音颤抖,带着所有人都能听出的绝望,哑声道:“我不告了,你打板子吧。”
按照律法,胡乱敲击登闻鼓、编造案情者,需鞭笞五十。王明瑄这话,显然是认罪了。
柳元洵并不知道场面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在他再次看向王明瑄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衙役身后那道沉默的黑影。
他不知道顾莲沼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站了多久,但当他看见顾莲沼的时候,那道身影也像有感应一样,缓缓抬起头,与柳元洵目光交汇。
明明他目光沉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柳元洵却莫名心中一动,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他好像,知道顾莲沼这几日忙什么去了……
第67章
“不告了?”白知府瞪大眼睛,“王大人,你也说了,令爱确有生产迹象,这表明令爱确实遭奸人所害。您连王爷都敢状告,还有何人是您不敢告的?”
王明瑄却只是流着泪,不停地摇头,喃喃道:“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白知府不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案子。身处京都,一桩案子背后往往牵扯着一众官吏大臣,告到中途被迫撤案的情况并不罕见。府衙人手本就有限,催着赶着要处理的案子堆积如山,有些案子,原告若不紧盯着,久而久之便成了无人问津的陈年旧案。
可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既扯上了王爷,又出了人命,往前追溯,还关联着一个刺杀王爷的小厮。别说王明瑄想不想告,单说白知府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也得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王大人,”白知府神色一正,严肃道,“这案子,您想告得告,不想告也得告!事到如今,已然由不得您了!来人啊,把……”
话还未说完,人群外便传来一阵骚动。白知府手中的惊堂木还未来得及拍下,就见大门外卫兵分列两旁,让出了一条可供两人平行的信道。
白知府皱眉望去,虽尚未看清来人面容,但仅凭那身绯色官袍,便知是位三品大员。
白知府心头一惊,赶忙起身相迎。待来人走近,他又是一惊,脱口而出道:“沈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声“沈大人”一出,瘫倒在地的王明瑄也缓缓抬起头。待看清这位沈大人的模样,他满是悲痛与绝望的眼睛彻底黯淡,再没一丝光亮。
沈大人,即沈巍,时任大理寺卿,专门负责刑事覆核以及五品以上官员涉案的案件。他这一来,这案子便由不得旁人了。
“此案涉及朝中重臣,已全权由大理寺接手。”沈巍身着绯色官袍,气势不凡,回答完白知府,他看向被淩亭搀扶起来的柳元洵,拱手行礼,说道:“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拱手回礼,“沈大人。”
之后,沈巍转头看向被人扶起的王明瑄,宣布道:“奉旨,即刻将王明瑄押解回大理寺受审,同时将冯虎与唐婉盈的尸体一并带回去。瑞王爷,也劳驾您随我走一趟。”
唐婉盈又是何人?柳元洵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搅得一片混乱,只能先点头应允。
别说柳元洵了,就连白知府也一脸茫然。直到大理寺的人从存放尸体的冷窖中拖出那被毁容的女子,他才惊讶喊道:“这不是王瑜茵的尸体吗?”
沈巍淡道:“非也,此女只是长得像王瑜茵,真实身份是一名江南瘦马,人称唐媚娘。”
白知府下意识看向王明瑄,却见他只是一脸木然地坐着,像是早已知道了实情。
白知府又赶忙看向柳元洵,见柳元洵同样面露疑惑,这才稍稍感到一丝宽慰。要是告状的和被告的都清楚真相,唯独他这个查案的一头雾水,那他非得憋屈好一阵子不可。
沈巍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办案的公堂也从京府衙门转移到了大理寺。
柳元洵由淩亭搀扶着向外走,一直抱臂倚靠在墙角的顾莲沼适时跟了上来。走的时候虽落后了柳元洵半步,但当柳元洵上了轿子,他却也撩开帘子,坐到了柳元洵身旁。
冤屈已解,柳元洵难免感到一丝轻松,他看向顾莲沼,细致地端详起了他的脸。
顾莲沼皱了皱眉,本想侧过脸避开柳元洵的目光,可又觉得此举太过刻意,只好硬生生挺着,坐姿尤为僵硬。
其实顾莲沼脸上的疲色并不明显,对他而言,连轴转三日实属平常,比这更累的情况他也经历过。可他与柳元洵相处的那段日子太过闲适,精神养得极好,因而在柳元洵眼中,他眼下那点青黑便格外扎眼。
柳元洵温柔地注视着他,语气中略有怜惜:“累坏了吧?”
顾莲沼平视前方,听到柳元洵的问话,也未转头对视,只是低声回应:“不累,分内之事。”
什么样的职责能让人在短短三日内就破了如此复杂的案子?他越是不提自己的辛苦,柳元洵心里就越是感动。
他本就是个将人一分好也看作三分的人,况且顾莲沼帮了他这么大的忙,说谢谢显得生分,赏赐些东西又怕辱没了他的真心。柳元洵只能浅浅一笑,将他的辛劳放在了心里。
距离大理寺还有一段路程,柳元洵心中满是疑问,正想找人解惑。恰好身边就有个知情者,他下意识凑近了些,小声问道:“犯下这案子的,到底是谁?”
柳元洵其实很有分寸,即便坐得近了些,他与顾莲沼之间仍保持着一定距离。可顾莲沼却像被什么惊到了一般,虽没有大的动作,但在他靠近时,明显颤了一下。
“怎……怎么了?”柳元洵微讶。
只可惜顾莲沼那张脸向来没什么表情,即便距离很近,他那深黑色的眼眸也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事。”顾莲沼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回答柳元洵的问题,“是王明瑄的兄长,王明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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