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在王明璋凄厉的哭嚎声中,王幼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看着柳元洵,道:“哦?王爷可有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您瞧,”柳元洵抬手,指了指外头高悬半空的太阳,“太阳一出来,什么事都藏不住了,总要见光的。”
王幼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门外,眯眼看了半晌,最终只是遗憾摇头,“人老了,眼神不济,看不清了。我啊,活了一辈子,从来不信什么苍天有眼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大多数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见人只能顺应太阳的规律,却没本事让太阳依照自己的意愿升起。天亮不亮,不是人决定的,是太阳升起来,天才会亮。”
柳元洵笑了笑,“王大人的意思是,天什么时候亮,您什么时候出来干活,是吗?”
王幼棋却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依王爷看,我家老三会被判什么罪?”
柳元洵道:“王大人也是受奸人蒙蔽,既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王大人敲登闻鼓倒也不算无端生事,只是按照规矩,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处理完了王明璋,便又轮到了王明瑄。
沈巍向来秉公办事,既没容情,也未苛责,念在王明瑄是受人蒙蔽才敲了登闻鼓,便将原本的鞭笞五十减为鞭笞五,此事就此了结。
失魂落魄的王明瑄被带出去接受鞭刑,痛失长子的王幼棋也没了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他几次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都跌坐了回去,最后还是在小厮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
王幼棋颤颤巍巍地拱了拱手,道:“王爷,沈大人,老臣这便带着小儿回去了。我王家的事,给诸位添麻烦了,改日我再登门赔罪。”
王家的事本也与柳元洵没多大关系,沈巍之所以将他带到大理寺,实则是为了冯虎和唐媚娘,以及这后头牵扯的案子。
眼见沈巍又有与柳元洵长谈的架势,淩晴在柳元洵身后小声说道:“主子,这都快下午了,您中午的药还没喝呢……”
这话显然是说给沈巍听的。
沈巍瞭然道:“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王爷您暂且在我这大理寺歇息一下,咱们饭后再议。”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也好。”
接着,沈巍便叫来个杂役,叫他带着柳元洵去了偏厅。
淩亭怕有人在饭里动手脚,当即便出去盯着厨子做菜了,淩晴也赶着时间去厨房煎药,一时间,房里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今儿这事顺利过了头,尤其是那刻了日期的骨珠玉佩,简直像是有人刻意设局放进去的似的。
柳元洵捧着手里的热茶,低声问道:“王家姑娘的尸骨找到了吗?”
顾莲沼摇了摇头,“王瑜茵已经失踪半个月了,这段时间足够处理掉一具尸体。除非王瑜茵突然现身,说自己还活着,否则,大概率只能按死亡销户了。”
柳元洵眉心微蹙,轻叹道:“可惜了。”
从他个人角度来讲,他并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的事,他也不相信老天真的有眼,能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与其相信这是王明璋罪有应得,他更倾向于这一切都是王瑜茵生前有意留下的证据。
可他不是王瑜茵,这也都是他的猜测。除了王瑜茵本人,估计没人会知道她送出那些东西时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见他沉默,顾莲沼便抬眸去看他,恍惚意识到,他和柳元洵也已经有三日未见了。
柳元洵捧着茶碗,蹙着眉,唇色白,肤色也白,前几日刚刚养出来的气色早已消失不见,加上身着白衣,整个人就像褪了墨的纸片一样,让顾莲沼心里狠狠一揪。
这一揪来得突兀又急促,彷佛有个使暗器的小贼趁他不备,在他心口狠狠刺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阵揪痛便又消失了,只在胸腔里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余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情绪,道:“别想了,饭菜还得好一会儿才能上桌,先上床歇歇吧。”
柳元洵却摇了摇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疲惫,“一旦歇了,精神就垮了,我怕我撑不到下午。好在事情已解决大半,估计今晚就能回府,回去再歇吧。”
说到这儿,他悄声向顾莲沼抱怨道:“白知府那侧厅的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软得让人浑身使不上劲,睡也睡不踏实,还是府里的床舒服些。”
柳元洵脸色虽差,可精神瞧着却还不错,小声抱怨的时候还带了些腼腆,比之前垂眸静思时鲜活了许多。
顾莲沼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未搭话,柳元洵却知道他听得认真。旁人或许会觉得顾莲沼的沉默不合礼数,可这恰恰迎合了柳元洵的性子。
他是个病人,更是身体各处都在逐渐衰败的病人,拖着这样一副身躯,他总有难受到忍不住想抱怨几句的时候。可他这样的性格,偏偏又不适合抱怨。
他一痛苦,身边的人难免跟着难过。可别人一难过,他不仅会跟着揪心,还会心生愧疚。但以他这病怏怏的身体,实在无法在自己都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还去安慰别人不要难过。
他只能熬着,挺着,最多只说自己累了。可他每次说自己累了的时候,他不是累了,他是疼得受不了了。
那种痛,是人走到生命尽头,身体濒临崩溃的痛。他不爱吃东西,是因为胃疼,喉咙也疼;总是躺着,是因为膝盖疼,腰疼;每次睁眼都要许久才能清醒,是因为头疼,心口也疼。
这些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影随形,时刻折磨着他。甚至因为这种慢性疼痛早已融入他清醒的每一秒,他都快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生病才如此难受,还是人生本就这般痛苦。
以前,他难受也不愿说出口。可现在,他却能对顾莲沼说一说。
他知道顾莲沼对他的关怀和在意远不及淩氏兄妹。但对柳元洵来说,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能让他毫无压力地倾诉。
就好比他觉得京府衙门侧屋的床太软,想跟身边人念叨一句:太软了,睡着不舒服。但这种抱怨更像是日常闲聊,如同说今天天气有点阴沉,饭菜味道有点淡,他也只期望得到一句“是啊”的回应,而不是让身边的人忙前忙后,把王府的被缛搬到京府衙门来替换。
就像现在,他说他很累,但他并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听到安慰,他只要知道有人在听他说话就够了。
顾莲沼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诉苦和抱怨落入其间,惹起一丝涟漪后便会缓缓消散。他抱怨了便抱怨了,再也不用担心聆听的人会因为心疼他的孱弱而难过。
第69章
午饭是大理寺食堂做的,虽说里头的饭食是供给大理寺内官员的,可不同级别的官员夥食也不一样,摆到柳元洵桌案前的,已是食材最上乘的那一份了。
柳元洵刚动了两筷子,胃里就开始造反,他面色不变,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将不适强忍了下去,待胃里稍许平静,又勉强吃了几口米饭。
他吃得一贯都不多,这顿饭也和之前的份量没什么差别,淩亭习惯性地劝他多吃几口,柳元洵却只是浅笑着摇头,说自己已经饱了。
吃了饭,喝了药,柳元洵就赶着时间似的,连午觉也没睡,当下便约见了沈巍。
……
沈巍着急问他案子的事,可顾及着柳元洵既是王爷,身体又差,所以不敢催他,没想到他自己竟也没耽搁,不过一个时辰,便来了议事厅。
沈巍向来看不惯达官显贵们骄矜的做派,对柳元洵的了解也仅停留在“体弱多病、身娇肉贵”的传闻上。过往虽在大大小小的国宴上见过他几次,但如此近距离的瞧他,却还是头一遭。
沈巍生就一双鹰眼,形状酷似不说,审视时的目光也如雄鹰般锐利。他或许看不出瑞王是什么病,但单从柳元洵病骨支离、气血两虚的模样,就足够他得出结论:瑞王这身子,怕是时日无多了。
既病成了这样,为何不在府里呆着养病,反而要将自己搅进这么大的风雨中?多年来的断案经验让沈巍直觉事情透着古怪,可眼下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他按下疑惑,将心思转回正事上。
“王爷,微臣已看过卷宗,对冯虎和唐媚娘之事略知一二,也听闻您调阅过萧金业在诏狱的卷宗,甚至还将灯曲巷里的凝碧带回了王府。微臣斗胆一问,这些人与同一桩案子,可有干系?”沈巍问道。
柳元洵神色平静道:“我不知道。”
沈巍一愣,“不知道是何意?”
柳元洵缓声道:“寻常人查案子,总是奔着个疑点或是目的去的,但我手里却没有任何线索,我只听闻萧金业的案子或有隐情,便去翻看了他的卷宗结果,我与他接触不久,便出了冯虎刺杀与王家贵女的事情。至于凝碧……恕我暂时不能相告。”
沈巍不信。
柳元洵又不是大理寺卿,犯不着为了点疑云便将自己搅入麻烦,可他又找不出不信的理由。这人坐在这里,顶着副雪肌病容,彷佛下一秒就要化仙升天了,沈巍实在找不出他这般行事能有什么私心。
可案子既已交到大理寺,不管柳元洵有无私心,沈巍都不能坐视不管,便道:“既如此,那咱们就先聊聊冯虎的案子。”
沈巍道:“刺杀皇亲是重罪,但具体该如何判罚,还得王爷您来定夺。”
为稳固统治、维护皇室威严,涉及皇族的刺杀案,刑罚向来严苛,刺杀王爷便视同刺杀皇帝,按律是要诛九族的。可冯虎也算是王府的家奴,该怎么判,还得柳元洵说了算。
且这事,判得重了,柳元洵无功无过;判得轻了,不仅开创了轻判刺杀皇室案的先例,还等于公然挑衅皇室权威。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按惯例诛族。
这事,从冯虎毙命的那一刻,柳元洵就考虑过了。
他的乳娘江玉娘被诛三族的时候,他年仅十岁,无力改变什么;如今他已经二十四了,他虽不想因自己一时心软挑衅祖宗立下的规矩,可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更多人丧命。
“按律,确实该诛族。但冯虎的情况有些特殊。”柳元洵道:“我府里的人都知道,他脑子不太灵光,虽是成年人,思维方式却如同孩童。即便犯了法,也该追究其父母的责任。夷族就算了,改判其父母流放吧。”
流放一事大有文章可做,流放到哪里,流放多远,都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沈巍懂了他的意思,道:“既然是智力有问题,王爷这般处置倒也合情合理。那此事便这么定了。”
沈巍话锋一转,又道:“王爷既然见过萧金业,还破解了‘滴骨验亲’这一铁证,那萧金业的案子,是否要翻供重审?”
“暂且搁置吧。”柳元洵沉思片刻,“虽说铁证已破,却没有其他关键性的证据。此时重审,不过是让萧金业再受一轮审问。再者,他待在诏狱,好歹有人看管,出了诏狱,生死可就难说了。”
沈巍眯起双眼,试探道:“王爷莫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柳元洵坦诚道:“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贸然说出人名,反倒平白污了他人清誉。沈大人不妨再耐心等等。”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沈巍便未追问。这两件案子,在沈巍看来都不算棘手,他真正在意的,是柳元洵不愿谈起的凝碧。
他提起茶壶,亲自给柳元洵添了茶。瞧着柳元洵捧起茶杯,这才开口道:“王爷,我不问凝碧的事,只问您一句。倘若凝碧背后的案子藏有冤情,这冤,您是鸣还是不鸣?”
听见这话,顾莲沼心头一紧,虽忍住了没有抬头,可他和沈巍一样,都在等柳元洵的答案。
柳元洵轻抿一口茶,待咽下后,缓声说了四个字:“有冤则鸣。”
沈巍浑身一震。
他太清楚这四个字的份量了,清楚到即便自己向来清名远扬,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四个字。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王爷可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柳元洵放下茶杯,朝沈巍笑了笑,道:“不清楚。”
沈巍傻了,顾莲沼也是一怔,二人皆抬头看向柳元洵。
不知道后果就掺和,那不是胡闹吗?
沈巍一向端正严肃,此刻吃了一惊,脸上表情瞬间扭曲。柳元洵有些想笑,可他忍住了,只说道:“沈大人,您才是大理寺卿,其中道理您理应比我更懂。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查案是为了什么呢?”
沈巍好像懂了些什么,“自是为了……有冤则鸣。”
“是了,”柳元洵淡笑道:“寻常的路,自然要三思而后行,把后果都思量清楚,才能走得稳当。可查案不同,查案就像逆着老路往后退,退着退着,难免会撞到人。要是刚上路,就瞻前顾后,老想着这条路会撞到什么人,这案子,还怎么查得下去?”
这道理沈巍自然明白,在听柳元洵说完的瞬间,他差点冲口而出:“那要是撞到的人是先皇呢?”
话到嘴边,他又猛地回神,彻底懂了柳元洵的意思。瑞王的意思是:即便是先皇,也一样。
且不提这究竟是鲁莽还是不孝,如果只站在公正道义的角度上讲,这样的正义,简直无畏到了伟大的地步。可也正因如此,沈巍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柳元洵见他久久不说话,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他道:“我知道,此事牵扯到父皇,所以沈大人才不敢明说。”
沈巍悚然一惊,没想到柳元洵这般直白,竟直接挑明了这敏感的身份。他出身名门,以往断案,若是涉及其他官员,家世便是他公正不阿的底气;可同样,一旦案子涉及皇帝,他首先考虑的,也是会不会连累族人。
沈巍刚想否认,就听柳元洵说道:“沈大人,日升日落是自然规律,真相不是想藏就能藏得住的。何况,此事关乎十万百姓,天下人的事,真相自然也掌握在天下人手中。我若杀不了天下人,迟早会有说真话的人站出来。”
柳元洵缓了口气,接着道:“这案子牵涉十万百姓,史书必然会有记载。我若挖出真相,便能掌控真相,如何定罪、如何处置、如何平息事态,都由我决定。我若置之不理,等后人再挖出真相,到那时,先皇威慑不在,各方出于私心,史书难免会有偏颇,到时候……”
柳元洵话没说完,可沈巍已然彻底领会。他面色凝重,沉默许久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拱手作揖,真心实意道:“瑞王远见卓识,令微臣钦佩。”
柳元洵说了一长串话,气有些虚,稍缓了片刻,才摆了摆手,道:“沈大人谬赞。”
“既然如此,”沈巍直起身子,看向柳元洵,说道,“我还有一事,要与王爷相商。”
柳元洵也坐直了些,郑重道:“沈大人请讲。”
议事厅内除了他二人外,还有站在柳元洵身后的顾莲沼。沈巍拿不准顾莲沼是否可信,眼神刚落在他身上,柳元洵便说了句:“无妨,他是自己人。”
沈巍这才说起正事:“一年前,我曾收到一封信,信里装着一张地图。”
自从收到琴谱和画,柳元洵对“地图”二字就格外敏感,一听这话,眸光瞬间锐利了几分。
不过,沈巍口中的地图,显然和他收到的不是一回事。
“那是一张地道密库的线路图,图的上半部分,画的是冯源远家藏匿财宝的地库;下半部分,则是一条暗道,一条从冯家隔壁通往冯家地库的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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