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两人正僵持,纪明却忽然开口:“杜靖达,你所指是否是黄水口一战?”
“正是。”
纪明坐在席间,胡须垂过嘴角,他说话时便微微抖动:“黄水口一战,我军遭到围困,与羯人僵持。为断后路将粮草烧毁,背水一战。这些事情战报中都有记载,你从没看过的吗?”
“纪总兵言重了。”傅行州在上首道,“这份战报我也看过,但有一事不解。羯人围困你们三日之久,怎的突然退兵?”
纪明面色严肃,起身沉声道:“羯人与我军皆断粮,原本就是等待消耗,看谁先退。我方破釜沉舟,上下合力,逼迫羯人退兵是情理之中!”
“禹州军上下合力,黄水口一战为何会有十八人失踪?你与孙典当时率队不过百人,又身困峡谷,要往何处失踪?”
纪明看向说话这人。他一身白衣坐在傅行州身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要把人看透一般。
“你是何人?”纪明问。
“他是我的副将。”傅行州道,“他今日所言,就如同我的话。”
阎止面色如常,继续道:“这失踪的十八人恰好为一队。根据禹州军档,领队的人叫刘越山。”
他说罢顿了顿,却看向刘奕中道:“刘参军,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刘奕中愣然起身,踌躇半刻却道:“这是家弟。”
阎止颔首,将档案翻了个面:“与刘越山搭档的队副,名叫张极。刘参军,这又是何人啊?”
刘奕中愕然,却也答道:“这是张连江的长子。”
孙典心中急闪,暗道不好。但他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却听阎止点了自己的名字:“孙统领,我再问你一次。当时队里的十八个人,真的是失踪吗?”
孙典哑口无言,纪明厉声道:“你拐弯抹角,到底要说什么!不是失踪又能是怎么回事?”
阎止倾身盯着他:“当年一战,战报节略都在,明显是你决策失误,误入黄水口,身后根本没有储备,更不要提背水一战。你战备不足,地处劣势,与羯人完全无法抗衡。想要突破包围,方法只有一条,就是突围。”
“此十八人名为失踪,实为突围队,为你军撕开破口,牺牲自己以保全军。”阎止道,“纪总兵,我问你,你在上京的折子中,为何要隐瞒此事?”
纪明满面怒容,却一言不发。
“此事并非我等隐瞒!”孙典却从一旁径自出列,挥手怒斥道:“当时,老纪与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上书京城。但京城当时一片欢欣,不容此战有任何污点。太子便命人弹压此事,将突围改为失踪,掩盖战术有失。我与老纪多番争辩但无果,再闹下去就会丢掉自己的位子!我们不是有心为之,如果要怪,也怪不得我们头上!”
全场寂静。阎止默了默,缓声道:“你们没做,但苦主却恨在你们身上。”
刘奕中站在中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阎止看着他,又问道:“黄水口一战后,纪明有功升迁。刘参军,你能解释一下,他为何调到了扈州吗?”
孙典眉心一跳,转身看向两人。
军中升迁,往往不会拘泥在同一地区,一面为了让将领更全面地了解全国布局,发挥能力,另一面也是怕将领拥兵自重,称霸一方。
纪明未离开三州他一直以为是对黄水口一战的特殊嘉奖,但现在想想看,未免是十分奇怪的。
刘奕中声音不高,阴沉沉道:“我没这个本事,这是张连江做的。”
“黄水口一战后,京城特派人到扈州来嘉奖。京畿司的侍卫随行,在这个时候看上了张家的女儿。”刘奕中道,“张连江趁势把她嫁了过去,并且因为这门亲事,攀上了瞻平侯。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次年升任的圣旨到来时,纪明落在了扈州。”
傅行州问:“你们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孙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什么叫“原本”?
刘奕中盯着地面,复述一样地开口:“张连江在扈州根基深,说是地头蛇也没什么不对。我们原本想纪明在任上,天长日久总能给他设计成一些错处来。再有瞻平侯帮助,不难扳倒他。但是……”
他说到这儿,话音微妙地顿住了。
“但是你实在是不甘心,你不想等。”阎止望着他,“纪明在扈州上任四个月后,出城遇袭负伤。你将纪明从前线救回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屋里静默下来。孙典侧头,偷偷地看向身旁的纪明,却见他神情如常,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孙典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几年来第一次凝神仔细地看向老友,一个念头却忽然在他心里炸开。
“他……!”孙典还未惊呼出声,刘奕中已经开了口。
“我换了人。”他说。
众人来不及反应,孙典已经几步走上去。他伸手掰过纪明的脸,老友的相貌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孙典难以置信地眨了几次眼睛,他惊恐地意识到,只要换人这个念头一旦存在,自己一眼便可看出,眼前这人与纪明有多大的不同。
“你到底是谁!”孙典怒道。
刘奕中与他背对背地站着,声音却平静了下来:“我将纪明带回扈州,在他生病期间,找人替换了他。瞻平侯给了张连江一种化装的技术,用不着面具,两人只要有三分相像,便可化得以假乱真。”
傅行州听了,却想起阎止当时给自己化装的情形。他心有所想,向身边看去,却见阎止神情淡然,一心看着眼前几人。
孙典惊愕地回身,却见这假纪明正看着自己。他心里有些发毛,不得不开口问:“你是谁?”
假纪明上前半步,问道:“孙统领,您当真看不出我是谁吗?当时突围队只活下来了两个人,你与纪明心里有鬼,还到我家中亲自抚恤。刘参军当时找到我,我想即便不能翻案,能顶着他的身份过活几年,我也不亏。”
孙典大惊,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他转身,向刘奕中道:“那真的纪明呢?他在哪?”
刘奕中沉默无言,抬眼看向傅行州。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心中忽然坦荡起来,就算不知道前途也无甚恐怖。
但他心里很遗憾,想做的还是没做到,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傅行州与他对视许久,却点了点头道:“刘参军,我在此答应你。此次回京,刘越山一事我会替你翻案。”
刘奕中神情耸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军令如山,我今日当着各将领的面答应,绝不欺骗你。”傅行州郑重道,“但你必须告诉我纪明在哪儿。他既活着,也应出来说出他该说的那些。”
刘奕中沉默良久,忽然跪了下来,俯身慢慢地把头叩在地上:“张府花园地下有一间陋室。三年多来,纪明一直被关在那里。”
众人从府衙中走出时,天色已是黄昏。今日天气晴好,金色的晚霞中带着绯红,点缀在地平线上。
林泓作为在场唯一的事外之人,将刘奕中等分别收押,等改日送入京城再审。杜靖达带人又往张府去,按照供词找人。
府衙外,林泓将傅行州两人送到门口,终于没跟上去,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阎止回身,向他道:“林总兵在梅州已有五六年,可曾想到内里局势竟然如此?”
林泓默然无语。
阎止道:“我早与你说过,身为人臣有谋略并无不对,却不能一心只顾着利弊。你得空还是想想我的话,到底该把什么放在首位。”
林泓望着他:“凛川,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看透的。我们看不到那么远,能保住自身便不易了。换位而言,我甚至未必能做到刘奕中这步。”
阎止摇摇头,道了声好自为之,转身走了。
日光消散,天色渐渐暗下来。
傅行州自打出门便一言不发,也没留话到底要去哪儿。阎止也不多问,只跟在他身边,慢慢地走着。
府衙外是条长街,是供前来办事的大小官员等待的地方,平日里有衙役值守。此时暮色四合,街上只见落叶随风微动,有片刻难得的寂静。
阎止向身边看了看,还是试探道:“傅小将军?”
傅行州神情凝重,阎止一连叫了几声他才听见,连忙回神道:“你说什么?”
“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阎止道。
“嗯?”傅行州有点走神,随口道,“都好。去吃兴隆街那家甜皮烧鸭吧,你上回说想吃来的,看着不错。”
阎止见他仍然心不在焉,终于还是拍拍他的手臂:“傅长韫。”
傅行州被他一拉,这才回神,顿住步子回过头来。
阎止看着他,心下叹了口气,还是问道:“刚刚那假纪明说,突围队只有两人活了下来。一个是他,另一人你可认识?”
傅行州没料到他竟能看出来,顿了顿才问:“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阎止一扶他手肘,和他向前走去,轻轻道:“那士兵名叫付云,年十七。将军字长韫,年龄也对的上。这点小小的障眼法,只知其一,便都能不难看出来。”
傅行州看向远处璀璨的灯光,走了一段才道:“那时候我已在西北军中领军两年,虽有战功,但父亲仍说我浮躁,缺乏经验。他把我放到一线军中,改换姓名,在最普通的士兵之间进行历练。我当时顶着付云的名字,参加了黄水口一战。”
“傅老将军真是严厉。”阎止道。
傅行州道:“他总觉得我学的不够多,上面又有大哥庇佑,就像长不大一样。但他说的也对,现在想想,他让我去一线那几年,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
阎止问:“那后来呢?”
傅行州道:“黄水口一战之后,大哥不顾父亲坚持,调我回到西北军,并彻底销毁了付云的身份。我告诉他禹州军瞒报突围的事情,想要去京中告发,自己做人证。但大哥拦住了我,他说时机未到,这件事不能说。”
阎止默然,却道:“傅帅深谋远虑。”
傅行州道:“我知道他说的对。但后来总是想,如果当时我能说一点什么,事情未必会像现在这样。”
“幸好你当时什么也没说。”阎止却道。
“只要你泄露出去一个字,傅家不仅会牵扯到太子和瞻平侯之间的争端当中,还会引来皇上的疑心。傅老将军能在军中放进去一个身份不明的你,那他日是否也能放进去一个细作,打探军中秘密?若皇上这样问,傅家又要怎么解释?”阎止反问。
傅行州无言以对。这些道理他心里明白,但见眼前之事,总觉得自己其实能做些什么,让事情不至于这样不可挽回。
他又想起自己去说服杜靖达那天晚上。所言赤诚之心,他一时却自问,自己是否能做得到。
阎止看看他,又缓声道:“当时局势,太子在京城站上风,瞻平侯与他明争暗斗,你说什么也是徒劳。黄水口毁在人祸,但你如今有能力回京翻案,不是也一样做到了吗?”
傅行州默默无言,又听阎止道:“你在禹州有此经历,多年后仍有此心,这便是你所得了。”
傅行州听着,心里渐渐豁然起来。他一笑,却转身问道:“假纪明以化装假扮。我上次问你是不是也化了装,你还没回答我。”
阎止一愣,却道:“你怎么总记着这事儿不放。”
“那你便告诉我。”
阎止抿起唇,默然不语,却听傅行州道:“你不说,那我可就猜了。”
阎止失笑,微微偏了头,却望着他:“就算你猜着了,又能怎样?”
傅行州站住了,凝神看向他:“我要是猜对了,你要和我一起回京城。”
第15章 入锋
周之渊推开门扉,小心的捧着一壶茶走出门来。
他走在屋前蜿蜒错落的石子路上,绕过亭子走上桥去,才看见阎止坐在院中的背影。
他绕过廊桥走进院中去,将茶壶轻轻放在桌上,笑道:“这是今年明前的龙井,我闻着还不错。扈州可没有这样的好口福。”
阎止拿起来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茶香浓郁,回甘醇厚,是不可多得的好茶。以这种精致的手法炒茶,只有京城才有这样的上等佳品。
周之渊在小桌对面坐下,抱起琵琶来却有点心不在焉的,半天没弹几个音,便侧着头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阎止看了他一眼,问道:“等着急了?”
半月前,时长聿将案子结了,一行人离开扈州,押着一众要犯上京汇报。
林泓与傅行州要将卷宗递交上峰,又有傅行川的案子压在前面。两人事急,比他们提前几天出发,一路上又快马加鞭,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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