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日光掠过山谷间的缝隙,照进峡谷底部细窄的小路上。
一个士兵背着沉重的补给,跟着队列摇摇晃晃地走着。此时正午方过,峡谷内又湿又闷,烤的人昏昏欲睡。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士兵伸手挡在眼前,却不料身形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在旁边战友的身上。
“没事吧。”战友连忙架了他一把。
士兵摆摆手要站起身,脚下却中了迷魂阵一样打起转来。他身边的士兵刚伸手去扶,只见他晃晃悠悠地向着前方倒过去。手无意中打在前面人的背包上,唰地扯开了一道口子。
只听哗啦一声,装干粮的布袋子被撕破,黄色的小米洒了一地。前头那人立刻转过身来:“你干什么呢!”
他不转身还好。这么一转,袋子里仅剩的那点米也全洒出去了。他见自己的干粮洒的满地都是,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朝着那士兵便吼道:“你……你赔给我!”
那撞人的士兵彻底吓醒了。他木木的看着一地黄米,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洒了粮食的士兵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愿意赔,眉梢一挑挥拳便打。
“打人了,打人了!”队伍里登时炸开了锅。
杜靖达骑马领在队伍的最前面,眼前出了山谷便是一处开阔平地。但地上寸草不生,无甚荫。阳光暴晒而下,看着酷热无比。
他拿出地图,想着过了这一片要在何处修整,忽听得身后骚乱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身后的副将。
“报杜将军!”队正挤过人群,匆匆跑来,“后面有人斗殴,停住了。”
杜靖达看一眼黄趴趴的山洞,空气似乎都粘稠起来:“因为何事?”
队正道:“一个士兵扯坏了别人的行李,洒光了干粮。两边就动起手来了。”
“好好地走路,怎么能扯坏了呢?”宋维在一旁插嘴道。
队正道:“那士兵走得疲惫,晕厥之下失了方向,无意中扯坏的。”
“嗨,这点小事。”宋维抬抬手道,“让那扯坏的赔吧。别耽误时间,该走了。”
队伍很快又前进起来。
从山谷走出去一小段,杜靖达才向宋维道:“宋统领,刚刚那事不大妥当。那士兵原本就疲惫,你再把他的口粮分出去,不是更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也是命,这兵底子不行,原本就不该来。”宋维牵着马缰道,“我是按照军规行事,他没能撑下去是他运气不好。无所谓妥当不妥当。”
杜靖达没接话,向副将道:“让队里看着匀匀,别卡着他一个人拿,实在少就拿我的补一补。你去盯着点,别再出事儿了。”
副将领命走了。
宋维朝身后瞥了一眼,却道:“杜将军又不是第一天带兵,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能分他一个,还能分得了所有人?若是大军刚刚在山谷内休息,不就不用费这二两米了吗?”
“山谷湿热,又容易被攻击,不能歇脚。”杜靖达道,“待过了这一片平地,前面有个山坳,背地荫凉,到那里再休息。”
“嗨哟,那又得走多远了。”宋维笑道。
他说罢偏头看了一眼杜靖达,慢声道:“但是杜将军是主帅,规矩大道理多,不是我们能问的。你名头大的让马诘那老头亲自举荐,我们这号人哪儿比得上啊。”
周围几个都是宋维的亲信,闻言都嘀嘀咕咕地轻声笑起来。
杜靖达看了看他们几人,也不辩驳。一提马缰,径自上前开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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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北关
北大关外,烽火急骤。
点着火的箭雨朝着西北军倾斜而来,每次落下便是一阵痛呼,队中又要倒下去几个人。空中烟尘密布,遮天蔽日,带着硝烟呛人的味道。全然看不出此时方才正午,天光正是大亮。
羯人大军从北关外压过来,在地平线上连成一片,隔着烽火的弥漫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见羽箭破空,紧接着便是提着弯刀的羯人冲上来,逮住人便劈砍追杀,以命换命也不罢手。
这是本朝数年之间最难对付的边境劲敌之一。羯人长于草原,常年游牧追逐,生性凶猛。自从数十年前双方首次交手以来,本朝士兵惯常的打法几乎被压得一无是处。军队唯有节节败退的份。
北防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后溃退,几乎要败到梅州城外。当时的皇上不过而立之年,任命漓王前往北境抵御。
在漓王的建议下,他先后派遣数名将领,其中便有傅勋。众人在北境打拼十余年,这才将羯人彻底打出关外去。
漓王去世前,曾建议将西北防务交于傅家统管。皇上向来听得进去这个胞弟的话,一道旨意将傅勋封了爵,命傅家从此镇守西北。
但当傅勋真正上任时,他本人年事已高,许多事情从开始便是由傅行川接手的。傅行川在西北守的这十几年,北大门外风调雨顺,再没有一柄弯刀敢刺在朝廷的地盘上。也正是因为如此,傅行川不到三十岁便获封西北军主帅,加封爵位,当时让同僚很是羡慕了一阵。
但羡慕是一回事,跑去北大门吃十年沙子又是另一回事。这点艳羡在傅家年年落锁的府门前,也就渐渐淡了。
此时的北大门外,杀喊连天,硝烟四起,这是城关内外十余年未曾有过的景象。但好在西北军日常精于训练,即便主帅不在,仍能抗住敌军节节下压的趋势。
在众军之前,一年轻将领骑在马上,身披银甲,头戴红缨,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他手中一把长剑舞得有如鱼龙,银光飞闪几乎看不清影子,只见鲜血飞溅。
羯人接二连三地倒下,一时无人敢靠近,他身旁立刻被辟出一大片空地来。众士兵见此,赶紧向他身边缩去。
这是傅行州的前锋将军,徐俪山。
“这情况不对劲啊,要这么打下去咱可耗不起!”一身材矮胖,似兵模样的人跑到他身边,朝着他的耳朵吼道,“这眼看顶不住了,要不然往回撤吧!
“要撤你撤,”徐俪山大声回他,试图压过战场上的嘈杂,“再往回走就缩关里去了。让这帮孙子围着北大门打,西北军的脸还要不要了?你名儿叫高炀,真当羔羊啊?”
“现在不是讲面子的时候,”高炀道,“谁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啊,这架势咱们现在应付不了。就咱们手里这点人,最多再坚持……”
“小心!”徐俪山一拨他后背,挥剑便是一击。
只听铛的一声,长剑与一柄铁锤架在一起。对面有一羯人将领突破重围,竟朝着徐俪山缠斗上来。
“那边有缺口,你赶紧带人防住!”他不忘回头向高炀嘱咐。
袭来的将领却不再给他时间,铁锤抡起又重重落下,直奔着徐俪山的面门而来。他灵敏地向后一闪,同时手中银光刺出,一剑挑断了对方的手腕。
这一纵躲得快,收势却来不及。徐俪山见那持锤人昏昏欲倒,却望向自己身后。他往后一瞥,这才知自己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
两柄弯刀铁意森然,正朝着自己的喉咙而来。他只顾得挥剑斩向其中一把,另一侧只得矮身躲避。但那银光近在咫尺,他心道声悬了。
徐俪山还没来得及闭眼,先见眼前蓦地一花。而后兵戈相碰的尖锐之声在他耳旁响起,震得他几乎聋掉。
一柄长刀凌空而至,拦下刺向他的弯刀。刀刃缠着刀刃带向空中,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铁器应声而断。那持长刀的人毫不犹豫,往前一送,将袭击者干净利落地捅了个对穿。
徐俪山抬头望去,只见一年轻人骑在马上,面生得很。这人容貌出挑,眼眸乌黑,手中长刀染满鲜血,斜搭在马背上。
这人向着他一点头,提缰便走。
徐俪山心有讶异,但顾不得多想。他只见一队人马自北大关中冲出,势如破竹,朝着羯人便去。
一队单骑冲入敌军,搅得周围众人四散开来,压得对面羯人撤了十数步。局势一击便翻了盘。
徐俪山看着心惊,刚要抓过高炀问话,却远远地听见长枪掷出的破空之声。
一柄金枪凌空而过,倏忽之间没入在人群中。徐俪山的眼神不由得追过去,却见羯人中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大将身形微晃,面色带上了点迟疑。他再向下看去,却见那大将胸前,已然戳着一杆金色的长枪。
那大将身躯剧烈一晃,而后便从马上一头栽下。
战场上寂了片刻,而后西北军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高呼。喊杀声喊冲声震耳欲聋,似涨潮的海水,冲着羯人席卷而去。
关外形势顿时翻转。羯人失了大将,气势骤减,被压得连连后退。旌旗折断,弓羽沾泥,西北军踩上他们暗红色的军旗,将羯人从北大关前再一次被一寸一寸地打回原处。
远方的地平线上,羯人黑压压的援军慢慢退远了。
徐俪山满脸是血污。他一通本能似的砍杀,握着剑的手几乎失去知觉。他一剑杵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手臂却被跑来的高炀拉起来架到脖子上:“你没事吧?”
“没事……”徐俪山半天才说出句话,他抬头看向远处已然平静下来的沙场,问道:“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高炀心下快慰,刚想称是,却见一红鬃马朝向两人疾驰而来。那红鬃马刹在两人前高高扬蹄,而后马声嘶鸣,骑马那人一柄金色长枪背在身后,炫光夺目。
日光朗朗,他有如身披金光。
徐俪山顾不得累,又惊又喜道:“将军?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傅行州一夹马腹,伸手挽住缰绳。他一身青色劲装,连铠甲都没披,脸上亦是血污点点。
“本事松懈不少。”他道。
徐俪山听不见骂,只嘿嘿地笑起来。他刚想问傅行州怎么突然回来,却见刚才搭救自己的那个年轻人也驭马而来,停在傅行州身后。
他此时走得近了,徐俪山才看的真切。这人眉眼漂亮,眼底明亮如溪下冰。一身灰色长袍点点血迹,长刀入黑鞘,挂在腰间,如同画中走下来的人物。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徐俪山清清爽爽一抱拳。
那人倒也直率,提缰在手道:“不敢当。”
徐俪山见着他就很是对脾气,开口想要多问,傅行州却一拨马头向关内走去。
“有什么回去再说。”他话音未落,身影已向北大关而去。
徐俪山与高炀整顿好,走进主帐的时候,傅行州已经在地图前站了多时。
他简单换了件衣服,头发也重新束了。他此时一身黑色骑服,腰间扎起,显得分外整肃干练,正是平日里在军中的模样。
帐中站着的多是随军主簿参事之流,谁也不敢贸然说话。徐俪山大步走上前去,肃容道:“将军。”
傅行州似是在说话。他从地形图前回过身,徐俪山这才看见刚刚那年轻人也在。
傅行州见他总是朝自己身后打量,便道:“这是阎止,往后便是我的副将。”
徐俪山听罢,目光里却多了点好奇和探寻。傅行州在边界守了多少年,他便跟着在这儿待了多少年。这么些个年头了,他还从未见傅行州选过副将。
高炀也颇为意外,但却先道:“阎都尉,幸会。”
傅行州又向身边道:“这是我右将军旗副将军,徐俪山。右将军旗阵前参谋,高炀。”
阎止一揖:“见过两位。”
徐俪山这才回神,笑着上前拉起他道:“阎都尉别客气。军中之人不分那么细,来了便是同心一体,不论先后。”
“是。”阎止颔首。
傅行州见三人融洽,便不再多说。他转身回到地形图前,又把话题拉回战局上:“傅帅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
“在白象坪。”徐俪山上前道,“羯人屡屡在北大关外袭扰。傅帅带了八百人出关追击,前三日还有军报传回来,后来就失去联系了。”
北大关外是百余里的荒地,其间多丘陵茂林,地势迂回复杂。白象坪是这一片荒地中尤为险要的一片丘陵,离北大关约五十里,从来都被视为关外的一道天然屏障。
傅行川在此失联,要么是据丘陵而反击,因人员分散而收不到信,无法回应。要么就是被捕,那就证明八百人基本全部阵亡,北大关外五十里正悄无声息地列阵布置着羯人的主力军队。
但不论从哪种情况来看,傅行川应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依照羯人的脾性,他们若是在他身上取得了什么进展,北面防线早就被炸开花了。
傅行州面沉如水,心下却浮了又沉,如同沸水般滚开。
他不愿再想下去,把心思牢牢地定下,转身向徐俪山道:“带一千人,随我即刻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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