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傅行川根本没中毒。”珈乌仰头道,“阎止在骗你。”
后山外,火把远远地接近了,西北军从山脚下围了上来。
高炀连忙跳起来去喊人,不多时珈乌便被团团围住。他一双绿色的眼睛向上抬着,眼底深不可见。可任凭傅行州怎么问,他都闭紧了嘴,再不吐露一个字。
傅行州冷冷地盯着他,将长枪向地上一杵,硬声道:“带走。”
阎止回到军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着人处理了伤口,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下去。
梦境之中,珈乌的软剑如鬼如魅,朝着自己的喉间挥砍下来。乌金铁光犹在眼前,阎止惊得猛然睁开了眼睛,挥手打在床边的小几上。
“怎么了?做噩梦了?”他依稀听见有人走进来,是傅行州的声音。
阎止侧头方见天已大亮,约莫已经午时了。傅行州在他床边坐下,将一杯水放到床头上,又将他扶坐起来:“身上觉得怎么样?哪儿不舒服?”
阎止神思未清,并不言语。只在看见他拿来的是白水时,习惯性地摆手拒绝了。
傅行州扯过凳子坐在他床边:“白水也得喝。军医说了你且得恢复,一个月都不能喝茶。”
阎止木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他低头就着傅行州的手喝了几口,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靠回枕头上摇一摇手,又哑着嗓子开口道:“傅帅怎么样了?你怎么不去看看?”
傅行州道:“大哥身上的伤不轻,恐怕得修养上好一阵了。好在都是皮外伤,没碰着肺腑,暂时没有其他危险。”
他说着,又想起傅行川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口子,每想一次都觉得胸中恨意丛生。
阎止点点头,又问道:“那中毒呢?军医怎么说?”
傅行州皱眉道:“这便是奇怪之处。军医说他并没有中毒,切了脉也施了针,能用的法子都验过了,没看出什么。我叫医生开了些祛毒的药,先看着调理一阵。”
阎止闻言沉吟片刻,又道:“珈乌狡诈,他的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要说医术,还是京城的更稳妥些,早日回去吧。”
“我知道。”傅行州道。
屋里的安神香氤氲四散,将帷幔染上清新宜人的香气,从两人间缕缕穿过。阎止说了几句便累了,靠在床头向一侧微倾着身子,合起眼睛不说话。
傅行州看着他,一时难言。阎止回来时候的样子吓人极了,比傅行川没能好上几分。他双臂的伤口数不胜数,前胸后心的铠甲全都被划破了,有几剑甚至已经砍到了皮肉。
加之体力被严重消耗,身上又不断失血,阎止在医治过程中有一阵体温骤降,医师扎针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傅行州不知从哪儿翻出点参片,给他在嘴里含了一片,才算是缓过来。
但傅行州不想在他面前提起这些。
他见阎止在枕上倚着,右手垂在褥上微微蜷曲,让人想象不出来它握着长刀,染满鲜血的样子。傅行州一时出神,只记得月夜中天,花团锦簇时,这指尖下婉转清丽的琵琶声。
然而此时此刻,这双手却毫无防备地静静放着,指尖微张,颇有一些邀请的意味。他的手指洁白干净,让傅行州很想握上去。
这念头不过倏忽一闪,阎止却忽得睁了眼,倚在枕头上转过脸来。
“傅小将军,”阎止慢慢开口,却带着一丝戏谑,“你在想什么呢?”
傅行州心底一顿,似乎要被看透。但他望向阎止的眼睛,靠近些道:“世子猜猜?”
屋里浅淡的熏香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沉香扰扰,将室内的药味驱散一空,只留一些沉静安闲的意味。
阳光映过白纱,轻轻柔柔地落在地上,照出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静止下来。院中的竹叶拂过窗子的菱花棱,影子散漫地落进屋里墙上,闲闲地摇晃着。
阎止轻轻调转开目光,忽然觉得心下松弛,困意陡生。他在身后支了一把,傅行州赶忙起身,扶着他的胳膊,慢慢滑进被子里。
阎止把薄被一直拉到下巴,却道:“我要是猜对了,将军有赏吗?”
傅行州心中像是被什么抓挠了一下,轻巧纤细,让他不敢碰触。他坐回凳子上,又问道:“想要什么?”
阎止拥起薄衾,侧过身来:“我听徐俪山说,北关虽然地处边陲,但山水壮丽非凡,名山大川数不胜数。我要是说对了,你就带我去看看。”
傅行州看着他,低声道:“北关的好风光多得是,他知道什么。”
阎止笑了笑,合上眼睛翻向内侧:“那便一言为定,将军可别食言了。”
帷幔放下,有人影在床边又坐了许久,才回到旁边的书房去。沉香在室内袅袅地燃着,缭绕着一室安闲。
第29章 行川
西北军在关内驻扎了半个月,才算是把这一仗的战后安置处理妥当。
军队回到城中驻扎,暂做修整,半月下来渐渐稳定。傅行州命人向北追击百余里,将少数散落的羯人或擒获或驱逐,一齐清理到边界之外。至此,北大关内外算是彻底扫平,终于安定下来。
这一日,窗外忽降骤雨,一改城中蔓延多日的炎热。雨滴如注般落在房檐上,隔着窗棂只听沙沙一片。屋内,傅行州坐在桌旁,将一叠军务递给正位上的傅行川。
“这是这次的战后抚恤,统计下来有八百多人。”傅行州道,“我大概整理了一下,你再看看,没什么问题就下发了。”
这些日子以来,西北军中要事都是傅行州做主,只有遇上要紧事才来和傅行川商议。
傅行川一身银灰色外袍,松松地披在肩上。他脸色仍然发白,脊背习惯性地绷直着。他比傅行州年长九岁,面容相似,但神色刚硬坚毅,带着常年在边关积起来的威严,让人不由望而生畏。
他伤势稍好些的时候,便去北大关巡视了一趟。北关外这几天由傅行州管着,战事告捷,手下难免放的宽了些。
傅行川一到,营中马上噤若寒蝉,众人纷纷闭起闲聊的嘴,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中堂里汇报。校场的训练声从早喊到晚,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整齐划一,绝无二致。
徐俪山趁着汇报的间隙和高炀开小差:“哎,我说,这大营里有半年多没这么勤快了吧?”
高炀目不斜视,不动如松:“快闭嘴吧,你可别拉着我挨罚。”
两人说着,傅行川不知怎么一眼扫过来。徐俪山只觉得颈后嗖嗖地生凉风,脊背长筋似的立直了。
以往北大关由傅行州驻守,傅行川很少过来。但傅帅名声在外,西北军中没人不慑于他的威严,个个紧张的要命。
傅行州见众人拘束得快上了房,也担心傅行川伤势反复,终于是以各种理由把他劝了回去。又时常拿些耗时间的军务过去请教,顺便再和他说说话,总算把两边都安定了下来。
此时,傅行川单肘支在圈椅的扶手上,大略一扫手中的奏报,放回桌上。
“去发吧。”他道,“这次伤亡不少,你注意多去安抚关注,不要军中滋事。”
傅行州应下,想了想又问道:“话说到这儿,大哥,你们这回怎么会被珈乌扣住呢?”
傅行川靠在椅背上,说起来仍然面色不豫:“我带人离开北大关后,一路追击到白象坪,在那里发现了珈乌的踪迹。我带人往深处追,但山间不知为何起了一种红雾,让人双目刺痛,又什么也听不见。我们整整一队人,就是这么被困住的。”
“红雾?”傅行州听着心下疑惑,“但我闯入羯人大营时怎么没见到?”
“我还想要问你。”傅行川又道,“珈乌入谷时也另带了一队轻骑兵,速度和战力都在我们之上。你可见到了吗?”
“没有。我带人闯入时,羯人大营兵力有余,但布置却松散的很。”傅行州道,“我始终疑心他们是否另有布局,但到现在并未查出什么。珈乌已经在我们手里,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吧。”
“还是要小心为上。”傅行川又去看其余的奏报,“北大关外未必是荒漠一片,你既已上了心,不可功亏一篑。”
“我知道。”
傅行州将此事放下不提,又问道:“大哥,之前珈乌说给你下了毒,你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这话你问过很多次了。”傅行川手下批着奏报,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什么。这话不过是珈乌为激你编出来扯谎的,不必这样担心。”
半月以来,傅行州换了好几个军医前来诊治,都说傅行川身上没有中毒。傅行州始终心存疑虑。他有天晚上好容易得了空,去找阎止闲坐时便提起此事。
阎止当时正在煎一盏茶。茶汤青绿,幽幽的清香漫在两人中间,清亮祛燥,让人心生宁静。
他听完傅行州的话,将手中的翻勺靠在茶炉边,抬起头道:“既然无毒,疑点就在珈乌身上。他当时若不说给傅帅下了毒,不就不会被抓住了吗?怎么还会有人傻到自投罗网呢?”
傅行州想了想,心下一惊:“你是说,珈乌是故意的?”
阎止点点头:“我后来才想到这一点。珈乌言语前后矛盾,我猜想唯一的目的是想借这个机会混进北大关里。关外重兵陈列,他打不过,被抓进来也是进来。”
傅行州道:“军中严防死守,他接触不到任何人,进来了能做什么?”
“这就难说了。”阎止给两人斟上茶,“战报折子已经送上去。羯人与朝廷对峙数十年,第一次抓了个人进来,还是个皇子,不知道京城要如何裁决。但是你想,像珈乌这样的人到了京城,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傅行州正想着,却听身后下人来报,说阎都尉来了。他不由回过头去,只见一角灰色的衣袍绕过屏风,走进屋来。
傅行川抬头看见来人,便招手免了他的礼:“阎都尉,过来坐吧。”
数日之前,傅行川刚刚恢复不久,便提出要见阎止。傅行州心下意外,便多问了一句:“行是行,但是你怎么想起来见他了?”
“阎都尉三番两次地相助傅家,我见他一面是应该的。”傅行川将药碗放在一边,神色里少见地带着点揶揄之意,“再说了,你长这么大从没给人请过赏,我倒是挺意外的。”
傅行州闻言犹豫起来,却劝道:“大哥,阎止聪明机敏,但他毕竟久不在朝中,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他要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你找我生气就是了,别跟他为难。”
傅行川不禁被他气笑了,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你这小子,你是什么心思我看不出来?还把你大哥当成恶人了。”
“怎么能够,大哥当然不是。”傅行州笑眯眯地躲开,“都怪我,我这不是白多一句嘴么。”
两人说了几句。傅行川又道:“长韫,你之前信里提起衡国公府,说有事要问我。是和阎都尉有关吗?”
“嗯。”傅行州点头,“我初见阎止是在梅州,他拿着衡国公的玉簪,要抓曾纯如。国公府被查抄之后,传言世子就是被发往梅州禹州一带。我想,他如果不是国公府的世子,怎么有拿着这枚玉簪呢?”
傅行川道:“那阎止自己怎么说?”
傅行州苦笑:“我问过他,他每次都避重就轻,不回答我。”
傅行川不说话了,他的手指在碗的边沿无意识地滑动几下,却道:“你知道,衡国公府为什么会获罪吗?”
关于衡国公的传言向来很模糊,一种说法是他狂妄自大,阳奉阴违,皇上屡次忍让无济于事,不得不清肃朝堂。
而另一种流传更广的说法,则是说他对皇上心有不满,在政务军务上每每与皇上意见相悖,甚至于当面顶撞不留情面,最终招致灾祸。
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没有具体的罪证,冠冕堂皇,空泛的很。可就是这样语焉不详的一道圣旨,却名正言顺地实施了下去,将一座功勋彪炳的国公府彻底击垮了。
“大哥知道是为什么?”傅行州问。
“我也是听父亲与马诘大人闲谈时说的,未必当真。”傅行川道,“马大人说,衡国公府曾联合先废太子谋逆,这才获罪的。”
“先废太子?”傅行州微感诧异,“是那位……如今皇上的大哥?”
傅行川点点头。
“可如今皇上登基,不正是衡国公与漓王联合击垮了先废太子,双方已是世仇,”傅行州道,“于情于理,衡国公定然不会与先废太子有任何交集。”
“这就不知道了。”傅行川叹了口气,“国公府之事颇多顾及,阎都尉如果真是世子,不愿再提也在情理之中。”
傅行州目光微垂,却道:“那也无妨,我总能让他愿意和我说实话的。”
傅行川一笑,又道:“既如此,如果他不是呢?”
“那也不要紧,我只当没见过那对玉簪。”傅行州道,“大哥,阎止聪颖,又有胆识,可比我强上百倍。他人好,你见一见便会喜欢他。”
果然不出傅行州所料,两人见了面便聊得投机。阎止进退得当,言语周全,而最主要的,是他能陪着傅行川下棋。傅行川向来爱棋,在军中难得遇上对手,一时竟如初学般技痒。
傅行州见此,便常带着阎止过来。阎止学识丰富,言辞谦和,从京中政事到边塞军中无所不论。一来二去之间,傅行川当真也欣赏他。若有事来报,傅行川十有八九会同他谈上两句。
此时,阎止从屏风后走进门来,依言在下首落了座。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桌上:“马诘传来的消息,羯人见他们二殿下被捕,要和谈了。圣旨这一两日便会下来,他要我们早做准备。”
傅行州拆了信往下看,又听阎止继续道:“皇上盛怒于羯人出尔反尔,拒绝了珈乌进京的请求,只允许暂扣在北关内。同时又命我们即刻回京,要商议和谈的事。”
他说着,傅行州也飞快地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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