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珂 第43章

作者:陆堂 标签: HE 正剧 强强 古代架空

石洞之外,一队人连着转了几个弯,采灰场的震耳欲聋的敲击声便再也听不到了,周围静的令人发毛。队伍在洞穴中无声无息地前进着,唯有最前面打着一束微弱的火把,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

偶有碎石子被踢到石壁上,再滴溜溜地滚到一行人脚下,这回声几经放大格外阴森,几次都把队里的人吓得跳起来。

阎止走在队伍最后,他借着黑暗,拉着小泥巴和众人微微隔开了几步,侧耳向洞中听去。在两人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一道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像是就瞄准了两人一样。

小泥巴倒是毫无知觉,他魂不守舍地盯着最前面的火把,嘴唇抿得发白,显然是十分紧张。阎止轻轻握着他的手,心里计算起他们在洞穴中走出的距离。

他们走了约两炷香的时间,队伍还是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依照这座山的体量而言,阎止猜测工头是要带他们去山的另一侧。这样算起来,路程刚刚过半,距离采灰场的石洞并不是太远。

他想着,俯身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足有小孩拳头大小。小泥巴疑惑地看他一眼,阎止笑了笑,悄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经过下一个转弯的时候,阎止故意稍慢了半步。他手腕一压,示意小泥巴背靠石墙,在他身后躲好,左手将石块瞄向暗处,朝着人群脚下掷出去。

被砸中的人大喊了一声,石块又骨碌碌蹦了几下,带起几块小石子四处迸溅。黑暗中的人惊吓过度,四处摸索着往回跑,叫喊声此起彼伏,队伍一下子乱了。

阎止趁乱拉起小泥巴向一旁的岔路跑去,闪身躲进石墙一块深凹进去的阴影中,两人肩顶着肩,都蹲了下来。

小泥巴一脸惊慌,刚要说话,阎止立刻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果然过了没多久,洞穴中便安静了,两个工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快找,少了两个人!”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了,小泥巴脸色发白,抬头向外看了一眼,只见两道火光已经到了不远处,正朝他们一点点地逼近过来。他缩回身,向阎止比口型道:“怎么办啊?”

阎止面色坦然,示意他别害怕。而后压下他的肩膀,让他蜷在阴影深处,躲得更隐蔽一些。小泥巴刚刚躲好,便见阎止随手捡了一枚石子,向外抛了出去。

两个工头近在咫尺,此时明示自己的位置,这无异于引火上身。小泥巴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却听见铛的一声,石子并未落地,而是打在了某种铁器上。

两名工头显然也听见了,相互对视一眼,便循着声音围了过去。一人举着火把,一人亮起大刀,喝问道:“什么人!”

火光映照,打在前面的工头还没看清,手腕便被扭过一周,大刀脱力掉在地上。从转角走出来一个人,身量挑高,一身深蓝色的短打,腰间别着一把剑,正是鲍虎。

“不长眼的东西。”鲍虎道。

被扭了手的工头捂着手腕,疼得支支吾吾开不了口。另一人定了定神,笑嘻嘻道:“呦,鲍爷怎么到这儿来了?姚老板都不见了,您不帮着找,怎么有工夫搭理我们的闲事儿。”

鲍虎双手抱在胸前,面色淡淡:“崔主事急着要人,你们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工头道:“队伍里有人偷偷逃跑,就躲在这附近。刚刚石子打在鲍爷您的剑上,就是他们干的。要不您帮着找找?”

鲍虎不置可否:“我劝你还是快点滚蛋。要是误了崔主事的事儿,即便姚老板不在,告你一状我还是能的。”

小泥巴蹲在阴影里,抻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向阎止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人是谁?”

阎止心道和料想的差不多,但是事在眼前,他没有时间解释了:“你一会儿自己回去,就说洞里太黑,走丢了。赶紧找到你爹和你哥哥,好好跟着他们。”

“那你呢?”小泥巴问。

阎止看着远处。火光渐渐暗下去,工头果然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鲍虎转过身,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我有办法。”阎止低头看着他,细细叮嘱道,“你别出声,等我们都走了,自己赶紧回去。来时路都是大路, 别走分叉口,记清楚了?”

小泥巴点点头,还想问他点什么,却见阎止先一步起身走了出去。洞穴中晦暗一片,四处漆黑,仅有一点点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到了深处已经几不可见。这一点微光落在阎止灰色的外袍上,让他忽然想起儿时夏夜看到的点点萤火,美好而遥远。

小泥巴愣愣地盯着洞中唯有的那一点亮光,剧烈的心跳却渐渐平缓下来。他捂住自己的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岩壁上。

洞穴里静静的,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工头带领的队伍已经走远了。鲍虎就站在不远处,黑色的轮廓一动不动,手却按在了剑上。

阎止撑了一下石墙,笑道:“姚老板想见我,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劳烦你带个路吧?”

鲍虎站着没动,声音平平板板地传过来:“阎大人是聪明人,我们姚爷心诚,万万不敢托大。请您来一趟,恐怕还要辛苦您一下了。”

阎止冷笑起来:“姚老板三番五次地试探,这份诚意我心领了。我现在人已经在这儿了,又跑不掉,自己会走路。”

鲍虎没再回答,他抱着剑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深处走去:“请随我来。”

掌灯时分,山门内外鸣了两遍暮鼓。洒扫的看门人拿了大锁,两扇朱漆大门拽上了一半,要落锁了。

他还未将铁链顺过来,便见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横冲直撞地停在了山门前。车夫一扬马鞭,险些打在他脸上:“起开,别在这儿挡道!”

看门人诺诺地退下,刚刚把未上锁的大门拉开,马车便擦着他的鼻尖绝尘而去。

傅行州放下车帘。在他对面,宽敞的马车里还坐在一个中年男人。这人身材瘦削,留着一水灰白的山羊胡子,通身上下都是上好的暗金纱,价格以千两计。他此时带着笑意,向傅行州客气道:“看山人不懂事,您别介意。”

今天早些时候,方三算是吃够了苦头,乖乖地带着傅行州去见崔主事。但不想今天来查账的不是崔主事,是他帐下的陈师爷。

不管来的是谁,在傅行州看来都是一个道理。在方三的引荐下,他向采灰场豪掷了三万两白银,砸的陈师爷眼睛都直了,连忙将他奉为座上宾,成了山中独一无二的贵客。

天色擦黑,陈师爷托词山中溽热,执意要请他回城里住,傅行州自然是顺水推舟。这马车高大而华丽,内饰是清一色上好的黑檀木,更配上贝母玳瑁镶嵌银丝,在四壁上画着清雅的美女图,与县衙的贫气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师爷笑道:“傅老板晚上想吃点什么?咱们许州城虽然不大,但胜在便利,南来北往的好东西都有。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出来的。”

“陈大人看着安排吧。”傅行州有些心不在焉,“你刚刚说城里有条河,正好能看见这座山?我倒是有点好奇。”

“您说的是,自己的买卖嘛,还是看着放心。”陈师爷从善如流,“好说好说,这条河是吴老板的私家花园,名叫琳河,常年在画舫上办私宴。美酒歌舞一应俱全,保证不让您失望。”

傅行州心想这倒是意外收获,他笑了笑道:“歌舞就不必了,内子管的严,不让听这些莺莺燕燕的,免了吧。”

陈师爷哈哈一笑:“不知怎样的绝色才能配得上傅老板这样的才俊。改日尊夫人到许州来,我们一定好好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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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迷雾

夜色彻底下沉。画舫入水,推开水面上倒映出的阑珊灯火,如同碎金撒入波纹。

傅行州眼前的许州像是换了一处地方。琳河两岸雕梁画栋,奇珍盈集,草木间隔着几步便点缀一颗夜明珠,光线柔和,将四周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陈师爷带来的酒确实不错,醇厚浓郁,沿岸飘香。两人乘着画舫缓缓而行,边喝酒边闲谈,月至中天时都已经是半醉。

傅行州刚赢了一划拳局,兴味正浓,顺口改叫了陈师爷的字:“实平,吴仲子这么华丽的的花园,你们说用就用,都不用提前打招呼,崔主事真是神通广大。”

“那是当然,”陈师爷已至微醺,有意炫耀,说话声也扬了起来,“我们崔大人和吴老板那是至交了。吴老板刚发迹的时候,那是我们大人一手扶持、排除万难啊。要不是这样,吴记商行在许州能有今天吗?”

傅行州给他斟上一杯酒:“那采灰场呢?山里潮湿又闷热,我看谁也没兴趣去看,怕不是吴老板压根不在意吧?”

陈师爷连连摆手:“这你就大错特错了,采灰场是吴家最大的一笔生意。”

船行到正中,正好能远远地看到郊外的山,他伸手点了点:“要是没有这座土山头,吴家根本做不到这么大,也报答不了我们大人的恩情哪!”

夜色之下,远山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傅行州遥遥望着,心中却不可抑止地涌起思念与担忧,仿佛阎止微凉的手指又一次拂过他的手背,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眯了眯眼睛,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向陈师爷道:“这话是怎么讲的?”

陈师爷神色洋洋:“这山上能采灰,原本是我们崔大人发现的,一早就说是个发财的好营生。但是之前朝廷不是发了明文,让停了采灰吗,之前那个许州知县就是死脑筋,说什么也不敢干,这好处干看着捞不着。”

“后来我们大人想了个办法。你还记得之前梅州出事,查出来兵部乱报档案那件事吗?我们大人使钱买通了人,将之前那知县的名字也加上去,一并弹劾,把他挤走了。这份钱就是吴仲子出的。后来又来了这罗知县,他跟吴仲子认识也是我们大人引荐的,才有了现在的买卖。”

“所以说啊,这采灰场能开起来,一大半都是崔大人的功劳。吴仲子就是个吃好处的,要是再不经营好了,能对得起谁啊。”

“原来是这样……”傅行州的神情暗了又暗,隐在影影绰绰的灯下看不分明。他递一盘下酒菜给陈师爷,感叹道:“崔大人着实是不容易。北面流民涌入,这事儿又落到他身上,事事都要操心,恐怕是颇费脑筋、分身乏术吧。”

陈师爷夹着一粒花生米,偏过头看着他:“这你又错了。流民一来,反而帮了我们的大忙了。你之前在山里看到的那些做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从流民中招来的。”

“这怎么可能,”傅行州笑着抿一口酒,“流民拖家带口的,又不打算常住,会那么踏实地应募?”

“这你就不明白了。流民流民,胜在一个流字。”陈师爷笑道。他起身向船工打了个呼哨,画舫偏转,在分叉口向着一条支流驶去。

傅行州看向沿岸,画舫一路向南,不多时便看到了流民安置所的轮廓。安置所的后门外,紧邻着一座码头。这间码头被民居故意围起来,两侧全是琳河的高墙,不在河中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什么?”傅行州问。

陈师爷抄着手,欣赏着岸上的景色:“我们给流民提供优质的住房和丰厚的报酬,他们可以选择来采灰场务工。流民一路逃到许州,手里也剩不下什么钱了,这么多钱没人会拒绝,也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有吴氏商行和县衙作保,不愁招不来人。”

此时码头前人声鼎沸,两艘大船装满了人,正往两个方向开走。隐约的灯火下,傅行州看见有人像是摆脱了什么人,一路追到船舷边摔倒在地上。他也看见牵衣的稚童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开,最终那孩子也在一个错眼间消失不见了。

也许是隔得太远,他听不见岸上的哭声。

傅行州凝视着岸上,默然不语。人群之中,他忽然被一道身影拉住了目光。那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头发在脑后盘成一道繁复而柔美的发髻,嵌着翡翠的金步摇随着摆动轻晃,尤为华贵。

她正挽着两个女子的手,看样子是在安慰她们。过了不多久,那两个女孩便止住哭泣,不回头地上了右边的那艘船。

傅行州心中生疑,却见那女子突然回过头来,一双深绿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相隔数百米,却像是能把他看透一般。傅行州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女子笑了笑,用口型道:“傅小将军。”

傅行州胸中,一阵寒意穿心而过。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边的陈师爷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岸上的动静,打着哈欠回了船舱。等他再回过神时,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傅行州向暗处一招呼,两名暗卫悄无声息地下了船,沿着河岸追踪而去。

星月沉水,两艘大船不见了踪影,琳河终于静了下来。

另一面,阎止跟着鲍虎一路向山中深处走去。洞穴崎岖盘旋,鲍虎带的路都是平日里难以发现的小岔口,走了没多一会儿,便完全记不清来时的方向了。

地势渐缓,阎止伸手扶了一下头顶的岩石,矮身钻出了山洞。他一脚踩下去,却不是想象中坚硬的岩石,而是踏在了平坦的泥土上。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久违的泥土香气。

阎止回头看去,采灰的石山在自己身后。他这才意识到,鲍虎带着他左钻右绕,已经深入群山之中。阎止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丘,心里暗想这采灰场到底有多大?姚大图作为设计师,又觉得藏在什么地方会是最安全的呢?

他正想着,又听鲍虎问道:“阎大人休息好了吗?”

阎止回身,见鲍虎将一柄剑抱在胸前,站在距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也不急着催他。鲍虎这一路上基本没有开过口,却时不时地在暗中打量自己一番。阎止倒是不以为意,只觉得这人颇有意思,传闻说姚大图心思缜密,没想到他这侍卫倒是个一等一的直肠子。

“还有多远?”阎止问道。

鲍虎又不答话了,带着他走进前方左侧的一个小山洞中。他熟门熟路地拐过一个弯,一座石室赫然出现在眼前。

阎止跟着进了门,同时心底不由暗叹起来,这条道路设计得周密而复杂,确实是绝佳的藏身之处,难怪崔主事这些门外汉完全找不到门路。

鲍虎道了声姚爷便不再说话,抱着剑退在一旁。阎止这才看见,石室墙边摆着一张木榻,榻上半躺着一个人,此时正撑着把手坐起身来,看向自己。

姚大图比他想象中要年轻的多,年纪最多三十出头,脸庞白净而消瘦,很有点儒雅的书生气。但与之正相反的是,他的长袍上星星点点地沾着暗红的血迹,一张脸透着惨白,显然是伤的很严重。

阎止站在正中,不欲率先开口,只待室内的气氛再沉一沉。两人安静了半晌,姚大图终于顺过了气,慢慢道:“冒昧请阎大人前来,失礼了。”

阎止不为所动:“姚老板不惜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把我带到山里来。是想要我做什么?”

“爽快。”姚大图笑了起来,“那我就长话短说。阎大人,我想请你帮我出去。”

阎止眉心一跳,将手臂抱在身前,淡淡道:“姚老板高看我了。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办法能带你出去呢?”

“大人先不要忙着推辞,且听我说。”姚大图仰起脸道,“我知道大人与傅将军前来许州,就是为了清查流民的事情。进山走这一圈,前因后果应该也知道的也差不多了,不是只等一个收网的时机吗?我现在就有一个好机会,就看大人愿不愿意搭我一把了。”

阎止道:“什么机会?”

姚大图道:“明天正是月末的最后一天,吴仲子按惯例会来山里看看。据我所知,崔主事虽早年有恩于吴仲子,但他对吴家事事把控,甚至还叫帐下的师爷来管着商行的账本,吴仲子早就忍无可忍了。吴仲子明天进山,已经暗中预备好了人手,怎么也要让崔主事松一松口。”

说着,他指了指身上的血迹:“如你所见,我与崔主事嫌隙已深,一旦露面他必然会至我于死地。只要外面一乱,我才能趁机出去。”

阎止审视般地盯着他:“姚老板急于求生,竟不惜自断后路吗?”

“我早就无路可退了。”姚大图目光如电,“只是明日采灰场内斗已成定局。你即便不想帮我,也要为山里成百上千的流民想想。山中易燃之物无数,双方一旦动起手来,沸水与锅炉都是伤及性命的东西。如果不早做安排,阎大人,这些流民一个也跑不掉。”

阎止心中一沉。姚大图手段精妙,将人心也拨弄得透彻,他将自己与流民绑在一起,让阎止确实不能坐视不理,更没有办法拒绝。

“那好吧。”他道,“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