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堂
两道热茶静静地散着香气,书房里收拾得窗明几净,蒋斯崖解释道:“我调来登州不过五六年,十几年前的大事只是听说过,并不是很清楚。我着人把以前的档案整理了一下,梳理了一份简报,两位参详着看。”
傅行州道:“有劳了。”
卷宗上关于这场水患的记载相当简略,十多年前,北方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发了一场严重的涝灾。登州周围有很多堰塞湖,每年逢雨季就会积水,如果风调雨顺时能按时纾解,不出大问题。但那年碰上暴雨,堰塞湖一夕之间决了口,把登州淹了。
水患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最后还是由京城出面收拾的烂摊子,死者伤者不计其数。皇上事后便下了一道旨意,重重责了周边几个州府,还把当年知府也被撤职了。
阎止仔细地翻了翻,卷宗上果然没有关于周丞海的记载,便问道:“当年的知府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
蒋斯崖道:“老知府在任上时岁数已经不小,被朝廷撤职之后,不到两年就告老还乡了,如今在家乡安养。我已去信找他问了情况,要等几天才有答复。”
阎止把卷宗递给傅行州,又问道:“蒋大人,这场水患波及甚众,当年除了知府遥领,我看卷宗上记载,经手的官吏只有一位姓韩的县丞。这么大的事情,就他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蒋斯崖说话温言,开口倒是直言不讳:“两位有所不知,登州不适宜耕作,也难通贸易,是个很难富裕起来的地方。今天两位看着登州无所长,十三年前这儿更是穷的揭不开锅,朝中人人都不想来。出了这样的事情,县衙都怕是没剩下几个人了。”
他说的坦然,阎止便随口问道:“既如此,蒋大人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出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蒋斯崖笑了笑,回道:“既来之则安之,人人都有应尽的本分。”
“大人倒是看得开,”阎止知他这是不愿多言,便不再探究:“这位韩县丞,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有些话想问问他。”
蒋斯崖道:“韩大人还在登州,只是前些年辞官了,在城里开了一间酒楼。两位如果有话要问,去了就能找到他。”
明月坊开在登州城中心,招牌比其他的店铺高大一些,但看上去还是灰扑扑的,远比不上梅州的富庶。
两人被接到了二层的雅间里,倒是比外面安静不少。琵琶声从外隐隐的传来,是酒肆里最常见的调子。傅行州听了两句便不耐烦起来,心道这比阎止弹得差远了,简直折磨得耳朵不得安宁。
“在外不要挑三拣四,”阎止低声道,“回去我给你弹,想听什么由着你挑。”
傅行州的脸色这才好看些,趁着奏乐声道:“登州的卷宗上,周丞海的名字全都被抹掉了。”
阎止道:“按照姚大图留下的线索来看,周丞海与当年的水患案一定是有关系的。但是我疑惑的是,水患这件事之外,是不是还藏着其他的隐情?”
“怎么说?”
阎止道:“如果确实是周丞海在治理水患,按时间推算,他回到京城之后,很快就被下狱了。我怀疑在登州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导致他被害的直接原因。”
傅行州没有说话,蒋斯崖来的太晚给不出答案,这件事只能问当年唯一的知情人。
两人说着,雅间门帘被人一挑,韩嵩走进门来。他年纪五十开外,身量偏矮,慈眉善目,随着年纪也发福了。虽然生意做得挺大,打扮依旧朴素。只打照面,想不到他名下有这样的产业。
韩嵩习惯性地挂着笑意,嘴上招待起来。他只听说有贵客点名要见他,可眼前这两人都很面生,寒暄几句便问道:“两位有什么事吗?”
傅行州看向他:“我们从京城来,押廖献兴回京。韩老板身在酒肆耳聪目明,我们有话要问你。”
韩嵩听懂了,敛下神情垂手站在一边,说道:“原来是傅家的二公子。您想要打探事情,该去问蒋大人。我辞官退隐十多年,找我做什么呢?”
“这事非韩老板莫属,”阎止道,“十三年前的水患案,是韩老板亲自经手的。水患庞杂,我想问你,当时住持疏浚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韩嵩神情淡淡,拿起茶壶来笑道:“陈年往事,我记不清了。”
茶水是上好的龙井,登州没有这样的珍品。
韩嵩要给阎止杯中添茶,阎止的手却点住杯子边沿,轻轻一拦:“韩老板,避祸是避不掉的。水患之后你高升了两级,但做了一个月便辞官回家。你在这明月坊里躲了十几年,今天不是一样,被我们找上门来了吗。”
他手里一僵,放下茶壶就要起身,手腕立刻被傅行州扣住了。傅行州道:“你已经与我们见了面,盯着你的人不会知道你说过什么,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只是这么不清不楚地被记上一笔,韩老板不觉得冤枉?”
韩嵩飞快的抬起眼睛看向傅行州,眼神又飘忽了一下,又像是看向他身后的某处。而后,他的手慢慢地从提梁上拿下来,在一旁坐下了。
“傅将军要问什么?”
傅行州单刀直入地问道:“登州的水患,周丞海是不是住持了疏浚?”
韩嵩的手从桌子上拿下来,背也塌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登州的水患,没有周侍郎根本就不可能平息。”
“登州赶上了春季的涝灾,那时候北方雨水很多,连着下几天春雨大家都很高兴,说今年能赶上丰收。可事情越来越不对劲,暴雨连续半个月没停,登州周围的堰塞湖全都蓄满了,决口了城里谁也跑不掉。”
“周侍郎来的时候,洪水已经淹过了一次城,百姓的房子塌的榻坏的坏,流民又湿又冷,住的满街都是。周侍郎一到就定了章程,又知人善任,把县衙剩下不多的几个人都顶上了用处,城里这才没闹起来。”
傅行州道:“暴雨下了半个月,有周丞海坐镇治理,城里应该很快得到好转,水患为什么拖了两个月才结束?”
韩嵩道:“登州城外有山匪,趁着水灾下山抢劫,当时城里正是最吃紧的时候,周侍郎向京城求援的消息被封锁住,白白死了很多人,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消息被封锁住?”阎止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韩嵩道:“先是我们递出去的信函石沉大海,直到看见周侍郎的折子被原样打回来,我们才意识到消息被人有意切断了,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是谁做的?”
韩嵩苦笑了一下:“当时谁顾还得上探究这个,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后来还是西北侯来了,带人赶走了山匪,登州才逃过一劫。要不然,我们都会没命的。”
傅行州听着有些意外,登州的事情他从没听傅行川提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时傅行川刚刚打完一场恶战从北关回来,疲惫难当,为什么会到登州去?
他想着,又听韩嵩惋惜地说道:“周侍郎是个好人,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要感谢他。可惜他回京不久就被下狱了,也是想不开,明明自己前途无量,何苦要替一个死人脱罪呢。”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都没说话。等进了屋,阎止给傅行州摘了外袍挂起来,与他一道在炭盆边暖着手。
他说:“你先不要多想,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要给大哥写信问过才清楚。长韫,外人言都不足为信,你我身在登州,绝不能乱。”
傅行州站了一会,心神也跟着定下来,握住他的手道:“大哥到登州来不可能遮遮掩掩,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都无人再提,可见本身没什么问题,翻不出浪花来。但我觉得奇怪的是,登州当时已经传不出任何消息,大哥为什么会来呢?”
两人暖和过来,这才到屋里坐下。阎止道:“说到这个,韩嵩一直在撒谎,他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就像你刚刚说的一样,登州的消息传不出去,大哥是怎么知道登州危在旦夕的?谁给了他这个消息?”
傅行州等着他的话。
阎止道:“还有,周丞海初来乍到,即便再有经验,也不可能立刻适应登州的环境。他的章程想要落实下去,需要有一个熟悉这里的人配合他,才能管控得当。韩嵩人微言轻,又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我觉得帮助周丞海的人不是他。”
傅行州道:“你是说,在登州治理水患的,还有一个人?”
“韩嵩在刻意地隐瞒他,”阎止道,“信件传不出去,很可能是这个人亲自出城送了消息,向大哥求援。如果我所料不错,姚大图最想让我们知道的,应该是这个人的消息。”
两人正说着,听徐俪山进屋来报:“将军。”
傅行州问:“你带人盯着韩嵩,这么快就有动静了?”
“是。”徐俪山道,“您和阎大人刚走,韩嵩就急匆匆地出城了,一直往山里深处去,算时间今天是来不及回到城里了。”
傅行州回身,见阎止已经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这位韩大人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京城的禁军大营被右锋卫团团围住。铮亮的刀锋格外刺目,指在禁军的铁盾上,萧瑟的空气也跟着紧绷起来。
纪荥全身着甲,带着一队人从右锋卫中越众而出,左手按着剑站在大营门口。
门很快就开了,一个高个子从中走出来,身上穿着平日里训练用的黑衣。他手上连兵器都没拿,身上透着懒散,正是副卫队长王钟奇。
他道:“纪将军大张旗鼓地来,什么事啊?”
纪荥道:“右锋卫奉命调查,禁军擅离值守押送左重明一事。经查证,王队长麾下有个叫梁秋鸿的分队长,他收了史檬的好处,派人去截了兵部的车。纪某今天正是来逮捕他的。”
王钟奇摸了摸下巴,让开身子道:“这样啊,那请吧。”
右锋卫长驱直入,将兵营抄检了一圈,过了约一炷香才回到纪荥面前:“报纪将军!梁秋鸿跑了,衣服银两全都留在屋内,应该没走远,还在城中。”
纪荥看着王钟奇,问道:“王队长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王钟奇满面严肃,义正辞严道:“梁秋鸿畏罪潜逃,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纪将军如果抓住了,还劳烦告诉我一声,我要亲手打死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纪荥一笑,说道:“右锋卫即刻会全城搜捕,有消息会告诉王队长的。您身受牵连委屈了这些时日,如今真相大白,您也可以放宽心了,先给队长道贺。”
王钟奇被这两句话鼓动的很受用,搭着他的肩送到门口,又道:“纪将军辛苦了,往后有用得上的随时说,王某在所不辞。”
右锋卫离开大营,走出去了几道街口。纪荥向身后打了个手势,跟随他的亲兵便转身向皇城走,径自回营去了。只有一个人还留着,站在他身后。
纪荥道:“都看见了?罪名推到了你身上,王钟奇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但你从现在开始要谨言慎行,在京城绝不能抛头露面。”
对面的人抬起头,他的容貌长得清秀,身形也是清瘦的:“我知道,不会惹麻烦的,谢谢纪将军。”
“受人之托,不必道谢。”纪荥道,“傅行州正在查水患的事情,信送到了西北侯的府上。登州的事情没有谁比你知道得更清楚了,你也是为这个找上门来的。我现在带你去见西北侯,你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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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山匪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韩嵩坐在马车里,向着山中走去。
道路颠簸不平,他心里也跟着越来越慌。傅行州到登州他是知道的,前后打听了一番,只听说为了之前许州的事情,来接人的,韩嵩左思右想,觉着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没料到傅行州第二天便找上门来。这傅家的二公子生在关外,自小吹着北关的风长大,不怒而威,给人的压迫感远比当年的傅行川强得多。他直截了当地问起水患,韩嵩没有防备,勉强搪塞了一番,差点就说漏了。
韩嵩想着,手心都是汗,在膝上擦了擦。他刚出口气,只听外面咔啦一声,身下像是有什么塌了,忽得一沉。马车来不及减速,猛然向前翻倒过去。
韩嵩的头磕在车顶的框子上,温热的血冒了出来。他全身剧痛,嗓子却像哑了一样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帘被人掀开。有人捂着他的嘴把他拎了出来,在地上拖行几步走进一间木屋,架在了一张凳子上。
借着灯光,韩嵩睁眼往四周看,到处都是模模糊糊的。屋里的几个人都是一身土布短打,中间的人蒙着脸,一双眼睛绿幽幽的。
“你是谁?”韩嵩哑着嗓子开口,“这山上当家的呢?”
蒙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弯刀,没理他,走近几步问道:“傅家的人今天去明月坊找你了,你说什么了?”
韩嵩头上的血没有止住,流到眼睛上糊着,睁不开了。他抬起头,压下心里的恐惧,勉强打开一条缝:“我什么都没说,周丞海的事情瞒不住,我和傅行州说了个大概。其他的人我一个字也没有提。我和你们往来十三年,从没泄露过秘密,我可以跟你发誓。”
蒙面的人走过去,低头盯了一会他的眼睛,却道:“我不相信你,商人喜欢骗别人,姚大图是,你也是。我到登州来,就是为了去除后患。”
韩嵩还要再说话,只觉得后颈被人一捏,一块焦炭顺着他的后脖颈被扔了进去,背上顿时火烧一般地剧痛起来。他挣扎着向外爬去,双手被绑,将凳子带翻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蒙面的人捂住一只耳朵,隔开屋里的惨叫声,和身边的伙计说道:“杀了他扔出去,别让……”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嗖嗖数声,几支箭从他身后的窗户射进来,直指他的脑门。蒙面的人仰身一躲,就手拽过身旁的伙计去挡,而后飞快地旋身一砍,另外几支箭应声而断。
屋里乱起来,韩嵩的惨叫声更加凄厉,但谁也顾不上他了。蒙面的人身形还没站定,木屋的门被人从外轰然砸开,一柄长剑朝着他的脸就刺过来。
蒙面的人挥刀去挡,两相撞在一起迸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片刻间便过了数招。
他见对方年轻,眉目间稚气未脱,手下在胸前故意慢了两招,买了个破绽去引诱。剑锋果然应声而至,弯刀向上一缠,使出蛮力拐了个巨大的弯角,试图把对方的手腕掰断。
长剑绕着他走了两招,却轻灵地调转方向。随即往后撤得利落,紧接着一剑上前,把他蒙脸的黑巾从中挑开,带出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
“我当你是什么?”霍白瑜笑道,趁他发愣,一剑往他胸口刺去,“还以为有多了不得呢!”
蒙面的人急忙收势一挡,打个呼哨翻出窗子,带着人没入黑夜不见了。
另一侧,徐俪山把韩嵩救起来送出门去,赶紧跑过来问他:“没事儿吧?”
霍白瑜摇了摇头,和他往外走去,说道:“是个羯人,但应当没在军中待过,小混混罢了。”
徐俪山惊讶道:“这不是个山匪窝吗,怎么会有羯人?”
霍白瑜抬头看着空茫的大山,像是黑暗中隐形的巨口,亮着森森獠牙。他道:“这里的山匪不是一般的匪头子,刚刚那人虽是羯人,招式却是许州、泉州一带流行的,南边的人不这样用刀。我猜想,这些人能聚起来,是有人蓄意养在这儿的。”
韩嵩被人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他背上的烫伤疼得钻心,包扎了也几乎没办法坐着。他觑着上首两人的神情,却也不敢叫疼。
阎止瞧见他脸色苍白,却没有让他下去的意思。韩嵩的嘴像个蚌壳一样紧,威逼利诱都不好用,要是错过眼前的时机,可就不容易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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