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叶昀的目光又落到了那间铺子里,掌柜的来来回回,端着一张笑脸,迎来送往,脚步扎实,没有功夫在身,是个普通人。
是谁,在用当年他定下的暗标联络?他们又在联络什么?
一别十二年,他自醒来后至今,从未打听过苍南铁骑的现状,而今,似乎许多东西都已如风中流火,让他再也掌握不住。
“苏溪亭,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在外面多留会儿。”叶昀对苏溪亭道,他一贯风轻云淡的脸上隐隐有着一种肃杀,仿佛一柄饮血封刀后要重出江湖的冷兵器。
苏溪亭摸着垂珠后颈的手一顿,他又看向了那枚海东青印记,要是放在两三月前,他可能转身就走。
毕竟他与叶昀之间,有种天然形成的默契,大家维持着岁月静好的表象,都非常自觉地不去踏入对方营地一步,不问来处,不问去处,更不问归处。
只是天地间萍水一相逢,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如今,苏溪亭不愿意了。
人是会产生错觉的,当你与你所渴求的东西朝夕相处,你会渐渐生出一种它属于自己的错觉,这时候再放手,除非一刀下去,连膀子带肉一块砍掉。
让阿昼跟在他们身边,就已经表明了苏溪亭的态度。
从这一刻起,你我,别想划清界限。
他轻笑出声:“你想等谁?我陪你就是。”
叶昀显然没有料到他的反应,探究的眼神看过去,却也只得了个苏溪亭低头逗猫的侧脸。
“这种浑水你还是少趟得好。”
苏溪亭一扬首,面上带笑,乍一看仍是初见那日坐在桥边的样子,好一副天真无害。
“浑不浑水的我说了才算,再说了,我只是帮你,又不是要掺和进去,毕竟吃了你那么多顿饭,有道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还在啰嗦,叶昀已经抬脚走出几步了。
不该与他多啰嗦的,这人一贯都是蹬鼻子上脸的典型。
两人便在近处的茶摊点了一壶茶,民间街市上的茶摊,大多都是些粗茶陈茶,只供行人解渴,鲜少有人同他俩一样,就着一壶粗茶,喝了一下午。
“从晌午吃饭那会儿起,我就好奇,这盐不盐的,你怎么那么关心,不过是一桩朝廷生意而已,怎么还搞得这么严肃起来。”
苏溪亭舌头金贵,尝到那茶叶的苦味便觉得嫌弃,只润了润嘴唇,就把茶杯放下了。
叶昀的手指在杯沿来回摩挲,倒是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可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国祚不稳往往就是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民生小事开始的。
大澧立国至此不过才百年,历三代皇帝,自嘉元年起,内有前朝余孽作乱,外有夷族入侵,百姓苦不堪言,炮火和鲜血不断冲刷我们的土地。
大厦将倾,多难才将其勉强撑起来,奉帝即位以来,对外以铁血镇压,对内施以仁政,数十年才有如今这幅景象。
平安盛世来之不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我大澧地大物博、资源丰富,有最舒适的生存环境和最稳定的国家政权,得天独厚,引来群狼环伺。
西北苍南以外,蛮夷虎视眈眈,东北沿海一线,东瀛、高丽心怀鬼胎。只有上下一心,百姓民心所向,才是王朝最坚实的脊梁。
因此,民生之事,大于一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拿官盐一事来说,官盐变相成为盐税,百姓无法负担,就会心生怨怼。
私盐泛滥只是中央集权溃散的一个缺口,一旦民间私贩、黑市形成气候,就会动摇王朝威望。
官搬官卖制度被架空,最直接影响到的,看似是国家财政,实则是边防和军需。”
苏溪亭一辈子没听过政事,一时间只觉得头晕脑胀,突然就明白了那些苦读的书生们究竟是如何痛苦。
在他的世界里,解决问题向来都是粗暴以对,不听话的就直接杀了,其他人恐惧他,自然也就顺从他。
但他不愿意在叶昀面前露怯,强撑着一种莫名的自信:“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个好现象。”
有些人说了话又好似没说,形容的大概就是苏溪亭这样的人了。
叶昀生出一种夫子难为的沧桑感:“你只需明白,民生小事,如米粮、盐铁出现异常,就不容小觑,即便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可为什么不在亡羊之前就警惕危机。”
两人看似这么一搭一搭地聊着,实则完全是叶昀在给苏溪亭讲学。
正说话间,两个行色匆匆的男人闪身入了那画着暗标的后巷。
叶昀下颌一紧:“来了。”
第42章
那两个显然是练家子,身穿灰色窄袖骑装,动作利索,绕过后巷,转身进了那家盐铺后门。
苏溪亭和叶昀对视一眼,在桌上搁下三文钱,起身跟了上去,在后巷一跃,轻轻落在屋顶。两人一个倒挂,从屋檐无声落下,隔着窗户,侧耳去听。
垂珠蹲坐在屋顶,肥胖的身子把瓦片压得实实的,一双猫瞳警惕地盯着四面。
“帮主有令,各分舵弟兄除镖局和盐铺正常营业的人外,通通回总舵待命。”
“帮主可有说缘由?这么大动静,好歹也让底下人吃个定心丸。”
“帮主没说详细,只道是有人在四渎之上拦截咱们的盐船,来势汹汹,已经掳了不少弟兄去了,十八渡那里最为严重。”
“如今运盐既杂恶,官估复高,故百姓利食私盐,私盐生意眼看着蒸蒸日上,果然还是遭了红眼,连山匪都想来分一杯羹,倒是动上我们盐帮的心思了,真是不怕死。好,我今晚就集结人手,回总舵支援。”
“你可别说山匪山匪的,就是咱们帮主,不也是山匪出身。”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旧事了,咱们帮主是大人物,哪能一概而论。”
“行了,去办事吧。我们兄弟俩还有好几处要去通知,就不与你多讲了。”
此时垂珠的猫尾巴突然从叶昀脚踝上轻扫而过,叶昀猛地一惊,抬眼的瞬间,手拉着苏溪亭后颈的衣领,两人一个勾身,翻身而上,伏在屋顶,他对着苏溪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里几人出来,那两个灰色骑装的汉子最后道:“今晚子时,城外杏子林,不要来迟。”
此时的阳光已经由金转赤,大片红霞从远处浩浩荡荡地铺卷过来,一点点把云染成绯色,似有火烧一般,西沉的金乌只剩一轮隐在红云后的金色轮廓,看起来遥远又虚幻。
三两雀鸟从天边飞掠而过,像是天空里擦过的白日流星。
回食肆的途中遇到赵捕头,正带着几个人在城里巡逻,范韩生押着四个壮汉与赵捕头碰头。
赵捕头一抬眼,正看见叶昀和苏溪亭迎面走来,当下脸上就笑开了,拱手装模作样行了个礼:“两位兄弟这是去哪儿了?”
叶昀回礼:“出来转转,喝口茶,歇歇气,”又问,“这四个人……”
“哦,他们是中秋那夜的扒手,我一直让他们盯着,也不知怎么又押了过来。”赵捕头在外面忙了一天,一张脸被夕阳衬得黑红。
范韩生抢了话头:“老大,他们想偷溜呢,我是在城门口截住他们的。”
那大汉中一人嘟囔道:“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待在这里,只是我们被人一路从姑苏追杀至此,前些日子,我们还在城中见过那些人,实在是提心吊胆。”
这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竟被人一路追杀,这四人瞧着也不像什么武林高手,这阵仗折腾得颇有些滑稽。
苏溪亭同叶昀想到了一处,便问他们:“什么人这么厉害,竟还追了你们一路。”
这话里话外全是讽刺,奈何那四个大汉听不明白。
赵捕头捂着脸,侧头偷笑。
那汉子有些犹豫,同伴一急:“说罢,都这个地步了,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那汉子支吾着开了口:“是,是盐帮。我们在姑苏不小心偷了盐帮在姑苏分舵的一艘船,又在城里抢了几家的财物,那盐帮的人便说让我们从此别再让他们瞧见,否则见一次就杀一次。
我们一路都是隐蔽着走,到了陵州,又被总舵的人盯上了,这才一路逃到了梁溪,前两日,瞧见了盐帮的人在梁溪行走,我们这才想跑。”
“盐帮?”赵捕头笑不出来了,眉心皱到了一起,粗声粗气道,“这群贩私盐的,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我定要报给新来的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就让盐帮的人来灭。哼,带走。”
叶昀心口猛地一跳。
又是盐帮。
他那双眼睛有流波一转:“赵捕头,那我们就不妨碍你执行公务了,先行告退。”
赵捕头连忙拱手,一大老粗面对叶昀时总显得拘谨:“叶兄、苏先生好走。”
回去路上,正逢各处下工,回家的人行色匆匆,酒楼食肆、小吃铺子里全是一片热火朝天,香气盈满大街,比早间、正午都要热闹,花楼、画舫的灯也渐次点起,仿佛就等着日落的那一瞬,开启一个全新的世界。
苏溪亭掏钱买了袋瓜条蜜,把垂珠塞进叶昀怀里,自己一条一条吃得带劲。
“我觉得这盐帮挺有意思,还追杀呢,我瞧着就是吓吓他们,估计人已经忘了他们是谁了。”
叶昀抱着猫,只觉得满怀软绵绵、暖呼呼,可抱久了也觉得沉,平日里不觉得垂珠吃得多、长得胖,只这时候生出一种要给它减食的想法来。
“是啊,确实只是逗逗他们。”叶昀敷衍附和,心里却犹如掀起滔天巨浪。
这样的做派,像极了从前的自己,军中部下常说他一肚子坏水,惯会吓唬人,其实都是些空架子。
而最让人心惊的那句话是——“见你一次杀你一次”。
曾经有人调侃他:“哪有见一次杀一次的,杀了第一次,难不成还能复活让你再杀第二次。”
夜里,叶昀藏身城外杏子林。
原是自己一个人偷溜出来,到了杏子林却发现苏溪亭已经等在那里了,双手抱臂,靠着树干,闲散逍遥得一塌糊涂。
瞧见叶昀出现,还挑了挑眉毛。
“好巧啊,叶老板,出来赏月啊。”
7
叶昀用了两天的时间决定南下陵州。
第一天,他劝说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朝廷的事、旧部的事,如前尘旧景,与他已无干系。
第二天,他臊着脸找来了江南一带的地图,细细研究了从梁溪到陵州的路线。
两日都未曾出现在食肆,第三日晚上,卢樟带着一食盒的饭菜来叶昀家看望他,老实巴交的卢樟还以为自家东家是风寒太重,病在家中,特地做了好菜来探病。
谁料一开门,叶昀两日未打理的形容就这样出现在了门后。
卢樟大惊:“东家,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叶昀眼下青黑一片,让开一条路,让卢樟进门,就在院子里草草吃了个晚饭,吃完了,又沉默地坐了很久。
卢樟心里直敲锣,没个消停,吭哧吭哧了半天,刚准备说“东家,要不我去请个大夫回来”。
就听叶昀沉声道:“卢樟,我打算去陵州一趟,归期不定,食肆我想交给你打理,你觉得如何?”
卢樟觉得连日来悬在头顶那股不祥的预感如虎头铡终于落了下来,他想都没想,“扑通”就往叶昀膝前一跪。
“东家!东家别把我一个人扔在梁溪啊,我既然跟着东家,自然是东家去哪儿,我卢樟就去哪儿,给您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我这条命都是东家给的,赴汤蹈火我都跟着您。”
一番话说得感人至深,卢樟那小子眼圈都红了。
叶昀担心也就是担心这,他尚且不能自保,只能劝道:“卢樟啊,我此次去陵州是有事要办,这事若是不顺利,我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更别提保你了,你就在梁溪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不好,我卢樟只知道忠心,从前我忠于苍南铁骑,如今我忠于东家,我能从尸山血海的苍南回来,也就能活着跟在东家身边,请东家成全我。”说着,一个响头磕到了地上。
叶昀看着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个汉子的身影看见了曾经的百万雄师,那是他一手建立的苍南铁骑,个个都是铁血铮铮、顶天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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