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迟非
赤狼镖局内灯火通明,堂中坐着数人,大马金刀,都仍是一身匪气。
叶昀没有靠近,只在一棵树上远远看去,那些如雕刻在记忆中的脸,不再是午夜梦回时的飘渺,而是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们老了,眼神不再清澈,面上也有沟壑丛生,但那些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粗着嗓子,呼呼喝喝,气极了就骂娘。
赤狼营的人已不在苍南铁骑中了,也不知发生什么,竟然在陵州开起了镖局。
他靠着树看了半宿,心头那股真实感终于落了地,转身欲走,却在镖局侧门的墙上,看到了海东青的暗标。
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渐渐涌上心头。
——
客栈里,苏溪亭已经回来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很不客气地倚在叶昀的床头,翻着从他包袱里挑出来的书,也没什么耐心看,哗哗翻得直响,翻完了就从头再翻一次。
叶昀翻身进屋。
苏溪亭眼皮都不抬一下:“肯回了?”
这一副闺中怨妇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叶昀抓了抓耳朵:“你跑我房里待着干什么?”
苏溪亭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一抛手,书被扔得远远的:“我替你去办事,你夜里跑出去潇洒,这么晚回,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你说我为什么在这里?叶隅清,你没心。”
完了,更像怨妇了。
叶昀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寻了张凳子坐下,想去倒茶,才发现壶里已经空了,讪讪放回原处:“那你,发现什么了吗?”
苏溪亭呈大字状往床上一赖,心气不顺,还连翻了两个滚,愣是把床榻翻成了小黄的鸭窝。
“是有发现,有人想整你那救命恩人呢,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不对,这是要把那口黑锅死死扣在你救命恩人身上呐,什么仇什么怨?”
叶昀不自觉拢紧眉心:“什么意思?”
第44章
苏溪亭躺在床上,侧过头去,满头青丝乱成一团,几缕散在他脸庞上,昏暗中愣是演绎出了八分的风情。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动听:“我看那验尸单和卷宗,记录死者是个年纪大约四十的男人,会功夫,和那蒋子归在茶铺里打了起来,致命伤是全身伤势过重内出血。
我呸,那尸体分明就是个普通农户,常年劳作有肌肉,身子骨硬朗,但说会功夫,显然不对,下盘不够结实,掌心带茧,分明是常年握农具造成,手背关节处无旧伤,怎么打人,你说。
关键是他身上的皮肤颜色,有明显的暴晒痕迹,胳膊和两条小腿格外黑,是刚刚过去的夏日里穿麻衣背心,卷起裤腿留下的形状。
再说伤,可拉倒吧。
所有伤痕处皆无肿块,伤痕四周没有扩散的青红色,只有淡淡的黑色,典型是死后用榉树皮伪造的伤痕,倒是手脚指甲都呈青黑色,我挑出了一点皮肉,果不其然,里面的骨头也是黑色的,说明这人是被人毒死的。
真是连嫌弃都不够格,我真的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粗糙的假冒伪劣手艺了。
就这样仵作都看不出来,比那梁溪县的半瓢水仵作还不如,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仵作一定被买通了。”
叶昀接着他这句话道:“所以,这铁定是栽赃,但是……”
“但是,死者并非在茶铺里跟那总镖头打起来的人,这总该不会有人认错吧,那死者是怎么被人断定是那人的呢?”苏溪亭侧身,手肘撑起,牢牢托住脑袋。
“说出来你大概也觉得荒谬,这栽赃一案中,最高明的手段居然是易容,还是人皮面具。不过很不巧,我走的时候,一时手痒顺便把那人皮面具给划花了。”
这样一来,明日天一亮,就算那仵作想继续掩盖事实,也掩盖不下去了。
叶昀登时就对苏溪亭竖起了大拇指。
苏溪亭露齿一笑,滚进床铺里,卷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种粗劣的案子还需要我出手,真是浪费,这冤死的农户赚了啊。”
话音一落,就有浅浅的鼾声响起。
叶昀坐在屋里,对那不要脸的人,简直服了气了。
许久过去,瞧着叶昀没有强行把人赶出去的意思,苏溪亭那鼾声才消失了,轻缓均匀的呼吸声渐渐透进了夜色里。
10
这一晚,苏溪亭还不止干了验尸和划花人皮面具这两件事。
朝怀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床头立着个稻草人,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直到下人来叫,他才迷迷糊糊清醒过来,稻草人已经被放到了墙角,瞧着还是怪吓人的,他抖抖索索指着:“昨儿夜里,谁弄进来的?”
下人也是满脸苦相:“小的也不知道啊。”
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个纸条递给朝怀霜:“不过小的搬那稻草人的时候,从稻草人的身上看到了这个。”
朝怀霜疑神疑鬼地打开,一双眼睛逐渐瞪大。
“他娘的,居然跟老子玩这出!”朝怀霜一骨碌爬起来,鞋都没穿就往外跑,急得下人提着双鞋跟在后面叫唤。
叶昀和苏溪亭到陵州的第二天下午,就去旁观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冤案,看那朝怀霜在公堂上声音大得能捅破天去。
尸体也被抬上了公堂,那被划花的人皮面具下,赫然是另一张面孔,众人一片哗然。
提仵作,寻死者家人,抓那替身的原主,公堂之上顿时忙成了一锅粥。
蒋子归一双虎目盯着堂上“明镜高悬”的牌匾,双手死死握着,起身被带回牢房时,他余光一闪,然后猛地顿住,侧过头在人群里寻找。
刚刚,刚刚他似乎看到了一张,做梦都想再见的脸。
蒋子归立在堂上不肯走,捕快推了他一把:“快走,磨蹭什么!”
蒋子归没有回答,他隐隐想冲出去,但手脚上还挂着镣铐,只能伸着脖子往外看,武将脖颈大多粗壮,他那脖颈之上泛出红色,青筋突突,唇边抖着无声挤出两个字。
“将军。”
叶昀拉着苏溪亭躲出人群。
“躲什么?不是救命恩人吗?”
叶昀摇摇头:“不能见,最好此生,都不再见了。”
——
这桩荒唐可笑的案子,在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情况下,顺利抓到了那日在茶铺里与蒋子归打起来的人,前后不过用了两天的时间,那人痛快认了罪,只说是心中有气,想报复一番。
但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股诡异,赤狼镖局在江湖中名声一向不错,蒋子归原来当山匪的时候就不是个穷凶极恶的恶人,他生性沉稳,只是看着粗犷了些,思虑却总远得很。
可那人认了罪,也交代了全部的犯案经过,一一匹配,都能对得上。那么唯一的疑问就是,他为什么会和蒋子归发生矛盾,这事,恐怕只有天知地知、那人和蒋子归自己知道了。
蒋子归被无罪释放的那天,叶昀听闻烈海帮在陵州的分舵被人捅了。
这大约就是些,江湖纷争吧。
叶昀不想与旧部有交集,江湖纷争他也管不着,但他偏偏不能离开,只因那日在镖局外见到的那枚海东青暗标。
陵州,盐帮。
会是他们吗?
赤狼营上下皆知叶昀心中所怀家国天下,所求不过国祚稳定,繁荣昌盛。
贩卖私盐的,真的是他们吗?
叶昀一行人在陵州呆了下来,既无活计可干,也没抛头露面,每日里不过是派卢樟和阿昼出门打听陵州官盐的情况,然后与百姓套近乎,套些私盐的情况回来。
叶昀和苏溪亭每日就是盯着赤狼镖局,从梁溪出发的那群私盐贩子也并没有出现在陵州。
转眼冬日渐寒,陵州终于全城都染上了寒霜,家家户户挂起了厚厚的帘幕,屋里燃起了火盆。
街上行人渐少,摊子上、铺子里的生意冷清许多,唯独街头卖着热腾腾鸡汁馄饨的老汉的摊上,总有客人。
一个穿着夹袄的男人搓了搓鼻子,眼睛四下一看,手指隐秘地打了个手势。
在他周围,几个货郎相互对了对,挑着担子折身进了一条窄巷。
叶昀披着苏溪亭给他准备的大氅,便是一个眨眼间,就跟了上去。
“十八渡的货到了?”
“分舵兄弟们仗义,顺利把货押到了,不过咱们也折损了几个人,回头跟总镖头好好说说,厚待他们家人。”
“这还用你说,总镖头最是厚道。不过这回惊险,烈海帮发难,十八渡的山匪也掺一脚,怎么看怎么巧。”
“巧什么巧,我看呐,就是串通好的,想掐住咱们的脖子,好让他们得利。”
“好了,十八渡的事情解决了,我这边这几天还有一条船要回来,这批货要北上到苍南一带,你们收拾收拾,准备押货。”
“苍南一带一向是总镖头自己押货,怎么这回让我们去?”
“总镖头没说,让你去就去,叽叽歪歪些什么,赶紧把货送到,好让老百姓过个好年。”
叶昀躲在窗外,他一向耳力好,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
时移事易,当年他选的人,当年跟他的人,仿佛都逃脱不了时代发展固有的轨迹,盛极必衰,可是,大澧还没到盛极的时候。
11
叶昀的衣摆突然被人拉住。
他心头一凛,居然有人能够在他察觉不到的情况下靠近他。垂下的手瞬间成爪状,肩膀往下一沉,手腕迅速折起,腕间晃出一个手花,五指牢牢钳住来人的胳膊。
出乎意料地纤细。
一道柔嫩、娇蛮的声音嚷起:“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放开我!”
叶昀一愣,万没想到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生得粉雕玉琢,两颊被冻得泛红,梳着俏丽的双螺髻,髻上系着两条大红色发带。一双鹿眼,琼笔朱唇,两颗门牙稍稍露出一点,像只雪地里的小兔子。
屋里的人闻声闯了出来,一瞧这形势,立刻拉开了架势:“放开我们大小姐!”
“哪里来的宵小之徒,居然偷听我们说话!看我不割了你的耳朵。”
“你要割谁的耳朵啊?”屋顶上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问话。
一张脸从屋檐倒挂下来,和那大放厥词的货郎对了个正着,吓得他立刻后退数步。
苏溪亭从屋顶下来,走到叶昀身边,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腕:“老不羞的,还抓人家小姑娘的手,还不放开。”
叶昀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松开手,那姑娘立刻跑到了那几个货郎身后,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指着叶昀道:“既然听到了,那就别走了。给我上,今天死活都得把人给我留下。”
这话一出,周遭熟人一拥而上。
苏溪亭一个旋步扭开身,冲那姑娘道:“小小年纪,怎么心这么毒。”
上一篇:嫁给懒汉之后
下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