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迟非) 第87章

作者:迟非 标签: 古代架空

虽说很不是场合,但苏溪亭心里到底是在尖叫,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荤和尚在一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你们……”

两人齐刷刷看过去,荤和尚摸摸脑袋,心里一紧:“没事没事,你们继续,继续。”

潜进北斗巢穴的路不好走,他们又不能惊动任何人,只能摸索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最深处有一块空地,空地上落下月光,柔亮轻盈。

叶昀停顿了片刻,抬脚就要往前走。

苏溪亭就跟在他身后。

然而下一秒,两人齐齐踩空,在距离月色最近的一片黑暗里,一脚踩进了一个空荡荡的陷阱,通道里潮湿一片,是倾斜向下的通道。

两人滚在一处,死死闭着嘴,没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这么静悄悄地越滚越远。

荤和尚站在他们身后三步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两人下坠消失,他当即就要叫,可时时刻刻绷紧的警惕让他终究没能叫出来。

他蹲下身,伸手撑在地上,一点点摸索过去,果然摸到了坑道的边缘。荤和尚静默片刻,收回手,小心地转身离开,孤身一人,前路不明,不能贸然行事。

这一晚,阿夜留在林外守夜,守了整晚也没见人出来。

再说叶昀和苏溪亭,两人滚在坑道里不知滚了多久,周遭坑道不平,起起伏伏的石头将两人身上擦出不少伤痕。

“扑通”从洞口滚出去时,叶昀没忍住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苏溪亭紧张地坐起身把叶昀抱进怀里,手在他身上四处摸了摸,“伤到了?”

叶昀按下他的手:“没事。”

两人转头,不知身在何处,这里没有一丝光亮,黑得令人心惊。

无法估量究竟多大,也不知道周遭有些什么,两人靠在滚出来的洞口边缘处墙壁上,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这里的空气好似凝滞,连一丝流动也没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叶昀抓过苏溪亭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等。”

苏溪亭五指收拢,握着叶昀的手紧了两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在黑暗中,时间过得尤其缓慢,不知道等了到底多久,叶昀才慢慢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火折子的火光霎时亮了起来,火苗没有晃动,很静很静。

这一点星火之光,足够照亮四周。

微弱的火光里,叶昀和苏溪亭看见一个圆形的地下洞穴,洞穴最深处有一个圆圆的口,不知通往哪里,洞穴里的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印子,好似被人用十指在墙上抓挠留下的痕迹,一道一道,层层叠叠。

叶昀看了眼苏溪亭,他的眼睛在这片微弱的火光里亮得惊人。

苏溪亭搂紧了他。

“我们往前走。”

第104章

主风头寒痛,风湿周痹,四肢拘挛痛,恶肉死肌。血虚之头痛、痹痛忌服。

——《神农本草经》

“这里来过不少人。”苏溪亭半搂着叶昀,小心翼翼避开他身上的伤,“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不疼,都是些皮外伤。”叶昀攥着火折子,手臂半弯往前伸着,照亮脚下前方三寸地。

地上有爬行的痕迹,也有已经发黑的血迹,全都向着一个方向,看得人心里好似密密麻麻生出一层白毛一样,恶心、恐惧,脊背发凉。

他们顺着爬行的痕迹,往山洞尽头漆黑一片的通道走去,越往里走就越觉得腥臭,有徐徐的风从深处吹出来,带着难闻的味道。

周遭寂静一片,什么声音都没有,饶是叶昀和苏溪亭的脚步声已经很轻很轻了,仍然能听见那微妙的窸窸簌簌的声音。

“这个鬼地方,比那破庙下面的祭坛还恶心。”苏溪亭嘟囔着。

“算是他们的聚集地,规模和完整程度肯定比破庙下面要大,这么重的味道,我觉得可能还不仅仅是一个祭坛这么简单。”

叶昀手里的火折子上冒着一簇火苗,山道里通着微弱的风,吹得那火苗始终在轻轻地晃动,周遭的光晕也随着不停颤抖,嶙峋的碎石在这昏暗的光里好似幻化成了张牙舞爪的野兽,对着他们咧开嘴,企图一口吞下去。

苏溪亭吸吸鼻子,玩笑道:“有时候真不知道闻不太清味道这种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叶昀侧过头去看他,明明暗暗里,苏溪亭只露出一片侧脸,他警惕地盯着前面,一只手环过叶昀的腰身,一只手放在叶昀的左臂上,是个十足相护的动作,他仿佛很是轻松地开着玩笑,可眼里却明明白白写满了谨慎,浑身上下都绷得很紧,好像随时都准备抽刀向前。

“苏溪亭。”叶昀叫他,他很少叫他的名字,通常只是面向他,平铺直叙,开门见山,每每叫他的名字都是完完整整。

“嗯?怎么了?”苏溪亭仍然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紧了紧双臂。

叶昀也终于转回头了,他看着火苗不断往前铺着,很轻很笃定道:“我不会让他们伤你。”

苏溪亭脚下微顿,几乎就要停下。

叶昀明显觉得他的手臂隐隐有些发抖,他不知道苏溪亭要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

等了很久,只是听见苏溪亭突然长长出了一口气,而后浑身的紧绷一点点地松懈了下去,又是很久的沉默,他们几乎要走到通道的尽头,那腥臭的风变得有些大。

叶昀终于听见苏溪亭说:“我信你。”

苏溪亭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心里的感受,或许是因为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是跋山涉水苦苦追着海市蜃楼的人,在绝望中靠着恨意活着的人,突然遇到一把甘霖,突然遇见一场燎原大火,所到之处,能将一切都烧成一把陈旧的灰。

他听见自己心里高高的城墙一声脆响,而后寸寸裂开。

很疼,比曾经感受过的一切疼痛都要疼,疼得难以忍受,疼得想转过身扑进那人怀里,想叫、想喊,想告诉他:我真的很疼啊。

他心甘情愿向他示弱,因为他知道,在这片胸膛里,会有人抱住他。

“你有表字吗?”叶昀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数着自己的步子。

苏溪亭一怔:“什么?”

“《礼记·曲礼》说‘男子二十冠而字’,有人为你取过表字吗?”叶昀又问了一遍。

苏溪亭缓慢地眨眼:“没有。”

“当年我父亲为我定表字沂川,望我山止川行,坚不可摧,行不可阻,我做到了曾经叶沂川该做的事。隅清是先生给我取的表字,当年未曾取用,如今却成了一生所求。”叶昀仍然在数着步子,他已经看到了通道的尽头,有一片漆黑的边缘。

一步、两步、三步。

苏溪亭不知叶昀此刻说这些的用意,故而迟迟未曾开口,听着叶昀说起他的父亲和先生,又有些隐隐的羡慕。

若是他的父亲和先生还在,他又怎么会没有表字。

“我给你取个表字吧。”叶昀脚步停下,他听见前方又风声渐紧,转过头,又再次看向苏溪亭,“《尔雅》中说,豫,乐也。你若是愿意,往后表字豫,苏豫,我盼你常欢喜,永安乐。”

火折子微弱的火光被一阵风吹灭。

黑暗再次席卷而来。

苏溪亭听见自己的心跳,好似在旷野里击鼓,每一下,都足够震得人神魂震颤。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微微发涨,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吞咽着,然后挤出一个字:“好。”

2

空旷的,黑暗的空间使人的体感骤然放大数倍。

通道里的逼仄感抽身而去,两人靠在一处,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漆黑,他们周身充斥着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好像没了去处。

叶昀合上火折子:“等会儿我再试试,你帮我挡着风。”

苏溪亭把他往身后揽了揽:“好。”

叶昀后退一步,贴着苏溪亭的胳膊,一直贴到脊背,两人背靠背地站着,全身上下所有的警觉都苏醒了过来,即便什么都看不到,余光仍在虚空中扫视着。

他重新打开火折子,对着吹了吹,火星一闪一闪,叶昀右手抬起,挡在前方,低头又吹了两下,那火星终于颤颤巍巍地又亮了起来,飘起一点虚虚的火苗。

“行了,看看到底……”叶昀语气微微抬高,正转身要同苏溪亭说话,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借着这比方才在通道里还要微弱的光,看到了眼前景象。

那是一个比当初在破庙地下还要大上数倍的祭祀场,那是几乎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槐木,几乎得三五个成年壮汉才能环抱,石头垒起的祭坛上全是尸骨,有的早已成了白骨一片,有的烂了一半,还有的正烂着,在高高的石台之上,昏暗的微光将一切都渲染得极其危险和恐怖。

便如那传说中的地狱。

苏溪亭侧了侧身:“有点烛的地方。”

叶昀将火折子递给他,苏溪亭拿过走出几步,然后对着一块黑漆漆的烛台点了上去。

火光几乎是在霎那间犹如火圈一般,从星星之火,突然燃遍整个山洞,那火圈在山壁正中,呼啦一阵,全都亮起了。

那是在山壁上凿出来的一个凹槽,凹槽里放着蜡,只要棉线被点燃,火就能顺着火槽全都燃起来。

山洞顷刻亮如白昼。

他们这才看清山洞里一切,祭坛修得很高,周边留着一圈山泉水,大约是用来隔绝尸体腐烂过程中的蛆虫,也防止有人私自登上祭坛,水道外还有一层黑漆漆流动的粘稠液体,散发着足以掩盖血腥味和腐烂味的刺鼻味道。

叶昀神色大变,快步走上前,俯下身在那黑色液体上方嗅了嗅。

苏溪亭跟在后面拉着他的胳膊:“怎么了?”

“是火原油。”叶昀往四周又看了一圈,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寸山壁,“是制作火器的原油,我没想到这山里居然还藏着火原油,这么多年,恐怕被采了不少,形势比我想的要严重太多,当年四方征战,除了将士、兵器外,很大程度都是依赖火原油的使用,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找到藏着火原油的山。”

叶昀正说着,一滴血突然从上方滴下,在清澈的水道水面上溅出小小一朵水花,而后那滴血便在水里化开,氤氲不见。

叶昀和苏溪亭双双抬头看去。

只见一颗在祭坛边缘垂下的人头,头发倒垂,发梢正沾着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

苏溪亭刚站起身,就被叶昀拉住了手:“这人,有些眼熟。”

此话一出,越发引得苏溪亭警惕,他飞身跃上祭坛,看到已经自腰部截成两段的尸体,他翻过尸体上半身。

那人仰面朝上,头发花白,面容苍老,尸体早已经僵直,覆着厚厚的青灰之色,就像揉皱的旧纸,仿佛被人吸去所有精血,只剩下一层干枯的皮肤覆在骨头上,两只眼睛睁得极大,眼珠凸起,形容惊恐万状。

苏溪亭瞧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他站在祭坛上向下看去,冲叶昀道:“不认识。”

叶昀脚下一点,也上了祭坛,他几乎是在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就想了起来:“云南莫愁湖,平安渡口的那个船夫,当初去八卦门,就是他给咱们摇的船。”

苏溪亭一怔:“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昀蹲下身,无视满地狼藉血腥,先是伸手合上了那老汉的眼睛,而后在他前襟探了探。

“你在找什么?这尸体都生虫了。”苏溪亭拽了拽叶昀的手。

叶昀低垂着眼睛,目光避开那张脸,只盯着前襟:“一个远在云南的船夫,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还给人当了祭品,若不是为了什么,我想不通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是替人送些什么东西,又或者是到这边来拿什么东西,不知道,先找找看。”

山洞潮湿,还蓄着水,尸体腐烂得很快,连血液都凝固得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