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露水沾金
他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从始至终都被崔玉响耍得团团转。他们从未有什么合作, 那只是崔玉响设下的骗局, 从头到尾,都只是逼他去死而已。
却还那么残忍地为他编织幻梦,让他沉溺其中。
林琚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这些天他无数次地幻想, 将少年从谢府救出后的日子。到时,他是他的殿下, 而他也许可以相伴春澹左右。
他贪心地想,日久天长, 春澹会不会有一点喜欢他呢?
但就算最后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 可那也一定是快乐至极的日子。林琚所求的不多, 只想静静地陪伴着他的殿下。
可崔玉响太残忍了。
他谋划了一切,他故意引诱、逼迫他走入这个陷阱,然后如瓮中捉鳖般, 将他困在选择里。
是选择苟且偷生, 还是以身为祭,送心中之人走向光明。
崔玉响心中早就有答案,却还是美名其曰让他选。锦囊里、纸条上只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若他愿意服毒自尽,便会立刻帮林春澹恢复身份。
什么伺机而动,什么等待时机,都是假的。崔玉响什么都能做到,却故意引诱他来送死。
“是我太蠢,是他太聪明。”林琚喃喃自语,神色晦暗不清。
他自以为的步步为营,却是早早地踏入了他人的天罗地网中。崔玉响堵死了他所有的路,现在只有两个结局。
一是按照崔玉响所说,服毒自尽,换取林春澹的自由。
二是落入谢庭玄手中,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可能再有机会揭开春澹的身世秘密。谢庭玄不会允许。
该怎么选?
青年无尽地懊悔,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行差踏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陷入这个无解的死局里。
但他更明白……林琚痛苦地闭上眼,抿紧唇。他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亦不会倒流,他没办法回去,只能在这个死局中选择。
他张开手,看着手中的那个纸团,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起来。
恍然间,耳旁又浮现起醉酒那夜,林春澹气愤地打了他一巴掌后,那些话语:“三郎,三哥哥你也在朝为官。若此事能成,你亦可青云直上,受益无穷。”
对,他眸光坚定起来,是他欠春澹的,是他导致了这一切。
是他的青云路害了春澹……他能偿还的不多,死又何畏?
“阿兄。”
那时斑驳的树影下,少年的眼眸好像宝石一般通透明亮。他那样笑着看他,似是毕生的好光景都燃尽于此,“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为了那双眼眸,为了那句阿兄,林琚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
为他去死又何妨?
只是唯一遗憾的是,他还想再见他一面。
可惜,不会再有机会了。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似乎不会因为怜惜任何人而停下。寂静幽暗的空间里,唯有那扇窗户会飘进来丝丝鲜活的气息。
青年看向那里,就像是对雪夜起誓一般。撕去衣角,咬破了手指,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他能写的不多,他想说的也不多,只想隐晦地诉诸他心底的情意,让它不至于就这么飘散在虚无中。
他学过太多的诗,山盟海誓,金风玉露一相逢,情深之至的诗句多的是,可没有一句能寄托他心里的痛苦。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林琚痴痴地念着,忆及它的后一句,神情变得凄凉起来。薄唇轻轻地颤抖起来。
落笔,先沾湿布片的是热泪,而后才是鲜血。
“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他满眼是泪,满眼不甘,他还想再见少年,还想再听他唤他阿兄。
他在脑中幻想罗织了那么多美好的未来,却发现再也无法实现。离别,是永远不会再见的离别。
花还会再开的,月也会像以前那样再圆,可有些人再想相见,遥遥无期。
林琚闭上眼,身形微微摇摆。滚烫的热泪流下,却是决绝地赴死。
望着窗外的雪,平静而又缓慢地将那纸团吃了下去。
艰难地咽下,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
毒药发作时,肠穿肚烂一般,他浑身一会发冷一会发热,激得满头汗水,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脑中走马灯一般,模糊地浮现起许多场景。是幼时母亲教导他的话。三郎,你天资聪颖,你要成为重振林家的希望。
是父亲对他的期待,他自私又冷漠,只爱自己,却还要装出一幅慈父的模样,只为从他身上榨取利益。
意气风发时,两襟带风,攀折桂枝,一朝看尽长安花。
他曾胸怀理想,以天下为己任。
却不想,这一生都是谎言。他的青云路,要由无辜之人铺垫。他最自以为傲的金榜题名,却不曾料想原是奸臣的施舍。
他曾愤世嫉俗,痛恨腐败的官场,痛恨崔玉响这个奸佞。可到头来,他早就被卖给了奸佞,早就充当他的鹰犬了,他傲骨尽折,成为了他最厌弃最恶心的那种人。
这样的一生,究竟有什么好怀念的?又为什么不愿意去死呢?
因为林琚心里还是有希望。
毒性发作,他猛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着,神情痛苦至极,瞳仁也逐渐弥散开。
气若游丝间,他也在问自己,在怀念什么,在渴望什么……最后的最后,人生的走马灯定格在那个人的身上。
少年站在廊下,回目望向他时,眼底和身上都落满了光芒。那么鲜活,那么灵动,是他循规蹈矩的此生,未曾见过的色彩。
是他,揭开了谎言。是他,揭开了他身边虎狼们的真面目,让他不至于步步踏错,越陷越深。
至少,此刻就死去的林琚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这一生,从未主动做过坏事。
“春澹……”
恍惚间,好像见到他的笑。林琚又觉得不遗憾了,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会爱他,他们也不会相见。
但至少,春澹会记得他吧,一年,两年,三年……
生命的最后一秒,他自私卑劣地想,那样,就够了。
暗室里的人停止了呼吸。
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下着。
彼时的新房中,林春澹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已被冷汗浸湿,身旁的谢庭玄还在熟睡。
痛苦的新婚夜,彼此心有戚戚,谁也无法做到最后。到后来,谢庭玄只是吻了下他的唇角,与他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相拥。
是谁的心,在无声地流泪呢。
窗外的雪还在下,林春澹坐起身子时,发现脚腕处的镣铐竟然消失了。
顾不上探寻原因,他瞬间看向熟睡的谢庭玄,见他没有任何的醒来的迹象,赶紧悄悄起身,从他身边越过,匆忙下了床。
他连鞋都忘了穿,赤着脚单衣走入了雪地里,却并不觉得冰凉。
茫茫大雪中,少年跑出院落,但神色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被关起来的林琚。
夜很深,到处都一片寂静,在宫灯的映照下,他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一个人影。
林春澹以为那是巡逻的侍卫,却发现他的背影很像一个人。
“林琚?”他惊讶地念了句,赶忙抬脚追上去。但这条路长得离谱,好像看不到尽头一样。
林春澹追得疲累,追得气喘吁吁,追得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大声叫着:“你要去哪,谢庭玄把你放出来了?”
那人没有回头,可那个清瘦高挑的背影,少年却看得清楚。
就是林琚。
林春澹浓长睫毛上挂满了雪,他似有所感,浅色瞳仁轻轻地颤动着,叫了声:“阿兄。”
那个身影终于停下了脚步。
疾风呼啸,将少年单薄的衣衫卷得飘飞,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和修长的小腿,仿佛随时也会被这场风雪刮走一般。
可他却并不觉得冷。
琥珀色的眼眸紧紧地凝视着林琚的背影,他似有所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到自己快要失去什么了。
总感觉这个场景不符合常理,不符合逻辑,很怪异。
可他却想不出是为什么。
及此,林琚终于转过身体。
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清俊的眉眼间却全是笑意。
青年只回看一眼,然后再也没有停留。
像是毫无惦念了一样。
像是毫无遗憾了一样,他向前走去。
此生都没再回头。
林春澹愣了两秒,随即拼命地迈开腿去追,气喘吁吁地跑着,但无论怎么叫喊,无论怎么哭求,都追不上。就像梦中无数次的长门送别一样,他永远追不上离京的魏泱。
会失去什么,会失去谁呢……
少年猛然睁开了眼,脸颊上满是湿凉的泪水。
原来,是个梦。可……他攥紧衣襟,心脏依旧剧烈地跳动着。
好痛啊,他的胸口好痛啊。
身旁已经空了,他恍惚听见门外的交谈。
听不清具体的,林春澹挪动着下床,脚踝处的镣铐发出清脆的声音。
门哗啦一下打开,谢庭玄遥遥望着他,俊美容颜被漫处的积雪衬得格外冰冷,甚至有些刺目。
少年抿紧唇,他想起刚刚的梦,屏住了呼吸。半晌,抬目看向谢庭玄,琥珀色眼眸清澈无比:“我要见林琚,你让我见林琚。”
谢庭玄敛目,神色沉静。
他说:“林琚死了。”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