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 第110章

作者:一只小蜗牛 标签: 强强 正剧 HE 主攻 宫廷 古代架空

京城被围,不比别处,君父銮舆在此,满朝大臣在此,天下人心在此,一旦有失,他们这些统兵在外的就都是千秋罪人。陆宁远岂会不知?

但二人对他十分敬服,见他心意坚决,便不再劝,知道他是等狄庆先露破绽,只得按下性子等待战机。

其实陆宁远如何不急,于他而言,京城里不止是有天子而已。他夜里难以安枕,嘴里起了燎泡,忧心烈烈,如沸如煎,却知道狄庆也必不想同自己多耗下去,现在只看谁先坚持不住。

刘靖的步军仍在北上,虽然战力不高,收编入叛军之后却足足有十万余人,无论投入荆鄂还是京城都足以威慑夏人,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对这一军如何调动,朝议自然都是说要勒其火速赶往京城,周章却远远发来章奏,力谏应当命其移师向西。

其一,元涅虽然威逼京城,但毕竟仍在江北,狄庆却已是孤军深入,易于反击;其二,刘靖军不擅野战,过江与元涅对敌,反而易让人瞧出朝廷虚弱来,反观狄庆军人数更少,易被逼退;其三,狄庆乃是皇亲,又是东路军主帅,无论他这次突袭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发自朝廷命令还是个人行为,一旦他身陷包围,元涅不敢不救,那时京城之围便会自解。

因此周章断言,命刘靖一军往狄庆处去,方才是上策。京城暂时告急,久后必定围解。

刘钦听内侍读来,默然片刻,最后点点头道:“此言有理。”

又一次,他想到上一世时自己在夏营身份暴露,夏人要以他易地,周章为国家计,大义凛然地力谏不可。说来也怪,这次想起,他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从前那股难过如雾如烟,好像只是微末之事,不值一提。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拿起朱笔,让内侍指点方位,亲自写下一个“可”字,自己看不见,问内侍:“这个字写得还行?”

内侍如实答:“看不出是陛下所写。”

那就是不好看的意思。刘钦没说什么,摆摆手让他拿下去了。

此后刘靖军直扑狄庆而去。狄庆虽然自负,但身侧既有陆宁远虎视眈眈,又有秦远志时不时露头出战,刘靖大军又正在路上,对他渐成合围之势,他便不能不思脱身之计。

幸而他要来时,雍人抵挡不得,他要走时,雍人也拦他不住。因刘靖大军未至,狄庆撤退时并未设一空营,虚张声势,而是当着秦、陆两路雍军的面大摇大摆地撤走,看他们敢不敢来追。

雍人当真敢来。

呼延震因在近来数战当中英勇过人,先前劫雍人粮道,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雍军犹能焚其粮草之后全身而退,近来愈受狄庆青眼,这次便被留下断后。

于旁人而言,这或许是个苦差,但于呼延震不是。他知道陆宁远一定会来袭扰,上次两人交手,谁也没讨去好,这次他手中战死的兵员已被破格补充,再遇陆宁远一定要一决雌雄。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宁远率军急行,绕过了他,竟然直奔狄庆而去。

狄庆所部都是骑兵,原本行进很快,不会被轻易追上。但他因为决心要走,便携带上了这次掳掠来的男女人口,这才让陆宁远赶上。

因湖广一带水系密布,狄庆撤退时不时要架设浮桥,马兵施展不开,陆宁远便联合之前已从江陵带来数百船只的秦远志,趁着夏人过河时的当口忽然杀出,水陆并进,突击狄庆军。

血战近一日,呼延震支援过来,刚刚好被河拦住,耽搁了些许时间。陆宁远将救出的被俘男女交给秦远志,再次率军断后。

被狄庆与呼延震夹击,这一战结果如何自是不必多提。但陆宁远毕竟久历战阵,生死关头闯过几个来回,虽然负伤,却到底还是突围而出,以夏人之骠勇、兵力之差距而言,已可称之为全身而退了。

秦远志已用船只将救出的百姓送入公安,陆宁远不及入城整顿,收拢了兵马马上便往建康去,一路上倍道兼程,由陆路改走水路,才总算在十日赶回。

他麾下人马不多,于建康之局也没有太大影响,但狄庆已退,与他遥相呼应的元涅见无利可图,不多时也引军北退,这场盟约签订后仅仅两月便爆发的一战,由此终于到了尾声。

陆宁远因赶回后马上便被调往江北,至今同刘钦未得一见,只从李椹口中陆陆续续得知了些自己平叛时京里的事,越听越是焦心。可江北胡马骎骎,终是不得南顾。好容易等到夏人退去,各军要于城外献俘,陆宁远再度过江,这才与刘钦见到第一面。

这时刘靖也已押送着刘骥谋反案中的一应主谋回京,刘钦既是受降,也要监斩,因此不能不亲自出面,只是以胡氛正亟为由,下令一切从简。

献俘当日,刘钦乘銮舆到达午门,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更全然没有半点南平内乱、北退夏人之喜,神情反而颇为威重,严肃非常。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这位不顾衰老病痛仍然为国宣劳的王叔的额外尊崇,他托着刘靖手臂,同他一道走到殿首,竟是让他同自己一起受百官之礼。

此举虽于礼不合,但一来鄂王闻望素隆,又是皇帝的亲叔叔,二来他于国有大功,特旨嘉奖也是应有之义,加上眼下夏人新退,正值所有人都隐隐松一口气的喜气洋洋的关口,倒也没人在这时出面弹劾。

刘钦与刘靖肩并着肩,紧紧搀着他,一级级上了台阶。

旁人只当此举是因为刘靖病重,却不知刘钦扶着刘靖的同时,也是赖他小声指引,才在众人面前勉强不露异状。因此不止刘钦,就连刘靖也紧紧板着脸,殊无笑意。

丹墀之上,刘靖的手轻轻发着抖,刘钦则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叔侄两个互相支撑着,心中或忧虑、或愤懑,同样的沉重压在年轻与年迈的两颗心头。

台下,陆宁远因是主将,站得很近,看到刘钦上台阶时似乎有一丝迟疑,有时脚是先磕在台阶上面,又抬几分才踩上去,耳朵也不自觉偏向刘靖,忽地生出一个猜测,不由得心头一震,待刘钦站定转身后抬头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刘钦却一眼不曾回看于他。

他心中一时大乱,赞礼官要他献俘时也不曾听见,之后几次失仪君前,不知明天要挨多少本奏。他也没想此事,等献俘结束,急匆匆便入宫求见,刘钦却不见他。

陆宁远急得在宫门外乱走,甚至按照上一世时大臣进宫的潜规则,往内宦手里塞了银子,想请他通融,谁知却吓得对方连忙后退。

刘钦虽然是太上皇的亲生儿子,从前每次进宫,却也都要被各门太监刮几回油水。他从前自然是乐呵呵地奉上,但即位后没几天便下旨严查宫内太监勒索大臣之事。

在此之前不久,就有人被逐出宫去,还有被腰斩、被流放、被籍没家产的,前车之鉴尚在,这内宦见陆宁远不往正路上走,登时活见鬼了一般,好像陆宁远手里的是一把刀,正准备往他身上招呼。

陆宁远见了,愈发着急,见他后退,就愈往前去。内宦快要哭了,忙转身又去通禀,如此几次之后,刘钦终于答应一见。

同其他人一样,刘钦见陆宁远,也是在平台召见,只是近一个月来都没有大臣能有此殊荣,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负责洒扫的宫人不知内情,议论起来常常觉着奇怪,前天夜里睡觉前彼此间还刚说起过此事,今天就见陆宁远被放入进来,不由好奇地打量着他,想看他有什么特别。

陆宁远谁也不看,大步进去,刘钦已经等在里面,闻声抬头,对他微笑道:“靖方,刚回京,怎么不歇歇就进宫来了?”

陆宁远不答,放轻了脚步,在腰间一摸,摸到刘钦送给他的玉佩,解了下来,把悬挂用的绳子向斜前方一掷。绳上细珠磕在地上,发出“嗒”一声轻响,刘钦果然徇声看向那里,带笑的目光也跟着移向旁边。

陆宁远彻底确信了,三五步跑上前,紧紧按着刘钦肩膀,弯腰下去,眼睛定定看向他的眼睛,“你……你看不见了么?”

第187章

陆宁远把着刘钦肩膀,向他眼睛当中看去,刘钦收了笑,愕然回看着他,眼神却好像不是落在他的脸上。

陆宁远弯下腰,两手一松,隔开椅子贴住他背,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一股血气、汗气挟着隐隐约约的烽烟之气扑面而来,下意识地,刘钦在一瞬间绷紧了全身。

在一片沉沉的黑色当中,他被人欺至近前,手按在他的肋下,胳膊箍住他的身体,胸口紧贴着他的胸口,耳朵贴着他的耳朵,骨棱棱的下巴顶着他的肩膀。

他被人抱住,也被缚住了,陆宁远沉重的呼吸声一道道传来,好像还有点哆嗦,那一双箍住他的手臂松了又紧,两只手在他身上按了又按。

刘钦眼前只有一种颜色,于是这手便是看不见的手,带着些莫测。它离他这样的近,甚至就在他的身上。它们此刻环过他在他肋下,下一刻也可以在任何地方。

他什么也看不见。

刘钦僵直着身体,挣了一挣,陆宁远却没有松开,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从他喉咙里发出了一下什么声音,好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咽回去,变成了哽咽般的一响。

刘钦右手放在椅子侧面,隔着一道暗格,里面有一只短匕,在听见大步向他跑来的脚步声的时候,他就下意识把手放在了那里,只是没有按开机扩。

在被抱着的时候,他把手在那里放了一阵,始终没有动作,听见陆宁远的那声哽咽,愣了一阵,慢慢把手移开了。

他从全神戒备的提心吊胆中稍稍放松了一点,感受着陆宁远渐渐松开他,却没完全放开,手仍贴在他背上,胸口同他分开,下巴也从他肩上拿了下去。然后陆宁远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很近,和他几乎脸贴着脸。

“对不起……”他听见陆宁远忽然向自己道歉。好像什么沉重至极的东西压在他身上,让他的声音轻轻发着抖,“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刘钦不由怔怔,不明所以。想说他做得已经足够好了,要没有他,连这样的收场恐怕都不会有,但下一刻马上又知道陆宁远说的不是这个。

慢慢地,他把刚才按在机扩上的手放在陆宁远腰间,轻轻扶在那上面,“只是一时着急,就这样了,你道歉做什么?”

戒备与警觉卸下几分,他才发觉陆宁远放在他背上的手那样结实有力,隔着衣服仍能觉出他手心上一团热意。

他没注意,自己紧绷着的嘴角稍稍松开了,“你是怎么发现我眼睛看不见的?”

陆宁远稳下声音答:“我看你上台阶时脚下不稳,后来又……又一直没有看我。”

刘钦愣愣,随后笑了,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弯了弯,“是,我看不见你。不然……”

他想象着陆宁远的神情,想他此时的,也想他在献俘大典那时候的。他应当是没有表情,沉默,安静,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当看向他时,他也一定会回看自己,然后在那两只眼睛里面,会有什么轻轻一跳。

刘钦问:“今天是不是也穿了那件红色战袍?”

陆宁远答:“嗯。”又把他抱了抱。

刘钦察觉他有些欲言又止。他看不见,却好像知道陆宁远现在的样子,神情压抑着,抿了抿嘴,两边嘴角用力向下一压,又松开,现在它们张了张,从那里面要吐出轻轻的问询来了。

“你这样……多久了?”陆宁远问。

他说话不像往常那样恭恭谨谨,不知是心神正乱,还是因为刘钦现在只是个瞎了眼的帝王。刘钦想应当不是后者,答他道:“像这样完全看不见,有十二天了。”

陆宁远深深吸一口气,又是半晌无话。刘钦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响了一阵,无意识地向他偏了偏耳朵。

陆宁远的喘气声忽地停了,“怎么不和我说?一直……一直都不和我讲。”

刘钦与他相处时日不算短,少有被他这样问话的时候。两人君臣之分早定,哪怕曾有总角之交,哪怕后来又在一起了——分开太久,刘钦几乎是片刻前才重新想起此事——陆宁远在他面前也一向是恭敬乖觉的,甚至有时显得战战兢兢。这话问出,却简直好像质问了。

但刘钦既不怕他,也不恼他,反而又笑了笑,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腰间,将他半揽住了,“和你讲了,你就撇下大军回京进宫来么?”

自然不会。不论是在两湖,还是在江北,无一日不是羽檄交驰,一日数警,陆宁远岂能撇下大军不顾,独身回京?况且他回来之后,又能做得甚事?

陆宁远呼吸愈发沉重了,像是负了一座山在背上,难过得快要支撑不住,过会儿又道:“对不起。”

刘钦终日间心情阴郁,这会儿却涌起一道怜意,正待要说什么,陆宁远却又道:“我回来后听说了很多……你那么难,信里什么都不和我讲。”两手又一次收紧了,声音几乎贴面传来,竟显得有些硬邦邦的。

他平日里话很少,更没有一样的话说两遍的时候,可就是这样,这几个月来他心中所想也未能吐出万一。

去平叛的路上,越走便离京城越远,渐渐地,宫城看不见了、建康的城墙看不见了、钟山也看不见了,同京城却感到自己好像一只放飞的风筝,让长风吹去茫茫千里,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身上。

每次信使从长安来,带来的有时是朝廷诏令,有时是刘钦的私信,不论什么,将它拿在手上的第一刻,他心中都禁不住一阵战栗。喜悦的激流荡遍全身,那根牵在他身上的风筝的线,穿过他的脊背连在他心头,在这一刻让人猛地拨动一下,带着他一起嗡嗡轻颤起来。

每次收到信时,如果有旁人在场,他便草草读过,如有旨意下来,就依令而行,如果没有,就收进怀里,夜里无人时总要挑灯细细读上几遍。有时看到某处,忽然心跳得厉害,他不得不暂时停下,在帐中来来回回走过一阵,才能重新展信。

最一开始,刘钦信中还有些拉闲散闷的话给他,好像从前他在东宫养病、刘钦也被禁足的那阵,两人每一次的相对叙话一样。

那样长的漫漫春日,两人并不总是言之有物,如果说出的话也能长脚,那么这两串言语就像他们两人一样,正晒着暮春已经有些热起来的太阳,相携着在院子里慢慢地散步。

后来,刘钦的来信越来越严肃,渐渐地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不是询问前线军事,就是偶尔提及建康政事,简洁、冷峻,有时显得心烦意乱。

他像上辈子不动声色地推拒着他一样,又一次将他默默推开了。

陆宁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再后来,刘钦的信开始由别人代笔,在他的追问之下,只说自己手臂受了一点“微不足道”轻伤,别的什么都不肯多说。

行军往狄庆处去时,陆宁远有时立马高岗,再一次回望京城,不知道那根牵着他的线,另一头是否还在刘钦手里,也不知道风停之后,他是回到刘钦身边,还是被风吹出千里万里。他们竟然离着那样的远。

刘钦听他这样说,不由怔怔。第一次,他知道陆宁远居然是会生气的,话音当中,似乎还有几分委屈。陆宁远在他心里一直都好比一块石头,忽然间裂开缝隙露出里头,他的手指碰到它的同一刻,自己铁打的肝肠好像也跟着软了几分。

并非是有意推开陆宁远,从上一世被从夏营当中放出后,他就是这样,伤病时从不愿教别人知道,伤得越重、病得越厉害,就越不想见人。那时他每一发病,就闭门谢客,驱赶了下人,自己闷头躲起,只德叔和另外寥寥几人偶尔会被放入,也会很快就被他赶出。

他不习惯病了的时候还有旁人在场,比起宽慰,他所感到的更多是种威胁。他病得虚弱,没有力气,心智也不如往日,正好像鸷鸟铩羽,在旁人面前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当别人看到他的第一刻,看不见的战争就开始了,他要撑起十二分的精神,假装自己无事,方才有一二分的安稳。

尤其失明的时候,他眼前只有黑,四周是看不见的手,看不见的一双双眼睛,看不见的刀枪剑戟森然相向。每人的神情都是莫名,每人的居心都是叵测,他好比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任四面浊浪排空、怒涛卷起,而他又有何处可去?

就是一个七岁稚儿,也能无声无息杀死了他,何况旁人?

刘钦眨了几下眼,眼睫轻轻地颤。至少他知道,陆宁远不会这样做,起码此刻不会。他在黑暗当中咀嚼着陆宁远远远谈不上尖刻的指责,片刻过后,像往常一样,他不自在起来,想要从眼下这情形当中脱出,可陆宁远紧紧抱着他,可他的臂膀那样坚实,按在他身上的手又那样温暖有力。

刘钦移开眼。他看不见陆宁远的眼睛现在真正在什么地方,只凭着感觉避开他。

陆宁远太愧疚了,也太伤心,他的这个怀抱丝毫不露杀机、不显危险,刘钦此刻却不想放自己跌入进去。他知道,自己不止是他那可怜的、瞎了眼的相处不久的情人,更是一个下错了决断、闯下了大祸,怒急攻心,自己把自己气瞎了眼睛的帝王。

如此之君,如此之主,此时在陆宁远心中,是如何看待他的?此时正看向他这双混沌无神的眼睛的陆宁远面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他深感难以面对,手按在陆宁远的身上,只是这次不是推开他,反而反手一扣,将他的手肘抓在手里。

“是我错了。”

这四个字于刘钦而言有些难以出口,但陆宁远向他说了那样多次“对不起”,他说来好像也就没有那样难了。后面的话,才是他梗在心头十几二十日,日日夜夜在心里叩问着自己,却不能同任何人讲的,就是此时此刻也难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