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 第212章

作者:一只小蜗牛 标签: 强强 正剧 HE 主攻 宫廷 古代架空

“不,我自己来……我自己……”陆宁远咬着牙关说话,发觉自己抬不起手,“韩玉……要韩玉来……我还不饿……”

“好了,没什么韩玉,就只有我。”刘钦把勺子又向前送了送,在他的牙上磕出轻轻一响。

陆宁远神情变幻,好半天,还是张开了嘴,让刘钦把勺子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他不知那是什么味道,喉咙一滚就咽下了肚。他不敢看刘钦的脸,心中歉疚非常,好像对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见又是一勺送来,不敢耽搁,连忙含住勺子。

刘钦一勺勺喂着,见陆宁远每每吃下一口,就要张开嘴不动声色地吐气,心中奇怪,下一勺就没急着递,顿住了问:“怎么了?”

陆宁远连忙摇头,回答他道:“没事。”

刘钦又喂。这一勺喂进去,陆宁远一切如常,但从下一勺开始,就又开始张口轻轻呼气。刘钦再次顿住,又问一遍:“怎么了?”

陆宁远仍是摇头,眼中神情甚至有些小心了。

刘钦又挖一勺,这次放进自己嘴里,随后皱起眉头,眼睛四下看看,像是想吐出来。陆宁远忙张开手掌向上伸来,只是手只能从床上抬起数寸,刘钦没有瞧见,四下寻找无果,最后把这一口咽了下去。

“这么烫嘴,怎么不说?”

“对不……”

“不,怪我。”刘钦马上又道,“我应该自己先试一试。”

他从未这样照顾过人,给父母侍奉汤药,都是宫人把药晾得温度正好了再交给他,也就从没想过还要先在自己嘴上试一试温度。

但一转念,他回忆起自己在亳州受伤的时候,陆宁远以手喂他,那时他好像的确每一勺都要先拿嘴唇碰碰,确认温度,然后才会向他送来。

这次他舀起一勺,先自己抿了抿,然后吹两下,又抿一抿,才递给陆宁远。

陆宁远两手攥紧了,因为身上也同样绷起来,各处疼痛更剧,连眼前都隐约有些发红,见勺子送来,小心张开嘴含住,把里面的东西全都舔进嘴里。

刘钦低头瞧瞧,碗里已经少了一半。他只要继续喂,估计陆宁远就会一直吃下去。

多吃原本该是好事,但陆宁远现在各处脏腑都受伤了,吃太多未必是好,可也不知到底喂他多少才对。

他于是问:“你饱了么?”

陆宁远点点头。

刘钦狐疑地看着他,又喂给他两勺,陆宁远仍是照常吃下。刘钦犹豫了,最后想林九思给的药粥定然是定好量的,索性将一碗都给陆宁远倒进肚里,又问:“胀么?”

陆宁远摇头,“不胀。”又道:“谢……谢谢……”

“胀的话和我说,下次少喂你一点,自己不许碰肚子,上面有伤口。”刘钦把碗搁下,拾起筷子。

陆宁远想起刘钦的晚饭,又确认了一眼,“你怎么……只吃这些?”

“嗯?这是你营里的饭,我特意要的和士兵们一样的。”

有肉吃,还有一样蔬菜,还有脱了壳的白米饭,平心而论,陆宁远军中的伙食可以说是独步天下,也不枉费他拿了刘钦那么多的赏赐却还穷得叮当响了。

但刘钦为什么也吃这些?

“怎么……不吃点……别的?”这是在城里,想吃什么都买得到,刘钦就是没有带御厨来,军中的厨师也不可能给天子吃这些东西。

“走得太急,”刘钦信口道:“没带银子来。吃你的军费,将来被逢时发现,又要挨骂了。”

陆宁远一呆,“不,我来……我……赊银子给你,你不要……吃这个。”

他欲豪气而不成,最后到底还是落在赊上,刘钦莞尔,却也没放过他,“那行,等明天见到怀音,你请他帮忙置办。”

陆宁远旧债还未还净,而且因他终于活了下来,拿不到朝廷抚恤,也就无法人死债消,现在却又添上一笔新债,可不知怎么想的,他竟然轻轻呼一口气,身体跟着松了松,眼睛当中好像有什么轻闪过去,虽然快,刘钦这次却抓住了它。

那是沉沉的潭水中一瞬间的开心,是因为什么?

刘钦看看他,思忖片刻,收回视线,就着米饭吃起自己的晚饭。

营里今天吃的是猪肉,是拿盐水炖的,闻之令人作呕,但就是这样,每人也只得两块,一碗里剩下的都是肉汤,寻常士卒吃得十分珍惜,刘钦却没去碰,拣着青菜吃了。

他心情不算好,慢慢吃了一阵,米饭只吃了一小半,菜剩了几根,就让人收了。

陆宁远手指曲了一曲,刚才的那一点开心已如春冰消融,垂着眼睛不言语。

刘钦喝过了水、漱过了口,才想起也该为陆宁远漱,于是托着他头又给他喂水。

陆宁远尽力配合着,漱口之后,刘钦把粥碗放在他嘴边,让他吐在里面,可陆宁远摇摇头,把水咽了下去。

“你要去睡了么?”过了一会儿,他问。

“不急,再坐一会儿。”

两人一时无话。陆宁远听着自己一声一声的呼吸,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他一年多没有再见到刘钦了,或许就是为此,当时才有勇气做出那样的选择。再见到他,同样的事情,就要付出百倍、千倍的魄力……

他太想看着他了,心里不舍。哪怕就像从前,像那么多年一样,他只是远远地看,心里想想,又如何了?

五台山的方丈说他深陷在“我执”当中,什么人相我相,有他无他,他一时明白,这会儿却好像又糊涂了。

他只是远远看着,做一些事,又有什么损害?

“陆宁远。”刘钦忽然唤他。

陆宁远回神,就见刘钦正弯腰向着自己凑近。

他深深地俯下身,把手撑在旁边,防止压到陆宁远身上的伤口,忽然同他贴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子,低低地问:“你喜欢我吻你么?”

陆宁远平躺在床上,蓦地颤了一下,动作不大,或许只是肩膀一抖,鬓边的头发晃了一晃。

但为着这个,刘钦压得更近,鼻子这次碰到了他的,又问一遍,“喜欢吗?”

陆宁远无法不回答,也不能作假。“喜欢。”他吸一口气,同样低声道。

于是刘钦低头,吻他的额头、鬓角、眼尾、鼻梁、鼻头、脸颊、下颌、嘴角,又吻他的下巴,动作很轻,在陆宁远陡然涌起血色的面孔上细细遍吻过去,然后停下来,向后让让,又同他鼻尖碰着鼻尖,问:“最喜欢哪里?”

陆宁远睁不开眼,好像一株被春雨满灌在头顶的植物,好半天的时间,喉咙里只发出含混的一响。

他吞咽几下,把奇怪的声音咽下去,“都……都很喜欢。”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发颤。

“最喜欢?”

陆宁远把眼睁开,艰难思索着,蓦地把一只手抬起,握在刘钦的小臂上面,“最喜欢你……碰碰我的膝盖。”

刘钦轻轻一震,定眼瞧他,陆宁远回看着他,慢慢把嘴抿了起来。

这一年里,他时不时还会做一些关于刘钦的梦,渐渐地却不是绮梦,而是梦见他像曾经那一日一样,轻轻摸着自己的腿。

他梦见刘钦的手指,梦见它们轻抚在自己扭曲的膝盖骨上面,一下一下,万般爱惜,好像他又变得重要,甚至是珍贵了。

是了。曾经刘钦说,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及他的一根手指头。说这话时,他对刘钦是那样重要,简直重于泰山。

可是金瓯重圆之后,息马深山,从今已经再用不上他了。

他在刘钦身边,比起给他快乐,好像总是让他伤心烦恼的时候更多,还给他添着麻烦,不许他娶妻,于是国家至今连中宫都没有,只有朝臣的吵嚷终日不息。

刘钦说过不爱他了,他不肯信,可过后总是想起它来,想起这一句话。

他想,在刘钦说出这句话时,如果其中有一分两分真意呢?又想,他为刘钦,能做什么?不是将军对陛下,而是一个人对他的爱人。

他打胜仗,是职分所在,寻医访药,也是忠臣所为,甚至每日写信嘘寒问暖,也是许多人会为刘钦做的事。那么,以爱人的身份,他还能再做什么?

再想下去,他心中一凉,惊觉自己好像爱着刘钦,其实什么都做不得。

进而他便忽地想到,或许刘钦仍爱他,或许不爱,但无论如何,于他而言,自己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不再是长城、是泰山,而重新变回了地上的石头,石头下的草和草上的露水,他是鸿毛片羽,无足轻重。

那样下去,他又是谁呢?

漫长的分离,无数封来往的信件,模糊着刘钦的眉目,也模糊着他的,他什么都无法确定了。

大约刘钦再不会像从前那样轻轻摸他的腿了。清晨,从梦中醒来的陆宁远拥被坐在床上,向膝盖瞧了半晌,慢慢伸出手去,自己在那上面摸了一摸。

“你的腿现在可碰不得……”刘钦神色寻常地道,“只有脸还能摸摸。等之后夹板取了,我给你上药,至于现在……”

他伸手,像上午时那样,也想象着刚刚将陆宁远从牢中救出,第一次看见他膝盖时的样子,又摸了摸他的脸。

“来之前不知道……”他拿手指摸摸陆宁远的颧骨,又拿两根指头夹了夹他脸颊上的肉,“你都瘦了这么多了,比刚把翟广带回来的时候又瘦了。”

陆宁远怔怔看着他。刘钦的手又放得很轻,像是什么鸟的羽毛在轻拂着他。

他垂着两只那样美丽的眼睛,把熟悉的爱惜、珍重,还有一点歉意向着他滚滚倾倒下来,好像大浪拍下,陆宁远这一叶扁舟被拍到水底,倏忽又浮上来,在忽然的海雨天风、惊涛骇浪当中被扯得东倒西歪。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忽然回到那天的崖壁上面,腰间只一根绳子牵着他的性命,近在咫尺的铁钎一次次从他身前荡过,他看着它,恍惚间好像刘钦站在身前,于是他道:“我走了。”又道:“你要保重。”

那时他没有抓住它,可现在它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他向下直坠,呼呼风声掠过,它却一直在手边上,在他伸手一够就能够到的地方。

满身的血涌了上来,他抓住它,把它抱进怀里,听自己呜咽了声,然后他的头不受控制,向着刘钦的手指依恋地偏了一偏。

他真想碰一碰他。

刘钦单手捧着他的脸,循着他的嘴唇又吻一阵,“不弄你了,睡觉吧。”

陆宁远应了一声,声音忽然变得柔软,几个字之后,他才找回自己本来的声音,“你也好好休息。”

可是刘钦坐在床边,脱起了鞋袜,让人打热水进来。

陆宁远惊讶地看着他洗过了脸、洗过了脚,躺在自己边上,好一阵才道:“不行……我……夜里还要吃药,而且喝水多了,会需要……需要便溺,你可不可以……”

帮他便溺的事情,大约就要交给军中的仆役做了。刘钦把被子盖好,在陆宁远右手边平躺下来,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吩咐朱孝吹灯。

朱孝依言而行,马上,屋中就只剩下一盏火了,在远远的地方静静烧着。

在陆宁远无声的焦急之中,刘钦忽然问:“很疼吧?摔得这么厉害。”

陆宁远张了张口,随后点点头,枕头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你的遗表我见到了,”黑暗中,刘钦向他转过头,“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我知道之后,伤不伤心?”

好半天,陆宁远只是无声以对。

“对不起……”终于,熟悉的三个字又响起来,陆宁远低声道:“我想你、你可能……”

“我会非常、非常伤心。”刘钦几乎从不会这样直言,但这会儿他与陆宁远都隐在夜色里面,连这样的话竟也能出口,“来的路上,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要是真见不到……”

“陆宁远,你敢让我这么伤心?”

第337章

张大龙从床上,把着陆宁远的肩头,一点一点扶他坐起。

陆宁远这一年瘦得多了,但身体仍然很沉,幸而张大龙手劲儿大,着意控制之下,只让他慢慢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