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 第62章

作者:一只小蜗牛 标签: 强强 正剧 HE 主攻 宫廷 古代架空

陆宁远问旗总:“按我军法,如有扰民,如何处置?”

旗总咬牙不语,片刻后道:“打五十军棍,驱逐出营,不得再用。”

陆宁远又问:“这一旗中可有人没有参与?”

无人应话。

陆宁远道:“按军法处置!”

旗总猛一跪地,抬头道:“将军,属下也是求粮心切啊!您也知道,咱们全军上下一天只得两顿饭,还有一顿是稀的,军士们平日里又要训练,又要御敌,辛苦非常,却吃不到一口饱饭,各个饿得腮帮子都陷进去了,属下,属下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啊……”

陆宁远不为所动,让人搬来长凳,在校场中摆了一排。“旗总一百军棍,其余人五十棍,自己上凳吧。”

这十来个人有的垂头丧气,有的颇带愤愤之色,但不用旁人催促,全都自己趴上凳子。陆宁远道:“动刑!”

棍声响处,但见得皮肉横飞,血点四溅。前二十棍时还没有人吭声,到了后来,渐渐响起惨叫声,一声比一声更响。有的兵士本来觉着尚可忍受,但听旁人叫起来,忍不住也扯起嗓子惨嚎。只有刚才脸带不忿的几个人颇为倔强,从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五十棍之后,其余人都停了手,只剩下旗总那里仍是一棍一棍落下。他脊背、屁股上已经一片血肉模糊,衣服破了,露出里面的皮肉,血涌出来,把衣服和皮全粘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棍子每每提起来时,便带起一串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溅在陆宁远脚边,有时候上面还沾着小块的皮肉,当啷在棍子头上,又被甩进人堆里,看着颇为骇人。

打到七八十下,旗总还是半点不吭声,也不低头,梗着脖子只盯着陆宁远看,让他好好瞧清自己挨打的模样。陆宁远也如他所愿,并不转开头,眼睛始终落在他身上。

先是韩玉看不下去,跪在地上向陆宁远求情。紧跟着就连刚才告状的那个百姓也瞧得不落忍,求陆宁远别打了。陆宁远全都不睬,只站立不动。

等一百军棍一棍不差地打完,他才让人扶起受刑的士兵,自己走到校台上对下面道:“你们或许想,张康是为军中缺粮才这样做,我对他以军法处置,是不近人情。”

他所说的张康就是挨打的那个旗总,现在刚被人从长凳上扶起来,已经站不太住,让人架着两边臂膀才能勉强立着,听了这话,奋力抬了抬头,却没抬起来,嘴里一条条地往下掉血。

韩玉扶着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使劲起伏着,盯着陆宁远瞧。

窃窃私语声想起来,陆宁远只作不闻,继续道:“营里许多人都是贫苦百姓出身,你们从军之前,往往也是力田为生,终岁辛苦,仅得一饱,田里所得上缴官家,剩下的才是自己,剩下一分,来年便有一分活路。”

因他选兵时,便往往摒弃城市油滑之人,留下肯出力的庄稼汉子,此话说来,台下许多士兵均不禁心有戚戚。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投军,就是因为连这最后的一分生路也被人夺了,不从军就要饿死,哪里不懂陆宁远所说?一时都安静下来,听着他后面的话。

“如今各位不再种田,每日所食、身上所穿,都是从何而来?固然是皇恩浩荡,但你们心里知道,这些都是和你们一样的贫苦百姓一粒粒种出来的,一匹匹织出来的。我们吃的是官家的粮,也是百姓的粮,穿的官家的衣,也是百姓的衣,我等军人以御虏为职,既报君恩,亦是报百姓衣我食我之德。”

“百姓胼手胝足,以供养我等,便是望我等能保境一方,使其得以安居,免受夷狄盗贼之害、颠连鞭朴之苦。而我却诛求无已,反虐其身,害民暴民,绝其生路,便同盗贼有什么区别?我等究竟以何立身?”

“你们的父母兄弟也在田里,若是他们一年劳苦,所得粮食十之六七拿来给了官家,他们辛苦供养的官军却不去杀敌,穿着他们供出来的衣服,拿着他们供出来的武器,反过来抢他们的粮食,还对他们兵刃相加,换成你们,你们干不干?”

“不干!” “不干!”

兵士齐声大喊。许多人被触到心中隐痛,不禁泪下。

“各位都知小民过活之苦,我今日所说,你们定能明白。”陆宁远恳切道:“我等俸禄粮饷,一分一毫都是民脂民膏。平日里每一逢敌,若不实心作战,都是在榨别人的心血,训练时凡不出力,那便是在鱼肉百姓。我等不力田、不渔猎、不事生产,却得千家万户之供养,以有今日,若不能保民安民,有何脸面立于天地之间?虐民害民,更何异禽兽!”

“如今军粮短缺,我已在想法筹措,半月之内当有消息。就是筹措不得,也不过是和大家一起,两顿减做一顿,干的换做稀的,宁可饿死,也决不掳掠百姓一粒粮食。就是渡过眼前这关,凡我所掌军队,日后也是这条规矩,无论何时都不会变。有不能接受的,这便站出来,随这一旗一道除名,不必受军棍,发给银两一一安置,绝不勉强。如果留下,日后一旦触犯,莫怪军法无情。”

没有人动。忽然,张康拂开旁人跪倒在地,吐着血含糊道:“属下,属下——知错了!求——您留下属下,将……将功赎罪!”

刚才受刑的其他人也一齐跪倒,不肯离开,纷纷求陆宁远收回成命。陆宁远却摇头道:“军法如此,绝无通融。你们若是有心,往后可往别处从军。”

受刑的这十来人,刚才哀嚎者有,却没有哭的,这会儿反而有人急哭,说什么都不肯走,一定求陆宁远让自己留下,哪怕只当军中仆役也行。

之前陆宁远沙汰士卒时,他们都是被留下的那些,见被淘汰出去的人,有些哭着喊着不愿离开,那时他们在旁边看着,颇为感慨同情,却也知道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反而为自己能留下而颇带庆幸。如今他们触犯军法,被赶走的换成他们,这才知道个中滋味,除去这一军之外,天底下还有更好的去处不成?不会有了。一时纷纷跪地磕头,希望陆宁远回心转意。

可陆宁远的心是铁打的,只摇摇头,一面让人给他们包扎伤口,一面取来名册,将这十几个人一一除名。

张康一时大恸,放声大哭,直哭得摧心剖肝,忽然吐出一大口血,就此栽倒在地。

第98章

几天后,韩玉的密信呈在刘钦案上,上面详细记载了那日陆宁远营中发生的事。

韩玉是勋贵子弟,从小不说是锦衣玉食,起码吃穿上从没短过,生长京城中,玩伴也都是朝中各个大臣的子弟,从没听说过天底下竟然会有人饿死。

于他们这些人而言,粮食从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而是朝廷发的、粮店里买的、袋子里冒出来、饭碗里涌出来的,每天到了时间,自己就摆在了饭桌上面,就像每日日出鸡鸣,乃是自然之理,十几年来雷打不动。稻黍稷麦菽摆在桌上,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知道能吃而已,吃饱了,筷子搁下便走,哪管剩没剩下。

这次随陆宁远出兵,就同从前第一次离京时的刘钦一样,他也见到了许多从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想都不曾想象过的景象,别说知道了有人会饿死,就是自己现在每天也难得一饱。

一开始他想,粮食没了,那去买就行了,后来才知道,竟然会有拿钱也买不到粮食的事。于是他又想,他们是朝廷官军,别说他们买粮时是真金白银地掏钱,就是一分不给,百姓身为大雍子民,给他们提供粮食,那也是责无旁贷的事,难道还能让他们这些官军饿着不成?

等听说这些刁民居然暗中帮助翟广,有人背负着袋子徒脚走几十里路给他送粮,对他们官军却支支吾吾,百般推脱,一粒粮食都不肯给后,他更是怒不可遏,觉着这些人和流贼同流合污,说明也是流贼,全都抓了也不会抓错,几次劝陆宁远雷霆手段整饬一番,也是杀鸡儆猴,给其他刁民做个榜样,陆宁远都置若罔闻,惹他终日气鼓鼓的,就想给刘钦告状,但惦记着临行前刘钦的嘱托,为了行事之密,除非有紧急之事发生,不然每十日才传递一次消息,以免信件来往太频惹人注目。算算时间还没到,只好一直自己生着闷气。

后来终于到了他可以写信的日子,他深夜不睡,找了个僻静处,偷偷写好了给刘钦的密信,等要发出时,自己重读一遍,登时一惊,将信凑在烛火边烧掉,然后又展开张纸。刘钦不许他掺杂个人好恶进去,只能记述,不可评判,曾经还为此批评过他,给他羞得一身热汗。

他写的时候还不觉着如何,等写完重读,才发觉犯了忌讳,第二稿时便着意控制,尽量只记述这些天所见情况,自己瞧得上的瞧不上的都写进去。这次写完,他重读一遍,自觉没问题了,才松一口气发出。

刘钦收到的最新一封密信最后,记述的就是陆宁远驱逐那一旗强买民粮的士兵的事。韩玉似乎认为此事非同一般,在信件最上面做了一个标记,以做提醒。

他牢记刘钦的吩咐,几乎没掺杂什么情绪进去,但落墨很重,仔细看时,因为激动,一些字写得颇为潦草,而且不避烦渎,几乎是将陆宁远那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原封不动地默写下来,足足费去数页纸,如此举动已足以让刘钦窥见其意——因为他读过之后,也和韩玉是一般想法。

先前得知陆宁远在邹元瀚已处必死之地时救下他的性命,他放下密信,便感慨半晌,虽然没有听到陆宁远对李椹解释的那一番话,但陆宁远心里想着什么,其实他多少也能猜到。如今再收到这一封信,他先草草读过一遍,登时一凛,收去刚才的漫不经心,下意识肃然了面孔从头重读,这次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等读完之后,不觉怔愣,缓缓从桌案前起身,把信纸拿在手上,站在窗边慢慢又读了一遍。

这次读完,他把信纸在手里一折,猛然想起在江北时的事来。

那时秦良弼军粮短缺,于是解下睢州之围后,他便放纵士卒进城大肆劫掠,可对那些犯法的军官,自己却全然不敢处置,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小惩大诫一番做个样子。那时秦良弼曾对他说过一段话,他印象很深,他说——

“兵士们跟着你出生入死,便是为了能吃饱饭,有钱花,娶老婆孩子,什么不给人家,就没有人再给你卖命啦。”

于是他放纵士卒挨家挨户敲开城里百姓的房门,冲进家里抢劫粮食、器皿、巾帛,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哀哭不止,把一应犯法的军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为了队伍不散。

而那天晚上,陆宁远躺在病榻上面,对他说:“为将五德,仁者为先,国家大将,必解爱人。”

他那时便似乎已经理解了,在心中感慨不已,只觉于眼前的昏芒蹭蹬之中照来一束亮光。但现在他知道他没有,因为此时此刻他才当真懂了陆宁远的话——抑或将来的他还会再有同样的想法,同样发觉今天的他也没有能全然领会。谁知道呢。

陆宁远这所谓的“爱人”,原来不只是要求他自己,竟然还包括了他麾下士卒在内,若他大雍能成一支如此之军,该是怎样光景?

刘钦慢慢回神,只觉背上发着热,低头又看看这几页纸,一张张整理好叠了起来。

他行事缜密,不允许有自己看不到之处,像韩玉这样的密探,他还有许多个,不止陆宁远身边有,如秦良弼等许多人身边也放置了一两个,刘缵、刘骥身边更不会少,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像韩玉那样顺利落脚,一举便到了目标身边,有的接触不到什么核心的信息,只能传递些杂事。

对他们发来的消息,他每次都阅后即焚,不留半点痕迹,以免日后让人看见,惹麻烦上身。但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这一封信他没有烧掉,而是折起来妥帖收到某处,然后坐回在案边,低头沉思片刻,提笔给陆宁远写了封信。

他自视甚高,很少真正敬重什么人,陆宁远年纪虽轻,说来同他还有些仇,却是其中之一。他恨过他、怜过他、也佩服过他,或许现在还有一些别的,因此这佩服敬重只藏在心里,没有将陆宁远推得远至天边。

上一封陆宁远给他的来信还摆在桌上,信的末尾陆宁远感谢他送给自己那件战袍,只看措辞似乎就能想见他写信时的那副局促之态。

刘钦想到那件袍子,进而就想到出兵那天,笔不觉停下,提在手里顿在一旁。案边的烛火将他眉目氤氲进暖黄色的光里,那些英武凌厉淡去了,他看着信纸,垂下的两眼显出几分少见的安闲柔和。

那天陆宁远穿上战袍,认镫上鞍,翻然一变,载着他的雄心和希望往南而去,他在后面看着,心中如惊涛涌起,便待要扬波搏击,跃跃欲试。陆宁远是奔赴战场,他在建康,同样将要有一场恶战,只看最后鹿死谁手,他如何能不心潮涌动?

他没有离开,负手站在原处,看着陆宁远挺直的背,火红的战袍猎猎地打着,深色的头盔一角反射着一团日光,马蹄蹴踏间,一点一点去得远了。

然后就在这时,陆宁远在马上向他转回了头。

刘钦从那一天中回神,看着眼前写到一半的信。

他几天前就已经收到,但放在桌上,直到今天还没有回复。陆宁远在信中除去向他汇报营中情况和向他道谢之外,还提到了军中粮草短缺之事,问他有没有办法。

通过韩玉之口,刘钦当然已经知道,之所以一拖再拖,就是因为前些天帮不上忙,无措手处,便干脆不吭声。而就在昨天,他从回京以来就一直暗地调查的一件事终于有了眉目,这才现出一点转机——那便是秦良弼所反映的北军欠饷之事。

以此事牵扯之广,他即便身为储君,也不好轻易去碰,更不必说什么追回欠饷,足食足兵了。眼下他虽然弄清楚其中关节,但无能为力,对秦良弼只能发书致歉,请他再忍耐一阵,但查清楚的事情,也并非什么用都没有。

岑士瑜和陈执中在其中都有牵扯,而且他手里已经有了实据。此次陆宁远能够出兵,借了岑士瑜几分力,不好再去惹他,对陈执中,则不妨敲一竹杠。

刘钦不好直接出面,便让人把自己查到的事情放出些风声,盖子半捂半开,让陈执中既能知道是自己所为,又知道自己掌握之事已经足够威胁到他,却并不当真揭破,留下一个做交易的余地,等他自己跳进来。

果然,今天陈执中让管家给他捎话,说先前供给陆宁远的军粮转运出了问题,在半路耽搁了几天,自己已经知会邹元瀚,把他军中的余粮拿出来分一部分给陆宁远应急,剩下的等粮车开到,如数补上。刘钦见他松口,这个麻烦算是暂时替陆宁远解决了,这才提笔向他回信。

陆宁远的来信中没提到他惩处那些骚扰百姓的士兵一事,刘钦也就假做不知,免得暴露韩玉。同陆宁远一样,他也是提笔先写公事,但陆宁远用兵无需他叮嘱,建康之事他也没有向外透露的习惯,除去对陆宁远汇报之事说一声自己知道了之外,便没有别的什么话说,三两句就写完了。

公事写完,剩下的便是私事。前些天韩玉曾给他写信,提到陆宁远腿疾发作,这些天一直瘸得厉害,但因为陆宁远从没说过疼,他也就没写别的。

上一世刘钦骨头也曾受过伤,最知道疼起来是个什么滋味,想陆宁远腿疾发作,还要训练士卒、还要打仗、还要每天和普通士兵一起睡在挤了几十个人的军帐里、还没有饭吃,想到前几天建康才刚下过一场雨,第二天就在地上结成薄冰,心里颇不得劲,便装作偶然想起,问陆宁远近来身体如何,有没有再咳嗽、腿怎么样。

写毕,他将信交给朱孝,让他明早发出,随信一起的还有一个包裹,让人装得满满登登。朱孝好奇,问:“殿下,这里面装着什么?”

刘钦答:“衣服。”

“衣服?”

“嗯,都是衣服,给人穿的。”刘钦也不多解释,朝他摆摆手,赶人道:“去吧。”说完低下头看起公文,不再理他,留朱孝一个抱着包裹一头雾水地自去了。

第99章

陆宁远收到刘钦的回信,是几天之后。那时他正拿着离京那日刘钦给的衣服,少有地露出惆怅的表情。

李椹看得没错,就是韩玉也发现了,这些天天气虽冷,但临行前刘钦所赠的那件厚战袍,他平时很少穿在身上。刘钦给的战袍宽大,只能穿在铠甲外面,因为平时随时都有可能有战事,他怕作战时不察,把衣服弄坏,宁愿顶着一身明光光的盔甲,也不穿上那件罩袍。

有时过了一夜,盔甲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拿手擦一擦便算了,穿着罩袍时固然暖和,但不穿时也可忍受,他就也没让亲兵帮自己去买件新的。亲兵看他有战袍都很少穿,就也没想过再给他买一件穿,于是两边一起,就这么对付下来。

至于那件两世以来他第一次从刘钦处收到的衣服,除了刚刚扎营,最近几天都肯定不会再出兵时被他穿过几次外,平日里都叠得四四方方,放在他枕头边上。他平时都和士兵们睡在一起,自己军帐中的床从来不住,只要不拔营,几天都是一个样子,那件衣服就也放着不动,一个多月来,不仅没有一点损坏,甚至可称是一尘不染。

但也只到今天为止。

今天他临睡下前得了些空,照常坐在床边,把衣服展开,准备熏上一点刘钦赠的香,然后再叠一遍,却忽然瞧见上面多了个洞。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连忙凑近了一瞧,从红色的战袍后面透出了自己的指纹,衣服当真破了!

他吃了一大惊,拿在手上瞧了又瞧,的的确确有一个洞,拿手指给捏在一起,手指松开,洞就又张开了,切实地霸在那里不去。拿到眼前仔细打量,洞口边缘参差错落,不是刀刃所致,竟似乎是耗子啃的——他帐里竟然有耗子,千防万防,竟然没防住这个!

他不胜懊恼,坐在那里呆了一阵,无计可施间,把韩玉和另外几个亲兵叫来,问他们会不会补衣服。韩玉官宦出身,闻言张大了嘴,看看他,又看看他膝盖上的衣服,羞愧地摇了摇头。

另外几个亲兵是倒是贫苦人家出身,可是衣服破了,有老婆的都是老婆给补,没老婆的都靠老娘,也纷纷摇头说不会。有一个说自己可以试试,陆宁远听他说得不确信,没敢让他上手,愁了一阵,拿着衣服起身出帐了。

李椹不在,他便下意识地求助张大龙。但等张大龙从震天的鼾声中被他摇醒,睁开眼迷迷糊糊朝他瞧过来的时候,他就生了悔意,想自己居然想到来找张大龙补衣服,也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对扰了他睡觉生出几分愧疚。

谁知张大龙一点起床气没有,听说之后,更是当即一拍胸口应承下来,“我当什么事,嗨,这不是小菜一碟么?衣服哪呢,我看看。”

陆宁远犹豫一下,下意识看了眼他沙钵大的两只拳头,不知道该不该把衣服给他。

张大龙眼尖,不等他交出,自己先瞧见了,一把把衣服抢来,在上面找了一圈,奇怪地问:“洞在哪呢?”

陆宁远替他找到,指给他看,张大龙脱口道:“这么小?”意思是这还用补么。陆宁远却认真道:“不小了,你补补看吧。”

“行吧。”张大龙点点头,从旁边堆在一起的行李里面掏啊掏啊,竟然掏了一个针线盒出来。

陆宁远颇为惊讶,见他竟有这个东西,一时信服了,不觉松开捏在衣服另一边的手。因他上辈子从没找张大龙补过衣服,也就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针线盒的存在,哪怕他和张大龙抵足而眠不知多少个晚上,却也从没见过这个小盒。

很快,张大龙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针线,对着烛火穿上了针,把衣服放在腿上,一下下缝了起来。他这动作一看就不是生手,陆宁远一面惊讶,一面放下了心,不出声瞧着他缝。

在他缝着的时候,帐里其他被吵醒的兵士好奇凑过来,围在两人边上,看张大龙居然在一针一线地缝衣服,不由瞠目结舌,惊讶之后,便又开始啧啧称奇。

“去去去!都睡觉去!”张大龙嚷道,结果嗓门太大,把没醒的人也吵醒了。后醒的人睁开眼,见这边聚了一堆人,都起来围观。

后面的人瞧不到前面,往前挤,就把前面的人挤得更往前,到最后都贴在张大龙和陆宁远身上了。张大龙被人挨上来,臊红了脸,骂道:“这有啥好看,都起来!起来!”

前面的人一哄而笑,有人问:“龙哥,你还会缝衣服呢?”张大龙哼哼两声,并不答话。

后面的人听见,愈发惊奇,嚷道:“什么?龙哥缝衣服?给让让地方,让让地方!”使劲往里挤。好容易挤到前面,就见张大龙右手两根萝卜粗的指头中间捏着根细得看不见的银针,银针尾巴上拴了一根红色的细线,竟然当真在缝着一件衣服,而且仔细一看,缝得还颇为有模有样,针脚那里几乎看不出来。

“龙哥真会缝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