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小蜗牛
崔允信心里暗暗咯噔了一下,明白此刻刘钦心里一定正藏着什么东西,但不会对自己说,他也无从猜测、无从揣摩,只觉着刘钦城府深密,下意识把刚刚跟在刘钦后面举起来的茶杯又搁回桌上。
这几个月来,他与刘钦走得很近,刘钦似乎十分倚靠他及他背后几乎从不直接出面的父亲,还有那些聚集在他身边,同为北人的勋贵旧臣子弟。有任何重要的消息,刘钦与他们往往都互相知会,刘钦在朝中有什么举动,他们也不遗余力地配合。
他是其中与刘钦离着最近的一个,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这样认为。旁人羡慕他,他也为此颇感自得,但同时总是隐隐有一种感觉,比起亲近,在面对着刘钦时,他感到的倒更多是种惧怕。并不是因为刘钦身居高位,而是因为他心中真正想着什么,崔允信知道自己并不当真清楚。
但他愈是惧怕,就愈是放心,也愈发坚定。刘钦如果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酒囊饭袋,那他们这些人跟他一起搅进这乱局当中,怕是真嫌自己命长了。
他收回思绪,见刘钦还在喝茶,干干问道:“听动静,是要把整个园子都大翻一遍罢?”
“嗯。”刘钦向后院方向看去一眼,就收回视线落在别处,看着颇为随意,“估计还要两个月才能竣工吧。”
崔允信坐不住了,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对刘钦道:“殿下,有一句话,由臣来说或许不合适,但臣私心不能不为殿下考虑……”
刘钦正色道:“你说。”
崔允信本来颇难开口,但看刘钦显露出这样郑重的神态,想父亲交待的这些话句句都是在为刘钦考虑,没有半点私心,也就觉着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顿了一顿,坦诚道:“小陆将军一举击破扎破天部,于殿下、于朝廷都是一桩大喜事。流贼虽有多股,但大多不成气候,都是些山里的响马而已,真正为朝廷所忌惮的,一个是这扎破天,另一个就是那翟广。”
刘钦听到翟广之名,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勾了一勾。就听崔允信继续道:“如今扎破天部被破,剩下的翟广部独木难支,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黄州府那边的具体情况,但想来是胜局已定,剩下的便是追亡逐北、乘胜追击而已。”
刘钦截断道:“翟广进入坚城,夺回家眷,已不再受制于我。况且扎破天本人虽已就缚,其部众未必就作鸟兽散,毕竟是万余人的大军,哪怕十个人里留下一个,投了翟广,也棘手得很。”
“邹元瀚所辖官军也被打散了,至于从黄州府外调去的官兵,推算时日恐怕也不会马上能到,其实他陆靖方自己也成一根独木了,恐怕不好这样乐观,只看过几天的军报如何了。”
崔允信听他说得严峻,并不很以为然。在他看来,陆宁远既然能破一路,就能破第二路,只是时间早晚、损失大小的问题。对于黄州府的情况,因远离京城,消息真假难辨,这些天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流贼已经被破了、大军马上就要凯旋的,有说官军被打得四散、流贼就要逃往省外了的,鹅笼镇这样一座小城,在这些天传来的消息里更是几经易手,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该信哪一个。但既然陆宁远的捷报送来,那便坐实前方是打了胜仗,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不在战场上面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同刘钦离着更近了些,低声道:“臣父令臣向殿下进此一言:既然流寇已在股掌,最好不要一下子就收拾干净,留一点慢慢打,于殿下有利无害……”
刘钦一转眼看向他。
他这眼颇含威势,引得崔允信一惊,但马上刘钦眨了下眼睛,将那陡然出现的锐利神色掩了下去。崔允信顿了顿,实在不知道刘钦心里是怎么想的,半晌才试探着又道:“这几年邹元瀚在外,几次都有机会能灭流寇,就是翟广拿不下来,扎破天总也跑不了他。但剿贼一剿经年,是为了什么?”
刘钦搁下杯子,“他是想要养寇自重!他拖得越久,自己也就越发壮大,朝廷就越离不开他。”
崔允信见他并非不知,心中大定,忙接着道:“正是、正是!现在老邹已经完了,小陆将军正好出一头地。殿下不妨致书给他,要他不要急着去打翟广,该放过时放他一马,只要翟广不死,朝廷就还要增兵,那时候小陆将军手底下还会只有区区三千人么?他拥重兵在外,殿下便可安居于内了,岂怕小人攻讦?”
有那么一瞬间,刘钦心意一动。崔允信的话说进他心里去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军权,秦良弼虽然有支持之意,但他远在江北,且要防备夏人,他真正能倚靠的无非就是陆宁远那一点人。在和议签订、大位易主之前,陆宁远若是能取代邹元瀚,拥兵一方,举足轻重,那他的胜算便要多出数成。
他忽然想到之前韩玉送来的一份密报:陆宁远在明明有机会借翟广的刀杀邹元瀚时,却不遗余力地救下了他。
陆宁远不会不知道,邹元瀚曾经想害死他,要不是他命大,中了一箭却只受轻伤,现在怕是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了;也不会看不出来,除掉邹元瀚于他而言有多大的作用。以当时的形势,陆宁远只需要反应慢一点,或者没有快马给邹元瀚的后军传递那一份消息,邹元瀚就必死无疑,朝廷甚至都不会下旨降罪于他,因为邹元瀚不死反而才是意外之喜。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收到密信时,刘钦怔愣了好一阵,心里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我要他杀死邹元瀚,陆宁远可会照做么?
但马上,他又想:我何必这样小觑了自己?笑了一笑,即将此事放下。
现在,他看着被卷到一旁的空白信纸,心里被崔允信勾起的那一点热意冷下来,回转了念头,对崔允信摇摇头道:“国家大事,并非儿戏。那些流贼我曾亲眼见过,并非生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反而多是些生计断绝走投无路的寻常百姓。干戈未静,桑农咸废,正当一战破之,安置归乡,使各安产业,不然越这样拖下去,当地百姓就越是没有生路,就越要激起民变,流贼越剿不尽,恐怕天下事要不可为了。”
崔允信一时分辨不出他说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是不信任自己,在出言试探,还是当真这么想的?忙道:“殿下仁爱百姓,爱养元元之心,人所共见。但如果日后……日后殿下不得驾临大位,这些百姓虽然安堵,也并非是殿下的百姓了。殿下此时顾虑太多,臣只怕……”他恳切地看着刘钦,“只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刘钦心中一沉,但看出他和崔孝先是真心在为自己打算,有意缓和了神情,免得让他误解,却并不答应他,摇头道:“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如此儿戏人命,视百姓嚎啕而不顾,他日我纵登大位,也难为其主。平叛一日也不拖,不但不拖,还要尽快结束,休兵安民,以全力应对北虏。但你放心,我刘钦也绝不会为人作嫁!”
他虽然有意收敛了威棱,颇假辞色,但说话时脸上显露出不容置疑之意,崔允信如何看不出来?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无用,只得讪讪地送上几顶纯仁贤德的高帽,结束了此议,暗地里却忧心忡忡。刘钦想要名实俱全,阴阳兼顾,野心可是不小,两个都想要拿在手上,只盼他到最后不要哪个也没有吧。
他又坐了一阵,便辞行归家,向崔允信陈述此事。前脚刚刚离开,刘钦重新铺开纸正要落笔,马上就又来人,是从宫里来的,趴在刘钦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就见刘钦脸色微变,缓缓站了起来,手按在石桌上,指节白起来。
文宁公主入宫,不知在刘崇耳边说了什么,刘崇大怒,刚刚传了他母亲过去,尚不知结果如何。
第109章
文宁公主是刘崇的妹妹、刘钦的姑姑,早已出嫁,丈夫去世得早,她没有搬回宫里,但这些年也常常入宫。
刘崇有一弟一妹,弟弟刘靖封了鄂王,同样没有外出就藩,至今留在京里,在朝中没有什么实职,但说话很有分量。
鄂王为人正派,这些年安于其位,不曾表露过什么野心,刘崇对他也就从没生过什么忌惮之意。更何况因着之前夏人南侵的国之巨变,鄂王的独子曾领兵抗夏,兵败被擒,最近才听说人还活着,但落在夏人手里,已经不指望能回来了,生下子女二十余人的刘崇对这弟弟也就只有怜爱而已。
对文宁公主这个妹妹,刘崇也多有宠爱,常在公务之余,兄妹俩一齐宴饮、赏戏,说些家常。因此文宁公主入宫,原不为奇,只是她见过刘崇之后,刘崇就将刘钦的母亲叫去,那便非同寻常了。
当初刘崇废后废储,改立刘钦之母为后,又以刘钦为太子,究竟是因为什么,这些年所有知情人都讳莫如深。刘钦那时年纪太小,自然也不会知道内情,只是从某天起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太子,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他那时已经懂事,只知道是母亲联合朝中一些大臣做了一些事情,才促成此变,但其中谋划,母亲不曾对他透露过半点。当年参与此事的大臣如今都已不在,因为此事对刘钦并无损害,他也就从不曾细查过他们或死、或流放的原因,安心享用着这颗自己没有付出半点辛苦,就由母亲捧到他桌上的果实。
一直到他这次回京之后,同刘缵的争斗愈演愈烈,他担忧刘缵拿这件旧事做文章,才真正想要弄清楚当日的来龙去脉,以便做好准备。可几次向母亲询问,母亲只说:“已是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将他搪塞过去。调查当日的知情人,因年月太久,痕迹都被抹去,也没有什么收获。他只得暂且搁下,百务缠身,慢慢也就将其忘在脑后。
如今文宁公主入宫,他仅凭直觉便知道,她定是旧事重提了!当年母亲机事不密,一定留了马脚。到底是什么事情、严不严重、能否补救?他两眼一抹黑,只得按兵不动,着人再进宫打探。
在等待新消息的时间里,他想到,文宁公主不会无缘无故重提此事,她此举和刘缵恐怕脱不了关系。听说她与大哥的母亲早年就情同姐妹,对刘钦母亲所为恐怕多有不满,这些年隐忍不发,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没有什么盟友,担心不能一举将她扳倒,反而惹自己下不来台。如今刘缵正是一把钥匙,将她的箱子打开了。
而刘缵在此时与文宁公主结成同盟,恐怕是也听说了黄州府的战报,自觉坐不住了。他只要出了一招,后面就不会空手,看来之前的暗流汹涌即将浮到水面上,大风大浪就要掀起来了。
刘钦起身走到后园,一众心腹牙兵正在其中掘土。这些人要么是他母族的子弟,要么是一早便在东宫的心腹旧臣之子,除此之外便是这几月以来在那些同他交好的北人子弟间精心挑选出的,每人的身世底细他都一一仔细调查过,编入牙军之后对每人都曾加以试探,不曾有半点假手他人。
他招来匠人,对着设计图纸中的几处又同他详细确认了一下,任谁看来,都觉着他是在认认真真修这个花园。德叔抱着陆宁远送的梅树过来,问他要栽到哪里,刘钦思索片刻,抬手指了一处。德叔低了低头,抱着树去了。
等匠人也去忙后,刘钦又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心思不觉远了。
不过一个时辰之前,他的打算还是借着三哥隔山打牛,如今此举比起主动出击,倒更像是自保了。要不是这一摊多少年前的烂账……他心里生出几分埋怨之意,但又知道要没有这摊烂账,自己如今也当不成这太子,天下事没有只占好处的道理,只得幽幽叹一口气,思索起解决之法。
朱孝正把挖出来的一大捧土运进车里,同他隔得很远,却看见了他叹气,一时站定呆了片刻,过了一阵,又埋头继续挖起了地。
后来刘钦给陆宁远去了一封回信,回信送到的那天,陆宁远正同翟广激战,九江等地的援兵刚刚赶到,加入战团,将翟广围在正中。正值“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之时,陆宁远收到信后,到转天才有时间拆开,拆信时李椹正在旁边,见陆宁远把信看了又看,正好奇间,不想陆宁远竟把信递给了他。
上面,刘钦写道:“干戈不静,锋刃颠连,民不堪命,宜速荡妖氛,救民水火,不必他顾。不宜滥诛,可只枭元恶,余众凡肯归正者,一体赈给。”
李椹读到一半,同样呆了一呆。
这是他们与翟广交战的第六天,历经了大大小小三十余战,其中有三天都是他们独对翟广的万余人大军,没有一路盟友。这六天血战下来,三千士卒已只剩下八百人,从军官到士兵各个带伤,就连李椹自己也没有幸免,身上中了两箭,幸好扎得不深,不曾危及性命。
可怜他们这些人,铠甲解、刀刃断、粮草尽、马蹄穿,数月心血付之一炬,二月的寒风时时催着金创,也在人心头卷起寒意。不接敌时,看着越来越少的兵士,看着各人身上的鲜血和包扎,他不止一次地想:朝廷如何看待他们这些人?又想:刘钦如何看他们?
现在他知道了。
同在睢州时,他与刘钦也算并肩作战过一阵,但刘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始终不曾真正看清楚过。现在分隔两地,音信鲜通,刘钦的面目反而愈加清晰起来。
其实以两地之间的距离,刘钦如果真如崔允信所说,写信密令陆宁远放翟广走脱,不要同他交战,现在信件才到陆宁远手上,也早成了空文一纸,作不得数。但他这封迟来的信,竟和陆宁远这些天的所作所为若合符契,李椹读来,不禁心中一定,又涌起一阵庆幸,从纸上抬起头,看向陆宁远。
陆宁远也看着他,两只眼睛像是阳光下的池水,粼粼地闪烁着光彩。
他没有说话,李椹也没说什么,看向信的后面,那里又写:“勿杀扎破天,潜藏营中,不可交与他人之手。”
李椹判断道:“京里可能有什么变故。”
“变故?”陆宁远忙在床上坐起来。
连李椹都受了伤,他身上的伤自然只会更多,但也还不至于卧床。可他那只病腿不耐苦战,一连数日人不解甲、马不释鞍,疼得一日比一日厉害,又值冬春之交,寒气侵体,便愈如刀斧交加,实难忍耐。他初时还能自己上马,后来甚至要人搀扶借力,如今战事稍戢,立感难支,只得暂时卧床休息。
但他虽然躺在床上,疼痛却也没半刻消退,发着低烧,却还一身一身地出汗,勉力坐起来时,腿上用劲,疼得额头又滚下一道汗淌在脖子上,他也没在意,问李椹:“会是出什么事了?”
李椹摇摇头,“我也猜不出来,就按太子所说的行事吧。正好扎破天现在还在咱们手里。不过……”
他看陆宁远疼成这样,心里不落忍,但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只好递给他一只布巾,让他拿着擦擦汗。“太子特意嘱咐要把扎破天藏起来,这几天可能会有人来提人。要是老邹来找咱们要人,官大的是爷,咱们好像也没法子不给。”
“我看不如这样,咱们耍个诈,找个和扎破天长得像的,当着老邹的面,和其他几个贼酋一道杀了,老邹也就不会再提这事了。太子应该是想让咱们把扎破天活着送去京城,留着以后有用。单独送这么个大活人不好办,尤其他还可能半道跑了……嗯……这样,就等之后收兵回京的时候,把他藏在咱们营里,假装是普通士兵,和咱们一道回去,也不惹人注目。”
陆宁远点点头,拿着布巾却并不擦汗,看神情颇有些忧心忡忡。李椹会意,宽慰他道:“太子城府深密,不会有什么事的。”
陆宁远似乎并未被安慰到,没有回应这句,仍怔怔地发着呆。
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刘钦几乎从不会对他提起,每有信件,说的都是前线战事,偶尔有一两句私事,也是关心他的腿、替他送来衣服等,对他自己如何则很少提到。他饮食起居如何、有没有生病、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在现在放在他行囊中的十三封信里,刘钦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过。
陆宁远在一片空白中想象着,想到崔允信、崔孝先,想到刘缵,进而忽然想到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把长枪推进刘钦胸口中的瞬间,忽地感到一阵悚然。在他不在的时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不会有人也去做和他做的一样的事?
他忽地心揪起来,腿疼得难以忍耐,向左偏了身体,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仍是无法归京,愈发躺不下去,求助般地问李椹:“我回信问殿下京城情形,他会回复我么?”
李椹让他问得一愣,“这个……”如他刚刚说过的那样,刘钦城府深密,像这种机密要事恐怕不会和别人说,如果说了,那便说明他已将陆宁远视作真正的心腹,能得他如此青眼的人,恐怕也不会有几个。
想到这里,他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起来,撺掇道:“试一试就知道了。他就是不回复你,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陆宁远“嗯”了一声,并不耽搁,请他搭了把手,拖着腿挪到桌前即刻回信,让人发出。
谁知几天之后,刘钦的回信还未送来,京城来的使者就先到了。朝廷派来御史,至平贼军中宣读谕旨,历数朝臣弹劾陆宁远的四桩罪状,并入他军中查察实情,以定功罪。先前所得俘虏,尚未斩首的,尽数押往邹元瀚军中集中看管,以备不测。
第110章
当日朝廷四面援军开到,大胜流寇,翟广只率二百余人西遁,再不复之前人马过万浩浩汤汤的盛况。陆宁远知道以翟广的为人,只要还活着,虽然眼下只有这么点人,迟早要东山再起,有心乘胜追击,几次建言却无人采纳,因众官军在侧,不好引兵自去,只得眼睁睁看着翟广西逃。
因把守在黄州府入武昌府要道的官兵都调集而来,翟广此去少有阻拦,况且人数又少,不引人注目,恐怕是真要逃出生天了。一众军官却正为这猖狂有年的流寇头子如今的狼狈之态而幸灾乐祸,各自盘点缴获战利,捷报传往京城,听说同样龙颜大悦,颁赐不日便到。
在京城的使者还没来,各军已在边休整便庆贺的时候,陆宁远先一步斩首了扎破天在内的贼首五人,以惩戒元恶。因他一开始奇袭扎破天,其部下军官多被他俘虏,他营中扎破天部的俘虏,军官数甚至反而多过普通士卒。反而是后来独对翟广时,两人打了许多场硬仗,他部下死伤众多,但俘获也多,因此营中俘虏的士卒多是当初翟广的兵丁。
对俘获的首领,他以震慑其余俘虏为由,杀了为首几个,其余人羁押下来,等待朝廷下令处置。至于普通士卒,则如刘钦所言,皆以宽大待之。
其实江南腹地的兵祸乃有两种,一种是兵乱,在江北被夏人击溃的官兵逃遁过来,不愿再去卖命,卸了官身便去做匪,为祸一方;一种是民乱,便是翟广这些不堪生计的小民斩木揭竿以求活路,虽是造反,却也良可悯痛。
就是刘钦没有来信,陆宁远也不打算杀他们,而是从其中挑选精壮敢战能吃苦者,编入军籍,余人只等朝廷慰抚款一下,便遣银归乡安置。
以往朝廷破贼,人数不多时往往就地处死,如果俘获太多,也只是强令遣散,莫说是给钱给粮,就是身上衣服都恨不能扒了,让光着屁股回去。这些人落在陆宁远手上,原本以为必死,就是不死也要去层皮,总之不会好过,谁曾想他竟然这样宽仁,对待他们和自己的兵士一般无二,有粮一起吃,没有一顿短了他们,见到有衣不蔽体的人,还发给衣物御寒。
他们都是些寻常百姓,大多是为寻生路而从军,在翟广麾下,从不乱抢乱杀,不曾生过奸邪之心,见陆宁远如此对待自己,无不感念,许多原本要回家的人待过几天后改了主意,反而争着留下。陆宁远按惯例拣选士卒,因这些人曾被翟广筛过一遍,中选的倒比之前募兵时更多。
如此大胜,军中自然要有庆功宴。当日邹元瀚打散了大军,但官衔仍在,高居众将之上,且这些天收拢残部、抽调各卫所驻军,渐渐又有了两千余人,腰杆渐硬,自然当仁不让地主持,将几路援兵长官和陆宁远一并邀请入营,杀羊宰牛以作庆贺。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一片欢腾,陆宁远却因心有隐忧,显出几分冷淡。邹元瀚瞧见,心想:他莫不是已经知道我往京里送信的事了?但随即又想:让他知道又能如何?脸色一点没变,举杯受了众人之贺,正谈笑间,京里来的使者便到了。
其实两日前刘钦在京里就听到风声,急给陆宁远传来密信,要他有所准备。信使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朝廷的人之前到达,但这庆功宴一摆就是几个时辰,信使赶过来,却见不着陆宁远的面,就这么生生拖了过去。陆宁远一无所知,等像别人一样跪在地上等待朝廷颁赐时,御史忽然又拿出另一道圣旨,肃然了面孔历数起朝臣对他的几桩弹劾。
第一,当初陆宁远初至,正逢扎破天投降,朝廷下明旨让他就地驻扎,不得轻动,他却没有知会任何人,直奔黄州府而去。无诏出兵,乃是大忌,虽然之后他同翟广交战,胜了几阵,但不能以此便不追究擅自出兵之罪。
第二,君如天日,光照万物,九州万民生计繁衍皆是仰赖圣德恩养。可朝廷收到消息,陆宁远练兵时曾对士卒说,他们的吃穿都是靠小民百姓供养,非但目无朝廷,更是目无君上,其意不测,其心可诛。
第三,翟广军眷困在鹅笼镇时,陆宁远曾私自与翟广议和,具体达成了什么协议,除了他之外再无人知晓,私通贼寇,又是重罪一件。姑念他当日便破贼,其情可宥,但需将当日同翟广所说详细上报朝廷,付有司核查。
第四,战胜之后的这几日,陆宁远对流贼多有优恤,更又招募其入军,朝廷今已俱悉。扩充兵员原是常事,但因前面这第三点,陆宁远曾有与翟广私下媾和之事,如今他又这样对待流寇残余,便有许多人怀疑他是藏污纳垢,怀有异志,特派御史前来查问。
这四宗罪说完,陆宁远跪在地上,如遭雷劈,恍然回到上一世的时候,定一定神,又回到这里。邹元瀚面带冷笑,其余诸军将领或怜悯、或不忿、或幸灾乐祸,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
他这军中,一同来庆功宴的不止他一个,张大龙一张面孔涨成猪肝色,两眼瞪得溜圆,恨不能冲上前去一手拽着一只胳膊把手里捧着圣旨的御史撕了。李椹怕他忍耐不住,一面死死拽着他,一面先他一步站出来道:“天使容禀!”
陆宁远没有说话,他这一嗓子喊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到他身上。
李椹这才行了一礼,继续道:“陆副守备发兵黄州府,的确不曾奉诏,但后来烧翟广粮草、使之不能远遁,又布下疑兵将其拖到大军前来,使贼两月都不曾走出黄州府一步。更又探明翟广伏兵所在,传信于邹都指挥使,与其共同破敌。虽然有罪,却也有功,还望御史详细核查。”
他故意卖了邹元瀚一个面子,没有说当日陆宁远是如何把落水狗一样的他给生生救了起来,但邹元瀚似乎并不承情,冷了面色轻轻哼了一声。
李椹就知道他不会给说好话了,没有继续理会,又道:“天使所说第三罪,陆副守备与翟广私通,实无其事。当日几人所言并无秘事,只为麻痹其心,为夜袭扎破天做准备而已,在场数百将士都曾听到,卑职回去后即刻写下呈上,天使可往幸存兵士处复核。”
“至于第四……”李椹顿了一顿,终于不客气道:“连日苦战,伤亡巨大,各营所俘流寇,均自行收编实军,非独陆副守备一人如此。待天使看过当日与翟广诈和情况后,便可知陆副守备同翟广全无交往,收编其残部也是依国朝旧例,绝无他意。请天使试想,扎破天新破,翟广入鹅笼镇之后那几日,附近只陆副守备一路官兵,其与翟广拼死力战,方才将其拖住,等来大军合围,所部死伤十之六七,余人也都各个负伤,体无完肤,若非实心抗敌,岂会如此?还请天使明鉴!”
御史答道:“陛下命本官前来,就是为查实此事,陆副守备功罪如何,本官自要详查明白,不必多言。”
李椹觑他面色,又暗地里向邹元瀚看去一眼,心里咯噔一声,没说什么,叩了下头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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