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第34章

作者:君子在野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成长 正剧 古代架空

两人相隔丈余,谁也不动,一问一答,机锋暗藏,仿佛参禅一般。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讨血债。”

“想明白了么?”

“想不明白,大概一生也想不明白。”谢离叹了口气,“人生如梦,退无可退,唯有砥砺前行。”

两人都再不说话,站成了两棵高大笔直的树。

气氛莫名微妙,仿佛有什么东西玄然一变,变得坚固而磊落,千丝万缕无主的丝线缠卷成团,一切回归原位,一切尘埃落定,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提及那玄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火光扑朔迷离,只有淡淡的一句我回来了,不飘不摇,不疑不惑,重达千钧。

林故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个人影从梅间雪背后走了出来,打破了仿佛要天荒地老的沉默,只见那人步履沉稳,二十来岁年纪,一身白不白灰不灰的半旧长衫,作布衣书生打扮,身板修长清瘦,腰里一边别着一把精钢扇子,一边挂一支竹笛,面容是天生的俊逸,儒雅潇洒,有股文人自成一体的清贵。

只是也看着不大健康,嘴唇泛青白,眼仁藏着深深的哀伤情绪,一屋子四个男人,倒有三个像病秧子——谢离平日成日烂醉也挡不住他上房揭瓦,这几日收敛多了,反而动不动就露出虚弱样子。

谢离看见这书生,才第一次露出了讶异神情,皱眉望着梅间雪;“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梅间雪笑而不答。

那书生刷的展开精钢扇子,率先迈进厅堂:“你来得,我来不得?箭在弦上,刀在鞘中,人在火里,你敢现身,我就敢舍命。”

谢离道:“轻率。”

梅间雪道:“他非要来,不带他来就不肯喝我的药,再拖下去要砸我起死回生的招牌,为了保全名声,我只能赏他一碗毒酒。”他一垂眼睫,眼角泪痣明灭,“我只管医病,不医命,人要找死,挡不住。”

那书生白他一眼:“放屁。”

他扭头转向谢离,张口便要喊,谢离使了个眼色,率先迎了上去,抱拳深深行了一揖,恭恭敬敬道:“堂主。”

那书生眼中疑窦一晃,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谢离打过招呼,向林故渊引荐:“这是我们青木堂堂主易临风,你别看他像个书生,忠义骁勇,堪称死士,前些日子夜袭天邪令总坛,受了些伤,一直避世休养。”

“还有这位,我方才对你说过,这是梅间雪,梅公子。”

又对两人道:“这是青海昆仑派‘小东华’林故渊,林少侠,年纪不大,武功妙得很,为人刚直坚毅,算得上这一辈的少年豪杰。”

林故渊点一点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化出一道界限,升起一阵疏离之感。

他和谢离成日厮混,虽然处处追兵,因谢离神通广大,他俩非但没狼狈鼠窜,反而优哉游哉过得像闲云野鹤一般,嘴上不提,心里已然快要忘了他是魔教中人,此时当着梅间雪和易临风的面,忽然想到正邪之间嫌隙,渐渐起了敌意。

谢离是天邪令的谢离,林故渊冷眼瞧他周旋其中,堪称如鱼得水,心里隐约觉得,这才是他本来的面貌,在自己跟前成日卖呆耍贱,也算是难为他。

第67章 故人之三

易临风露出讥讽之色:“昆仑派?少年豪杰?三尺之外我就闻得到那股名门正派的恶臭之气,昆仑派高门秀士,来梅斋有何见教。”

林故渊顿时寒了脸色,当着谢离的面没有立即发作,紧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梅间雪道:“穷酸秀才,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谢离扬眉道:“好一股子恶臭之气,前日我在少室山上,见到峨眉派新掌门艳若春桃,剑上那穗子甚是眼熟,仔细想来,有什么美的,全是恶臭,只是可惜,尚未出阁的姑娘,拼了名节不要,甘愿守寡戴孝,硬是帮我们厮杀出一条血路,这番情谊不知是为了谁,也不知那样美貌的女子回去如何向武林同道交代……大约也是千夫所指,要被骂做恶臭娘们。”

易临风的脸忽然红了,欲盖弥彰的把竹笛往身后藏了一藏,倨傲神色全然消弭,梗着脖子道:“江姑娘她……”

谢离阴阳怪气的打断他:“原来是姓江,我可不知她姓甚名谁,怎么,堂主与那恶臭峨眉派有交集?”

易临风吃了这么个大瘪,摇着那精钢扇子,一句话不再多说。

谢离朝林故渊递了个眼色,邀功似的做了一脸促狭。

林故渊的铁石心肠一下子又柔软了。

梅间雪听见少室山三字,不由愣道:“少室山?难道是那个闯了藏经塔,把……”他顿了顿,瞄着谢离,“把你从少林寺背出来的那个昆仑派小兄弟?”

林故渊对他存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淡淡道:“不得已为之,算不得光明磊落。”

易临风忽然笑了:“原来是他,那我服气。只是他既然是昆仑派的人,为何跟我们混在一起,是哪里想不开,要弃暗投明么?”

谢离啧了一声:“别乱说,这是玉虚子那厮的爱徒,跟他师父一个脾气,难伺候的很,一句话听着不对,要生气的。”

易临风的扇子徐徐的摇:“生气了又怎样?”

谢离道:“捶得你找不着北。”

易临风哈哈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泛起了泪,猛地上前,扛住谢离的肩膀,狠狠捶他的后背:“兄弟,一别五年,热血仍在,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三人多年不见,一时有说不完的话,林故渊坐在一旁喝茶,心里道;“这几位想必都是魔教吃得开的人物,侠义道同仁哪有机会打入其中,我何不借此机会了解一二?”因此竖起耳朵认真倾听,不料三人说话像打哑谜,偶尔有一句两句刮在耳朵里,却都不甚明了。

过不多时,梅斋仆役来报,说是备好了酒菜,请大家入席再叙,林故渊无意纠缠,便起身跟众人道了告辞。

梅间雪刚欲挽留,谢离抢先一步,拦在林故渊跟前:“走就走吧,早些回去休息,我们这一闹不知到什么时辰。”又道,“有些我们自家的旧事,尚需一一清算。”

那眼神的内容清楚明了:外人在场,话不好说。

他的瞳仁暗沉沉的,乍然与故人相见,那股子泼皮无赖劲全不见了,多了些沉郁苍凉的气度,道:“你们留步,我送一送他。”

林故渊心里五味杂陈,谢离跟在他身后,刚踏出正厅门槛,只见外面黢黑的树丛里忽然人影一闪,树叶哗的摇曳。

林故渊手按朔风:“是谁!”

谢离按住他的肩膀,神气复杂:“无碍,别追。”

本以为送到门口便罢了,不料谢离跟在他身后,陪他散起步来,梅斋道路错综复杂,从迎客前厅到客人居住的梅园,足足要走小半个时辰,两人并肩徐行,余光能瞥见对方的衣角。

一路无话,踏过长满青苔的石子路,路过一座又一座青砖灯龛,光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夜晚水汽扑鼻,凉飕飕的风吹着人的脸。

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凉夜,天地初长,虫鸣树动。

那是极僻静的一条小路,越走越是人声断绝,林故渊握着一杆灯笼,夜露打湿了足尖,忽然生出些莫名的渴望——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穿过前院的月亮门,林故渊道:“别送了,梅斋守备森严,出不了事。”谢离道:“再送一送。”并肩走了一段,到了中庭药圃,满鼻都是清苦的草药气,林故渊回头望着夜色里错落飞扬的檐角,道:“好了,都等着你,回去吧。”

谢离不置可否,一门心思推着他往前走:“无妨,再送一送。”再走一段,到了梅园,旁边是一处假山和瀑布,只听水声阵阵,空明悦耳,林故渊一扭头,险些跟谢离撞个满怀,这回连自己都不好意思问了,站在原地一挑眉毛。

那眼神太清明,饶是谢离脸皮厚过墙,仍是被他看得尴尬,嘿嘿讪笑:“送你到厢房门口。”

林故渊道:“只送到门口么?不送我上床睡觉,送我去茅厕解手?”

谢离眼观鼻鼻观心,全当听不见。

林故渊不再问了,一路无话,穿过馨香扑鼻的梅园,站在下榻的厢房之外,沐浴在灯龛的昏黄光晕里,被那光笼着,镶着一层毛茸茸的边儿。待管理好眉毛眼睛,又是一张波澜不起的面孔,无欲无求,清净的快要成仙:“走吧,放你回去吃酒,让你们堂主等急了眼,罚你挨板子。”

谢离忍俊不禁:“那就挨,皮糙肉厚,打不坏。”

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白亮白亮,是夜空中森然寥落的一只太阳,灼灼的照着两个人的影,极妙的两个人,相对而立,全身被月亮光照耀成了玉石。

林故渊道:“那我走了。”

谢离嗳的应了一声:“我看着你走。”

说罢真的负手于后,气定神闲的像个侯门王爷,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瞳孔深处揉碎了月色,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双认真起来的眼睛是不能看的,一看就要溺毙在里面,林故渊扭过头,觉得双足好像一下子长进了地里,无论如何也拔不开。

谢离絮絮叨叨地嘱咐:“今夜我有些事情要料理,顾不上你了,你自己好好睡觉,一定平心静气,万万不可胡思乱想,如果孟焦发作,以我教你的内功心法先试着抵御,记住那套心法也非善物,最怕气息不宁……

他忽然闭了嘴,目光怔忡,犹豫着抬起一只手伸向他,广袖在风里轻轻摇曳,一瞬间林故渊还以为他要摸自己的脸,急忙往后一避,谢离的手却擦着他的脸颊落了下去,不轻不重的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林故渊抬头去看,四目交接,像触着块烧红的火炭,急忙移开目光,心头砰砰乱跳,艰难道:“你……”

这一路太玄妙,似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暗含无穷深意,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谢离攥住他的手腕:“我……”

林故渊脸色一沉:“别说了。”

谢离急躁起来,把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不知不觉的运了内力,险些折断了林故渊的一把硬骨头:“故渊,说这些太不合时宜,我也知道是痴妄,可还是想多看你两眼……”

林故渊耳畔轰的一下,噼里啪啦炸开了无数花火,只觉一切荒谬,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后背芒刺刺的出了汗,被夜风吹得冰冷刺骨,等来等去,谢离又没了下文。

四目相对,林故渊低声道:“我都知道,你不必再说。”

谢离急切:“你知道?”

林故渊只是咬牙,佯装着看向远处:“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不要再说。”

谢离便道:“好,好,我不说。”

林故渊淡淡道:“我走了。”

他以为自己是落荒而逃,实际走得并不仓促,大步流星,衣带当风,步履洒脱豪迈,稳稳当当过了假山,壁刻,绕过屏风,这才露出一点仓皇,慌慌张张关了房门,躲在雕花菱格背后,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又是欣喜,又是畏惧,喜的是那人百转千回,竟与自己一样,畏的是千难险阻,哪有什么明日?

就活像是孟焦发作一般,可思念远比孟焦来得浩大凶猛,他抖着手抓起茶壶,对着壶嘴猛灌了两口冷茶,坐在凳子上吐纳调息,等着心跳缓缓平复,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紧紧捂住脸,安抚不了一颗躁动的心。

魔教的事渐露端倪,谢离的身份呼之欲出,梅斋不是他的久留之地,必须抽身了。

他回头望向窗外一轮冷月,发了一会呆,直僵僵的站起身,取出藏在柜子深处的菩提心法,深深掩在怀里,开始连夜收拾行囊。

谢离却没有喝酒的心情,快步回了卧房,路上随手抓来一个仆役:“传话去前厅,让易临风回去休息,让梅间雪过来找我。”

那仆役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眼里露出讥讽之色,那意思明明白白:我们梅公子是神仙下凡,你一个上门蹭饭的酒鬼,算什么东西?

“我们公子从不奉人传召,就算是陌尘君亲临,也得一步一个印子自己来见……”

话没说完,谢离已然起手,电光火石之间便攥住那仆役的咽喉,手指在颈项微微一拂,点过一条突突跳跃的筋脉,指间再一发力,那仆役的脸涨成了个冬瓜,喉咙咔咔乱响,透不过气。

“去不去?”

第68章 故人之四

手一松,那布衣简素的仆役的脖颈处便多了几道漆黑手印,抬眼一看,只见平日里不是烂醉如泥就是要吃要喝,动不动攒个赌局、看个热闹的酒疯子像换了一个人,浑身萧杀沉郁,眼里杀机暗藏,气势说不出的骇人。

那仆役慌忙道:“去,去!”

连滚带爬的跑了。

夜深幽静,昏灯如豆,谢离和梅间雪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桌案,隔了五年的悠长岁月。

旧年回忆一件件涌上脑海,儿时的小院子,恣意飞扬的少年时代,意气风发的青年,爱穿玄色红纹的衣裳,披衣敞怀,鬓发垂腰,背上一柄黑金乌月刀,肩上挑着一根光溜扁担,一头挂两坛子新觅得的好酒,穿过明灭成海的火把,大步流星跨进天邪令总坛“不积堂”。

周围一众人纷纷行礼,高声喝道:“左掌教回来了!”

殿内早围了满满的人,奇装异服,古里古怪,有落魄书生,有叛教道士,有重环垂耳、脸膛赤红的彪形大汉,有半男不女的大嘴娘们,有私奔出逃的双剑夫妻,有蹦来跳去的小豆丁……一应乐淘淘的,上前拱手作揖,笑眯眯道:“魔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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