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果不其然,寺外隐隐传来男子的交谈声。
闻怀瑾顿时警觉:“是谁?”林故渊摇头:“此处危险,闭气,不要出声。”
此处专为祭天大典建造,为防刺客,官道经过特殊设计,寺门一关,在外听不见里面半分声响,庙里却能听见外面风吹草动,几人毕竟是同宗师兄弟,互相使个眼色,一个接一个藏进佛像背后空地。
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门被人打开,走进两个人来。
透过绛红帷帐缝隙,隐约能看见外面情景,只见来者一个身穿黑衣黑靴,身材高大,另一个恰好被功德箱挡住,看不清长相身材。
只听黑衣人压着嗓子说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来做什么?还嫌不够给我添乱?”
说话声浑厚低沉,似是十分愤懑,林故渊觉得这人嗓音有些耳熟,他稍加回忆,脑中灵光乍现,暗道:是了,这声音他在少室山时曾经听过,正是泰山派掌门周誉青本人!
他血充头顶,冷汗涔涔,心道打探这间寺庙只是他心中推测,并没料到周誉青真的会选此处议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闻怀瑾在大事上一向聪敏果断,也白了脸色,警惕地盯着帷帐之外。
对面那人含糊地应道:“连一个丫头片子也杀不了,让人家找上门来问罪,还有脸说什么节骨眼……这回看你怎么搪塞过去……”
这人的语气阴森森的,声音喑哑难听,不像活人,倒像是数种铁器放在一起擦出的声响,瘆得人心里毛烘烘的。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借着幽微火光,隐约看见他头上戴着一个古怪的铁面罩,那面罩由许多片见棱见角的铁片拼成,眼睛抠出两道细线,映出一点黑亮眸光,说话时嘴唇一动不动,好似精铁打造的机关人偶。
林故渊看懂了其中关窍,应是面罩设有变声机括,能将人声变成另一种动静。
周誉青和那铁面人越凑越近,两人卸去内力,叽咕一阵,一个字也听不见。
不知说了什么,那铁面人突然被激怒了,阴沉沉道:“……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你们扮作魔教攻山便罢了,谁让你们放火烧兼山堂?你们说要助我杀了玉虚子,现今玉虚子完好无损,昆仑派却遭此横祸,是何道理!”
众人大惊失色,林故渊也瞪大双目,他本以为今夜周誉青必然引魔教中人在此见面,商量对抗江如月的办法,可来的竟是昆仑中人!他竟要杀玉虚子!
闻怀瑾一把扣住林故渊的手背,满脸震惊错愕,林故渊按下心中惊疑,以眼神示意:听下去。
周誉青道:“你还有脸问我讨说法?主上已将孟焦蛊原委告知与你,你只需按计引出那叛徒,趁蛊毒发作他无力反抗,将他一举拿下,届时再偷偷把他转交到祝左使手里,既不伤及你们昆仑派声誉,又能为主上剪除心腹大患,岂不是两全其美?凭你的地位,不难吧?可你呢?”
他嘿嘿阴笑:“你不仅放跑了那叛徒,连姓林的小子也完好无损逃出了出去,我们泰山派力战不争峰,玉虚子身负重伤,本以胜券在握,只等你令信,可你却害的主上折损十多位高手,祝左使下落不明——全是你办事不利的缘故!”
林故渊微皱眉头,心道:祝无心早已自尽,怎会下落不明?对了,祝无心的尸身被药水化去,大家并不知是被谢离所杀。
又暗道:周誉青投靠了魔教已是铁证如山,只是不知这铁面人到底是谁?
铁面人道:“我有什么办法?林故渊那臭小子骨头硬的很,他刚刚亲手向慧念方丈归还了菩提心法,玉虚子那狗东西又一味袒护,我也是怕做得太明显——”
周誉青冷冷道:“怕玉虚子对你起疑?瞧你那畏首畏尾的样儿,一辈子也登不上昆仑山的大雅之堂!”
“你!”
“怎么,还冤枉了你?你不是说,凭你对姓林小子的了解,只要找到他,他必定会和你们联手擒拿那魔教叛逆么?”
铁面人犹豫道:“鬼知道祝无心下了什么蛊,林故渊为人刚愎孤直,对自己师兄都半点情面不留,中毒后竟性情大变,在玉虚子面前横加阻拦,否则我们一早抓了那叛逆——”
林故渊暗自叹气,哪里是蛊虫的缘故,还不是因为谢离那冤孽——那冤孽正摇头晃脑,颇有得意之色。
周誉青和铁面人所说的一切都与他们查证相符,因而颇为镇定,闻怀瑾却是呆若木鸡,面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惶惶然不知作何反应,两名青衣弟子更是乱了方寸,陆丘山亦紧攥双拳,脸色铁青。
安静半晌,那铁面人道:“这些已成定局,再说也是无用,今夜峨眉那来访,姓江的丫头话虽不多,城府却深,她那个前掌门师太更是厉害,你千万小心应对,近期也别再弄些假扮魔教的事了,玉虚子派了几个小子调查,对当日魔教起了疑心——”
二人凑在一处,又嘀咕了几句,周誉青笑道:“好了,好了,不就是怕我此番应付不暇,连累你们昆仑派吗?果然道士都道貌岸然,最在乎这些虚名俗利,我怕她做甚!她在少室山为魔教叛逆出手,我一早对她起疑,近日还打探到那她与……”
第125章 净水寺之三
他向铁面人耳语几句,捋须而笑,颇有得意神色,林故渊心道一声不好,他必定是知道了江如月和易临风的事!他扣住谢离的手,用眼神示意:江如月有难,这个周誉青,留不得了!
周誉青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要是在这上面坏了事,此生身败名裂,有何面目见她们那前掌门师太?怕是她想活,师太也不容她!”
他又恨道:“还有你,黏黏糊糊,瞻前顾后,事已至此,你还惦记我烧你们的兼山堂!待我们除去玉虚子,助你承继掌门之位,几个兼山堂修不得?这一切好处,皆是红莲为我们筹谋运作——”
铁面人低声咆哮:“别把你我混作一谈!我不像你,满口‘主上’、‘属下’,活像一条赖皮走狗!我只要掌门之位,不伺候他红莲黑莲!”
周誉青爆发出一串响亮的哈哈大笑,连连道:“哎呀,哎呀!这时还要与魔教划清界限,果然是我的张老弟!”
他变了语气,循循善诱:“你别天真了,你以为就算玉虚子死了,你当了掌门,就能逃得开他红莲吗?你永远有把柄在他手上,你们昆仑派永远要听我们招呼……”
铁面人怒道:“你!你这卑鄙小人!”
“我卑鄙?”周誉青恶狠狠道,“要说卑鄙,我不如你,我至少是为了我们泰山一派,而你却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你后悔也罢,害怕也罢,早回不了头了!”
闻怀瑾用手死死捂着嘴,两眼暴突,站立不稳,后退一步,他脚边放着一只铜香炉,冷不丁一脚踏在炉耳之上,眼看就要人仰马翻,铜香炉亦是高高弹起,马上要撞击出声!
两条人影从侧面插上,一边是林故渊,一边是谢离,一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那香炉,一人架住闻怀瑾一条胳膊,稳稳当当把他放落地上。
怀瑾一脸怒容,将手臂从谢离怀里一把抽回,谢离却笑嘻嘻的,不知何时已挣脱绳索,黑发微乱,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上:“嘘。”
林故渊蹑手蹑脚的将那香炉放至远处,挑出帷帐一道缝隙,小心观望外面动静,众人胆战心惊,各自做出防御姿态,等了一会儿,确定无甚反应,这才把心吞回肚里,缓缓放开了手。
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周誉青兴致渐低,懒懒道:“走吧,走吧,峨眉派那群丫头鬼精的很,我得应付她们——这两天风声紧,你快些回去,无论别人说什么,一概咬死了不认,也别再约我见面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吱呀一声,寺门轻轻合拢,再无声息。
一行人从佛像后一个接一个走出,此时与方才已大不相同,闻怀瑾紧抿着嘴唇,面如死灰,那两个青衣弟子脚步虚浮,明明走的是平地,却抓着帷帐,连打几个趔趄。
“周师叔在做这等无耻勾当……”闻怀瑾盛怒之下全身发抖,咬着牙道,“又是谁,是谁要谋害小叔叔——”
谢离冷笑道:“枉我看你是一聪明人,这还听不出来么?”
闻怀瑾如遭雷劈,一言不发,林故渊道:“我之前所说没有半句虚言,有人借魔教之手在背后捣鬼,把天下武林门派全算计了,反倒是谢离,传我武功,教我御毒,一路帮我护送少林心法,他虽是魔教中人,却从未起觊觎之心。”
这句却是谎话,他斜睨谢离,瞪他一眼,谢离唬得不敢搭腔,却也深服当日林故渊曾以性命相逼,林故渊叹道:“他在我落难时出手相救,杀祝无心救玉虚师尊,一路与我相伴调查至此,并没有亏欠昆仑派什么,你们倒要叫他一声恩公。”
众人脸上皆是一阵红一阵白,那两名青衣弟子面带愧色,再不好意思说一句话,倒是卓春眠一向中正,隐约透出喜悦之色,道:“如此便太好了,林师兄——”
闻怀瑾叱道:“闭嘴!”
陆丘山两手笼袖,轻叹:“怀瑾,事已至此,否认无用,当务之急是找出奸细,玉字辈师叔一共十六位,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只有三位——”闻怀瑾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林故渊无奈道:“还是这脾气。”
陆丘山道:“这小子这两年脾气见长,他怪错了人,下不来台,是在恼他自己呢,一会就想过来了。”
闻怀瑾是与玉虚是亲叔侄,自有与玉字辈众师叔更为亲厚,他一时难以接受,亦在情理之中,林故渊不再多言,逐句揣摩周誉青的话。
一个称呼忽然掠过脑海,“张老弟?”
他从袖中掏出那张染血字条,盯着最后一个名字:张黎。心里细微一动。
“丘山,你协助师尊打点昆仑山事务,可曾翻阅玉字辈师叔师伯的俗家名册,有叫张黎的吗?”
陆丘山摇头道:“一入昆仑,红尘种种皆再不提起,师叔师伯的旧名录收在哪里,恐怕只有苍南子师公才知道。”
闻怀瑾惨然一笑,道:“我知道。”
他从林故渊手里夺过字条,瞧着上面的潦草血字,如被刺痛双目,转过脸去了:“我小的时候,玉虚师叔私下里常叫我去他房里吃饭说话,我问他门派闲事,他拗不过,偶尔回答一言片语,这是我们叔侄之间的私事,我没对你们提起过。”
“玉玄师叔十五岁出家,不姓张,姓仉,本名仉黎。”闻怀瑾道,“这姓氏少见,我还跟着小叔叔学写过几遍,因此印象深刻。”
卓春眠道:“仉张同音,怪不得被误写作张黎。”
陆丘山道:“这倒有些奇怪了,既已出家,红尘旧身譬如昨日死,再不可俗名相称,连我们都不知道,你这字条怎会写他俗名?这字条却又从何处得来?”
林故渊和谢离俱是一惊,那日他们留宿农舍,夜有追兵,谢离为了泄愤,半夜竟将几十名追兵尽数屠戮,挖眼剖心,断手剁脚,拔去牙齿,碎其脑髓,手段何其残忍暴虐,也是为了此事,林故渊至今对他仍有疑虑,不愿提起,只淡淡道:“从黑衣人身上审出来的。”
谢离知道他心中忌惮,默默等在一旁。
林故渊道:“我们来的路上,曾路过一‘仉家村’,村子人口众多,可见仉姓在泰山一带并不少见,若我猜的不错,玉玄师叔的俗家老家就在附近,周誉青是他故人,对他以俗名相称。”
他顿了顿,又道:“当日少林寺一战,泰山派有位大哥站出来说陈远是他的表兄,还当面质问我逼死师兄一事,如此说来,周誉青、玉玄师叔、陈远三人之间的渊源恐怕远比我们想的要深,玉玄师叔那么恨我,也算有了缘由。”
一切水落石出,众人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师兄弟终于云开雾散,忧的是玉玄子暗藏鬼胎,他们出来这么久,不知昆仑派中是否太平。
陆丘山道:“咱们不能再耽搁了,要快些赶回门派,把这件事告诉玉虚师叔,早做准备,铲除奸恶。”
两个绿衣师弟点头称是,各自紧了紧背上行囊,卓春眠忧心忡忡地望着林故渊:“我们一起走吧?这次有我们作证,必定能解除误会,放林师兄重回门派。”
谢离独自走向一边,缓缓坐在破椅子上,那木椅年岁久远,发出吱呀一声沉闷响动。
他苍白的手撑住额头,抬起眼睫,静静地望着林故渊,一动不动的坐着,长发遮去半边脸颊,露出一丝诡异笑意。
林故渊与他相识,一向知他性情率性不羁,便是作恶逞凶也直来直去,从未见他如现在这般情状,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来回看向六人,烛火照着他的脸,那笑阴邪怪异,竟如幽鬼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飞身而起,截断他们去路。
几人都打了个寒噤,陆丘山只觉不好,对几人道:“走吧,故渊有他的安排。”众人松了一口气,拔脚便走,卓春眠突然回头,大着胆子望向谢离,开口道:“前辈,我想问你一句话。”
谢离没想到他敢主动与自己说话,似是一愣:“你说。”
卓春眠道:“那魔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大家都那么恨它,却仍有人不惜众叛亲离也要投靠它?”
陆丘山怕他惹恼了谢离,连忙喝道:“春眠,别乱说话。”
谢离却不在意他的冒犯,对他笑了笑,道:“信神的,与信鬼的,原是同一帮人,你多看看就明白了。”
林故渊知道他是怕自己又要走,用右手按住他肩膀,谢离看向自己肩头,偏头亲了亲他的手背,将他那只手握在手里,林故渊便与他交扣手指,轻轻碾磨,再不分开,二人都不说话,但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眼见谢离浑身凶煞之气渐消,林故渊对卓春眠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先回去吧。”他淡淡一笑,“你们肯向师尊解释,我便放心了。”
陆丘山不再劝,拱手道:“故渊放心。”
接着转向闻怀瑾,问他:“喂,犟驴,走不走?”
第126章 净水寺之四
闻怀瑾犹豫许久,上前抱住林故渊,低声在他耳边道:“要回来。”往他后背捶了两拳,却什么说不出口。林故渊也拍他的后背:“此事尚未了结,你知道我心意,前途漫漫,那边交给你们了。”
闻怀瑾脱口道:“抱歉——”
林故渊摇头道:“不用说。”又道:“思过堂那事,回头再与你算账。”
闻怀瑾揩了一把眼角,恨道:“我若真恨你,何必听说你被罚跪,眼巴巴的下山买酒,又眼巴巴的去给你送。
林故渊道:“酒?”
“君不负啊!在思过堂那天,春眠不是给你送酒了么?”闻怀瑾道,“你就没想过是谁给他的?”林故渊皱眉:“是你?”
“那是自然。”闻怀瑾道,“春眠的性子,逃次早课都吓得魂飞魄散,他哪来的‘君不负’?还不是我,怕你苦闷,带着酒壶去敲春眠房门,要他帮忙寄放在药酒窖里——我知道他必去看你,手边有你最喜欢的酒,定会偷了给你送去。”
春眠嘀咕道:“原来早有预谋。”
林故渊想起那夜,他刚说想醉一场,春眠就恰好带着“君不负”进门,心道原是如此,他心里一热,道:“谢了——”
“别,别谢,牙酸。”闻怀瑾摇手,“你这见色忘义的白眼狼,半点没想到是我。”林故渊笑道:“我那时心情苦闷,未曾多想。”闻怀瑾叹了口气:“别人不了解你,我却清楚,你能当着小叔叔的面说出那些话,下了多大的狠心。”
他睨着谢离:“你这来路不明的妖人,若你有半点对不起他,我即刻来给你收尸,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