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虞子深,你要再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就趁早从我府上滚出去,我还不想死。”
虞望不服气地嘟囔:“有我在,没人能让你死。”
“不知天高地厚。”文慎轻声骂他。
“是是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我俩认识这么多年,你才发现啊?”虞望把他带到床边,压着他的肩让他坐下,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念叨。
他很少穿浅色的衣服,在外征战灰头土脸都是小事,一不留神伤了残了血沾到衣服上不好洗,可如今他穿着文慎的寝衣,衣带懒懒地系着,水蓝色的绸料衬得他眉眼温和不少,和鞑子口中那可止小儿夜啼的怪物一点也不搭边了。
“这种话万万不可与旁人说。”文慎冷静下来,不忘叮嘱他,“再信赖的人也不行。”
“说得我好像能和别人说似的。”虞望屈起食指,轻轻在他额头弹了一下,“我又不傻!”
文慎一下又被惹毛了,一把扯掉头上的巾帕甩虞望脸上,虞望也不生气,挤着他上床,一边嚷嚷着“我错了我错了”一边揽着文慎的腰把人抱得死紧,可怜巴巴地祈求道:“给我腾个位置好不好?我好累啊,阿慎……连着赶了三天夜路,就是为了早点回来见你……”
“说得跟真的似的。”文慎信了他才有鬼,“要不是皇帝急召,你能回来吗?”
“……要是阿慎你说想我,我就一定能回来。”虞望盯着多年未见的好友,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梅子香,一股陌生的情绪在鼻腔酝酿着,导致说话闷闷的,简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这些年你连一封信都没给我写过。”
文慎沉默良久,对上虞望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心里酸涩得不像话。半晌过后,他闪躲般地闭上了眼,敷衍道:“睡了。”
“喂!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现在说也不晚啊,我俩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不原谅你!”虞望一会儿扯扯他的后领,一会儿捏捏他温热的脸,“喂……阿慎!”
第4章 为难
虞望知道自家青梅是个犟脾气,不爱说话的时候怎么烦他都没用,于是也不做无用功,愤愤地咬他一口也跟着睡了,他喝了酒,又赶了这么久的路,身体早就疲惫得不行,阖上眼就睡了,而且睡得极沉,甚至发出微微的鼾声,没有一点之前在外枕戈待旦的样子。
确认虞望睡熟了之后,文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眸色泽很浅,如同微微泛黄的琉璃,光线暗的时候瞳孔微微放大,专注的目光比漩涡还吸引人。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了虞望好久,仿佛第一天认识似的,半晌过后眼珠才艰涩地转了转,嘴唇抿得发白,脸颊上虞望留下的齿印却红得厉害。
他从寝衣的袖口小心翼翼地摸上去,指尖刚刚触及虞望右臂的疮疤,眉头就像永远舒展不开似的绞在一起。时至今日他依旧没有这个人回来了的实感,可是这个人再也无法挽弓的事实却烙印在他心口,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多时,一道轻微短促的哨声打破静谧。文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虞望环在他后腰的胳膊挪开,给虞望掖了掖被角便悄声出了门,不知去往何方。片刻后,虞望睡眼惺忪地想搂紧一点怀里的人,却发现自己怀里只有一团空气。
文慎这一去,直到丑时才回,回来时发现床上没人,眼皮一跳,心道不好,正想把暗卫召出来询问,背后却突然压了个黑影过来,沉沉的,温暖而炙热。
“哪儿去了?整个府邸翻遍了都没找着你,背着我偷偷干嘛呢?”虞望困得要死,趴在他背上把他堵在门口,贴在他耳边抱怨,“都怪你,我一晚上没睡好。”
文慎受不了他这样毫无自觉的亲密,一边推他一边讽刺:“谁让你找我了?多大人了睡觉还要人哄吗?还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奶妈?”
“文道衡。”虞望眼中的疲惫如有实质,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文慎说不出话。虞望鲜少这样叫他,每次这样叫都是生气或者发怒的前兆,虞望脾气很好,但也不总是那样好,偶尔,只是偶尔,他也能干出把文慎赶出家门的事来。
“解释。”他说,“我就想要个解释。解释什么都好。有那么难吗?”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好……你狠。”
虞望放开他,一脚踹开门就要走,文慎连忙拦在门口:“有本事你就踹了我再走。”
虞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文慎看着正经,实际上比他还不要脸,既要又要还要,仗着他舍不得,就这样耍赖皮。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不是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告诉你只会让你为难。”文慎沉默良久,还是只能这样说。
“我没让你解释这个。”
“啊?”
“我要你解释为什么八年一封信都不写给我!”虞望单手揪住面前这个薄情郎的衣襟,站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凑近他,却被那双熟悉的桃花眼轻易击碎了理智,“你知道我这八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一点都不关心!明明这么久没见了,你连好好陪我睡一觉都做不到,恐怕哪天我死在外面了你也不会在意分毫!”
“虞子深!”
“我进军营第一天就跟别人说,说我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青梅,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我还带着你的画像,行军打仗都挂在帐中,大家都以为我的小青梅在等我回家,临走时还祝贺我,只有我知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虞望发了狠,一口咬在文慎脸上留下深深的齿印,文慎本来急着说点什么,这一下又被惹毛了,飙出一句“你就不能换一边咬吗”,就和眼前发疯的人扭打在一起。
打着打着不知道怎么打去了床上,虞望只用一只手也能从上面压制住文慎,不给他一点逃跑的空间,文慎还想反击,身上却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
他是真的很困。
过了会儿,文慎抱着他翻了个身,将他放在床上,两个人面对面侧躺着,文慎牵住他的两只手,像小时候那样,闭上眼沉沉睡去。
翌日,虞望一睁眼,就看见文慎坐在旁边,翻阅着成沓的文书。
本来应该在书房处理的,为了照顾虞望那颗脆弱敏感的心灵,善解人意的文大学士冒着寝床被墨水弄脏的风险,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唔嗯……”
像是不适应窗外的光,虞望往被子里缩了缩,抱紧他青梅的大腿。
文慎笔下一顿:“什么时辰了,还睡。”
“嗯……”
“你该回去了,今日皇上恐怕还会召你进宫。”
“不管他。”
虞望嗅着被窝里属于文慎的味道,一股莫名的冲动直奔神阙穴,浑身睡意瞬间飞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很正常,可能跟文慎的味道没什么关系,毕竟他很年轻,这是很正常的晨间反应。
不过——
文慎为什么没有反应呢?
虞望盯着眼前安安分分的双腿,心想,不可能是坏的,文慎第一次通阳的时候还是他帮他弄的呢。
“今日皇上若是为难你,忍下来便是。他已年迈,太子贤良懿德,三皇子野心勃勃,为政有方,往后的天下必不是他能主宰的,待到夺嫡之争开始,他也无力再约束你。”
“小不忍则乱大谋,子深,你既为飞虎营统帅,一举一动便不再是只为自己,皇帝或许现在无法动摇虞家的根基,但他若是想对飞虎营做点什么,于将士们而言都是极大的震荡。”
文慎不知道虞望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伤风败俗的,只一个劲儿地叮嘱他,生怕他出什么差错。
“知道了……”
虞望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说不出的低哑。文慎一下就听出其中蹊跷,搁下手中文书,一下掀开被子。
第5章 赐婚
被文慎怒打一顿后,虞望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将军府,还顺道捎了一袋他娘爱吃的芙蓉糕。家里正在用早膳,除了茶点还蒸了圆滚滚的小笼包,虞望一口能吃三个。
陈管家看着自家世子,心里别提多骄傲了,当年的小豆丁成了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没辜负侯爷的嘱托:“世子爱吃这个,多吃点,我让后厨再蒸几屉来。”
“唉唉!陈叔,不用忙了!我在阿慎那儿吃过才回来的。”
“文小少爷?”陈叔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说道,“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近况如何。”
“好得很呢!脾气也坏多了!看我头上的包,就是他打的。”
虞夫人赶紧看向儿子的额头:“怎么回事?你又惹阿慎不高兴了?”
“什么叫我又惹他不高兴……”虞望警觉地怀疑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保,于是暗戳戳地把错都推到文慎身上,“这么多年没见,感情淡了呗,动辄对我又打又骂的,哼哼,要不是我温柔体贴脾气好,早就不伺候了!”
虞夫人:“……”
她大概懂儿子为什么会被打了。
一家人正用膳,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林鹤持刀策马疾驰而来,撞开门口的侍卫冲进府中,虞望听见动静,转眼一看,林鹤满头大汗地往这边跑,此时已是深秋,又是早晨,若非十万火急,堂堂禁军统领何必如此惶然。
“时羽兄前来,所为何事?”
林鹤将金刀往后一撇,按住虞望的肩,怒气和悲伤交织在一起,从喉咙中艰涩地蔓延出来:“皇上要将文慎许配给你……他怎么配?区区商贾的儿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如今还是众矢之的,京城贵胄的眼中钉,他拿什么和你成婚?!”
虞望任林鹤愤怒地抓着他的肩,脑袋一时不会转了。虞夫人倒是反应极大,腾地一下站起来,只喃喃自语了一句“不可能”,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
文慎抱病告假已有十来天了,除了虞望回京那日,内阁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下属们处理文书忙得要死,新政推行两年,不少地方都变得空前富庶,国库也日渐充盈。文慎主持广修运河、通达官道,修订律法、民刑有分,改革军制、奖赏军功……分门别类,林林总总,他一天不在内阁,文书就能堆一丈高。
然而今天皇帝居然急召他进宫,文慎知道这狗皇帝干不出什么好事,但没想到刚到勤政殿就一道圣旨降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文渊阁大学士左丞文慎,江南文氏之后,筮仕六载,温文肃敬,才德起于翰林,清约闻达朝野,俊秀笃学,颖才具备,经明行修,忠正廉隅。镇北侯虞望,飞虎营将军世家嫡子,强挚勇猛,功勋卓著,德泽四方,民心所向。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文氏赐一品诰命,赐册赐服,垂记章典。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德容公公还没念完圣旨,文慎就出了一身冷汗。他早就知道皇帝忌惮虞望,但何至于用如此下作狠毒的方式,要让虞望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望陛下收回成命!微臣出身低贱,无论如何无法与镇北侯相配——”
“爱卿说笑了,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江南文氏更是我大夏的金库粮仓,你配子深,那是绰绰有余。”
文慎心里骂这个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尽作妖,什么时候把自己作死都不知道,想绝虞家的后,做梦去吧,他自己的后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一天到晚惦记着别人。
“陛下,微臣与侯爷早就无半分干系,所谓天赐良缘更是子虚乌有。微臣为大夏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实在不愿意委身男人,若陛下执意如此,微臣唯有一死。”
文慎重重地跪下,绣鹤束腰边的红缨扫过殿外的青砖,膝盖撞上去发出沉沉的闷响。然而背依然直得碍眼,一向温润的神色此刻笼上了深深的阴翳。
“道衡,你聪明一世,怎么一到虞子深这儿就糊涂了?”宣帝似乎不忍心,亲自过来扶他,“如今匈奴已灭,可还有势力在塞北虎视眈眈,连渭州一带的军事重镇都由虞子深的下属守着。禁军式微,皇城不过在他脚下,你让朕如何安心地把天下交给太子,你又如何能够安心地辅佐太子?”
“尔乃天下士大夫之首,以后自然位列三公。朕将你许配给他,不是要折辱你,让你委身于他。朕自然知道你铮铮铁骨,也不愿与权佞为伍,不过眼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接近他了。他心机深重,对皇室戒备有加,你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想必有所不同。”
“朕要你断掉虞子深的后代,无论用什么方式,虞府的后院不能出现任何虞家血脉。”
“朕支持你推行新政这么多年,这道圣旨,便是朕对你的信任,也是你对朕的忠诚。”
——
虞望领旨后立刻潜入文府,找了一圈都不见人,怕他做出什么傻事,脑袋一抽,蒙脸伪装成刺客把刀架在侍卫长脖子上:“文道衡哪去了?”
“阁下哪个府上的?”侍卫长贺殊臣厉声质问,侧身时脖子堪堪擦过刀刃,反手欲制住来人。虞望和他过了几招,顾忌到他是文慎身边的人,怕文慎到时候跟他闹脾气,收着力没动真格的,两人打得有来有回,侍卫闻声而来,虞望没指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消息,踢翻贺殊臣便飞墙走了。
府里没人,文渊阁没人,金銮殿没人,虞望找了半天,最后还是问林鹤才知道,文慎已经在勤政殿外跪了四个时辰,滴水未进。此时天色未晚却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像是快要下雨,虞望在塞北风里来雨里去,雨中行军作战都是常有的事,不在乎这雨下不下,可他偏偏见不得文慎淋雨。
文慎小时候为了捞家里的幼犬掉进过冬日的湖水里,从那之后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好,每逢秋冬时节必然受寒发热,要是再淋雨,那还要不要他活。
“侯爷,您既已经领旨,又何苦再去惹文道衡不快?此时进宫并非明智之举,那文相与皇权斗法,您掺一脚只会惹来更多麻烦。”
副将虞舜南跟他出生入死八年,还没见过他急成这样。皇上降旨赐婚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弟兄们都替他觉得屈辱,私下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于他要反都有大把嫡系跟着,可他本人却恭恭敬敬地接了圣旨,什么也不说,光顾着找那个道貌岸然的白眼狼。
也不知道文道衡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子孙后代、世袭爵位统统不要,竟真的应下了这门亲事。虞望要是没有子嗣,飞虎营自然瓦解,将军府也将后继无人,对于大夏不知是何等沉痛的损失,堂堂帝王手段如此卑鄙,虞望能咽下这口气,他们可咽不下!
最好是文道衡和皇帝斗得两败俱伤,镇北嫡系避开风头,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厉兵秣马,以后皇帝再想动他们也得掂量掂量皇室几斤几两。
“我不去掺和,难道真的要看他在那儿跪死吗?他从小离开父母来我府上,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我放着他不管?”
虞望抬头望了望天,秋风萧索,连他都觉得寒凉,乌云被风裹袭而去,又重新聚集成黑压压的云团,多说无益,陈叔已从马厩牵出马来,虞望沉沉地注视虞舜南一眼,侧身纵马离府,直奔宫门。
行至半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青砖红瓦溅起水花像是在空中落了一层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天地间暴雨如注,虞望的视线被雨帘遮得模糊,马蹄声混着雨声,像在模仿心脏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