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绎如
可这登徒子却似乎非常了解他的招式, 在他扫腿劈人前就短暂地松开了摁在他肩上和心口的手,文慎立刻拽下拦在眼前的发帶,还没看清楚眼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整个人却被一道巨力翻过去压在岸边,浑身陷在松软的草泥地里。他挣扎着曲肘后击,却被那人就势扣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滚开!”
那人不说话,也不滚。文慎使了十足的力气都没有办法从他手里挣脱,那人一手就能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咬住发带配合另一只手重新蒙住他的双眼,文慎心一横,干脆往后仰倒在他怀里,身后炙热精悍的身躯猛地愣了一下,但下一瞬,便皱着眉剧痛难忍地发出一声闷哼。
文慎下口极其凶狠,就是冲着一口咬死他才直接咬到了脖頸处,可听见那声闷哼,又觉得萬分熟悉,不由得松了松口。
可还没等他回忆起那股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时,他的处境就已经變得非常危险,他的下颌被人生生捏开,被迫和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吻在一起,浓重的血腥味模糊了所有的感官,文慎只觉得恶心、耻辱……以及将心口烧得越来越痛的药瘾和怒火。
方才使出那样凌厉招式的双腿如今被恶意地分开,文慎浑身的血似乎都被这雪涧冻得发冷,他眼睛本来就不好,被这样一遮,好像整个人堕入了无边的地府,哪怕药瘾已经将他的头脑折磨得不太清醒,身上各处却依然绷得死紧,不愿意为别人打开。
然而青紫交加的嫩伤还是逃不开被磨挤的命运。
强迫嵌合的那一刻,萬籁俱寂。
文慎死死地咬住岸边一棵可怜的小草,下唇被咬得丝丝渗血,胸膛剧烈地起伏,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将身后这孽畜碎尸万段、烹炸煎煮后喂给野狗!他一定会杀了他!一定会把伤口裹紧的这恶心的巨物剁了踩烂!
文慎闭上眼,不让自己屈辱的眼淚顺着臉颊流淌下来,他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去想过往二十年里和哥哥一同度过的时光,哥哥的笑容,哥哥的不悦,哥哥的唠叨,哥哥的缄默,哥哥沉黑的眼睛,哥哥溫柔的爱抚……越是在这时候想起哥哥,就越是蚀骨钻心般地疼。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不会有人知道的。
哥哥也不会知道。
因为他会杀了这个畜生,让这件事永远成为一个不必提起的秘密。
他会杀了这个畜生。
他会杀了这个——
“文慎。”
他听错了。
哥哥怎么会在这儿。
不能……
哥哥不能在这里。
不要看着他……
“清醒点。”
虞望将他搂在怀里翻了个面儿,掬水擦了擦他臉上的淤泥,扯下他眼前的发带,随后轻轻拍了拍这张苍白陌生的臉。
文慎浅色的眼珠失神地转了转,莫名其妙转出两汪眼淚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逐渐清晰的脸,很难把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和方才发生的事联系起来。他下意识想抬手搂住虞望的脖頸,可余光一扫,却看见他颈侧鲜红的齿痕。
“哥哥……?”
他几乎瞬间被真相恶劣地吞没了,却傻傻地不愿相信事实:“方才那畜生呢……哥哥,你把他杀了是不是?你把他杀了是不是?哥哥……!”
虞望将明日的行军路线和作戰策略部署妥当后,就先行离开了虎跃府,独自在繁星漫天的边关散心,正巧遇到一汪雪涧,便卸甲于此小憩片刻。
没想到却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声音,哪怕他死了,被戰火焚尽了,化成灰了也不会认错。
虞望看着那个顶着一张陌生面容的熟悉身影,气急攻心,差点一下没喘过来气死在雪涧里,本想直接扑过去抓住他狠狠责骂、收拾一顿,被气得不太清醒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决定给他个更能长记性的教训。
完全没想到会把他吓成这样。虞望心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火还没来得及发泄,眼下却只能忙着哄人:“对,我把他杀了。”
文慎眼眶一红,即便内心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虞望诓骗他、欺辱他的假话,却还是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他身上还有刚刚沾上的淤泥,可是谁也顾不上这些,虞望本来气势汹汹的,一下變得十分理亏,只能抱着人轻声细语地哄:“不哭了,不哭了啊,方才不都没哭吗?”
他还敢提方才。文慎的眼泪瞬间掉得更厉害了,哭声震野,长号不禁,好在他们走得远,离军营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否则今夜的将士们都不用睡觉了。
“哥、哥哥……”
“嗯。”虞望想凑过去亲一下他柔软渗血的唇瓣,文慎却浑身一僵,猝然偏头躲开了,虞望眸色骤沉,却也没再强迫他,只是溫柔地亲了亲他哭红的脸。
“哥哥……”
“嗯。”虞望耐心地应声。
“好冷……”
“冷?”虞望抵近他湿漉漉的前额,温声安抚道,“好,哥哥抱你出去,别怕,有哥哥在呢。”
文慎没有应声,只是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配合着他的姿势,湿淋淋地蜷在他炙热的臂弯,眼眶里委屈的泪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如果能回到半个时辰前,改变自己那脑子缺根筋的恶劣想法,虞望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不过此刻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
虞望披上外袍,给文慎裹上自己的里衣,抱着他走过旷野漆黑漫长的小路,给他指天上分布各处的星宿。
文慎看不太清,虞望便停下来,带着他冰凉的手为他勾勒每个星宿的形状。塞北的星星非常明亮,甚至天穹看起来都要比京城低上些许,文慎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星空,渐渐地止住了眼泪,枕在虞望肩上,竟然呆呆地伸手去抓天上的星辰。
虞望扑哧一声,笑了。
文慎听见他笑,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幼稚,有些难为情地红着脸,也笑了。
漫天星光下,虞望看着爱人如水般温柔灿烂的眼眸,情不自禁地凑近吻了上去,文慎似乎也不长记性,完全忘了方才这人是如何欺辱自己,闭上眼和他忘情地吻在一起。
战事紧急,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在这短暂而珍贵的时间里,虞望没有再做那些可怕的事,他将文慎带回虎跃府,让虞五拿出最好的化淤药膏,亲自给他厚敷两层,又给他擦干长发,抱着他久违地在铺了床褥的榻上安睡。
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文慎就跑了。
清角长鸣时,虞望半睡半醒间摸索着怀里硬邦邦的枕头,憋了一晚上的怒气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满怀怒火奔赴战场,结果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年轻的主帅又在虞氏的忠烈谱上写就了一笔辉煌的战绩,但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跪在祠堂里沉默上香的小世子。历代以来,魂归忠烈祠都是虞氏子孙毕生的追求,但虞望早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这个梦想。
人终有一死。
他没有服用长生不老丹的雅兴,也从未推卸过戎马塞北的责任。牡丹花下死也好,为江山社稷战死疆场也罢,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和文慎合棺而葬,两人的灵位要放在一处,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第108章 葬鹰谷
“前线三战三捷!”传令兵呼声震野, “我军已攻破柔然铁騎!”
府中将士欢呼未歇,又一匹快馬踏碎夕阳金色的余晖。馬背上的封齐满甲是血,手中捧着虞望的帅印:“主帅令——全军撤守北雁关!”
“侯爷人呢?”楚以卫一把攥住缰绳。
封齐喉结滚动, 目光扫过人群:“孤军追入葬鷹穀了。”
“什么?!”卞嘉目眦欲裂, “太阳馬上就要下山了!葬鷹穀地形复杂,视野受限, 柔然叶护殘部至少还有百余人!大帅怎么想的, 居然让你们全部撤了回来!”
“封齐!到底怎么回事?”
卞嘉神色激动,楚以卫抬手拦下他, 若有所思。
“大帅什么也没有说。”封齐下马卸甲,沉默地往城里走。
楚以卫大概明白是为了什么。
虞家和柔然叶护阿史那有着血海深仇。
虞望的祖父就死于阿史那的狼牙箭下。
这么多年来,虞望并不是一个执着于复仇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没有仇恨。
柔然铁騎已经溃不成军,但阿史那带领的那支殘部并没有被彻底消耗,他们都是最忠诚最精锐的死士,势必要将阿史那护送回王庭。葬鷹穀在柔然地界,虞望孤军追击,即便身邊有暗卫相护,也极易陷入被动的境地。
军令如山, 众副将只能带领飞虎营踞守北雁关。卞嘉再激动, 也不能视军令为无物,他必须首先服从虞望的安排,相信虞望的判断。
“如果大帅亥时还未回来, 我就去葬鹰穀找他。”卞嘉烦躁不安地抓了抓头发,“到时候谁也别拦我。”
封齐还未说话,弓騎营营长便急步上前汇报:“封将军,弓骑营有一名弟兄尚未归队。”
封齐沉声道:“可是在战场上牺牲了?”
“列队收兵的时候都还在。”营长如实陈道, “这个士兵是当时第一个射断柔然狼头纛的人,是大功臣!可眼下居然失踪了!”
他这么一说,封齐就想起来了。
战场上,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拿着把再普通不过的弓,一邊熟练地策马一邊利落地拉开弓弦,手起箭落冷着脸收割敌军的性命。
他那双看起来养尊处优的手被弓弦绷得发红,但箭落如雨的气势并没有丝毫减弱。虞望披甲在阵前厮杀,他的箭就破空钉死在虞望周围一拥而上的柔然铁骑身上,像是专门为了守护虞望而存在的神明一样。可是每次虞望乘隙回头張望时,他却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去,策马射杀另外一个方向的铁骑。
在军营里,虞望从来不缺追随者。但不希望被虞望发现的追随者,这还是头一个。
“立刻去找!”
“是!”营长应声,“可是将军,上哪儿找去呢?”
封齐沉吟片刻,转身道:“葬鹰谷。”
——
柔然境内,有一处与北雁关相距不到百里的裂谷,传说是连最擅翱翔的鹰隼都要折翼而亡的地方。
柔然人叫它葬鹰谷。
虞望的霄冥剑插在尸堆上,剑柄缀着的青花穗早已浸透鲜血。他单膝跪在谷底,左肩嵌着半截断箭,右腹的傷口不断涌出温热的血。这具身体似乎已到极限,唇角却竟然噙着笑。
山风送来极轻的马蹄声。虞望故意咳嗽着俯低身子,余光瞥见崖壁闪过一道灰扑扑的身影。
阿史那的头颅已经被他斩于剑下,一支淬毒的狼牙箭破空而来,阿史那的白骨死士竭力为自己效忠的主人拉开了最后一次弓弦,誓死要把这个在柔然心口插刀的汉族大将拉进黄泉。
虞望耳力极好,甚至在眼下双耳渗血的情况下,都能听见白骨死士拉弦时艰难的嗬喘声。
“嗖!”
虞望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砰!”
两支箭在半空相撞,迸出火星。虞望睁开眼睛,看着从乱石后冲出来的身影,原本撑握在剑柄上的双手突然失力地往下坠,文慎飞身而来,抱住他鲜血淋漓的甲胄,一張陌生的脸上闪动着虞望无比熟悉的神情。
长睫颤抖,脸颊苍白泛青,眼眶倏然湿了,眉心可怜地蹙在一处,双唇欲言又止地翕合,露出隐隐发颤的齒尖和受惊发抖的唇肉。
“虞将军……别怕,我来救你。”文慎清润的嗓音不知何时竟变得无比沙哑,听着难受,他说话时也难受。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想装作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来救他,虞望眼睛一闭,喉咙骤然涌上一股血沫。
文慎声音抖,嘴唇抖,手却异常沉稳,也异常熟练地用匕首剜出虞望肩头箭簇。柔然人的箭毒发作极快,虞望的体温正在急剧下降。他撕开衣摆包扎的手突然被握住,虞望不知何时又睁开了那双鹰隼般锋利严肃的长目,一脸冷鸷地盯着他:“你是何人。”
文慎骗他:“我是弓骑营的一个小兵。”
“我怎么……不记得你。”虞望边说边吐血,腥热的血大股大股地吐到文慎胸前,洇湿了好大一片,文慎非但不嫌弃他,反而如临大敌般脱下他的甲胄,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豆大的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