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既然已经搜过,今日为何还要再来?”

江起闻道:“屋子虽是查过了,人却没问仔细。多亏今日殿下在场,下官才没叫人给用扫帚赶出去。”

我低头一琢磨,道:“所以柳府那些人方才说得那么激动,是想在本王面前替柳文崖鸣不平?”人死了,还被人安上这么个污名,家里人气愤也是正常。

江起闻慢吞吞道:“故下官才想知道,殿下是怎么个看法。”

有了黎垣的事,我自然是不相信柳文崖清白,只是不能跟江起闻直言。

“本王只看证据。”

江起闻道:“殿下说得是,此案如今关键,就是高晟的五千两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我忍不住道:“江大人如何断定高晟取的那五千两银子是用来行贿,而不是他自个吃喝花掉的呢?”

“是下官先前没跟殿下讲清楚,其实除了那五千两的记录,钱庄还保留着他自来京至今的所有支取项目,会试之后,高晟又兑过一次银票,若只是生活花销,五千两也去得太快。”

“再则,他这几年中,除却那五千两外,并无其他大额的银票兑换,可见并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人。殿下,五千两银子堆在一起,好几个箱子才能装下。高晟一个外地考生,会试前都还在客栈住着,搬这么多银子进去,能放心得下吗?”

我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银票面额最大才一千两,他要兑五千两银子,手里起码有五张银票,明明可以分次兑换,他却不嫌麻烦全部兑完带走,说明这钱是拿来一次急用。”

“不错,只有马上要全用出去的钱,才不用担心怎么存放。”

我又有些疑惑:“可是四五年前的五千两,到今天不会已经用光了吗?即使没用光,那钱也没写着名字,如何能当做证据?”

江起闻从怀里慢条斯理抽出一个账本,又熟练地翻开,“钱没有名字,这里头却有名字。”

我接过账本一瞧,见他翻给我那一页上写着——“柳文崖,主考官,三千两”“徐事垣,副主考官,五百两”“左升,副主考官,五百两,另收一千两作流通关节之用”。

再往后翻,又是某年某日和谁吃了酒,到那里见了面。事无巨细,连场面上说的一些话也记了下来,整整写满一本。

我大为所惊。

“这……是高晟的账本?”

“不错。”

“既有如此证据,江大人为何不早说?”

江起闻隐晦地道:“这账本是高晟死后,下官从他家中床板的夹层中搜出来的。”

我斟酌着道:“江大人瞒着此事,是担心大理寺的内鬼?”

江起闻微微颔首,道:“此事除下官外,殿下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还望殿下替下官保密,不要走漏了风声。”

“本王晓得。案情进展,本王一律不会对旁人讲。”答应完,我又疑惑了,“江大人还没说,这没写名字的钱如何当做证据?”

江起闻将账本往后一翻:“殿下仔细着看。”我又去读他翻到的那页,见上面写着——

“乐安十八年,于柳府宴聚,柳既醉,泣言曰少年穷苦,至如今夜枕千金方可安睡。此嗜古怪,余好奇追问,柳闭目不答。翌日进宫,柳似记起昨日醉言,警惕余不可外传。”

“是没外传,只写了下来而已。”笑完,我生了几分奇怪,“高晟自己也不干净,记这账本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账本是从高晟来京之后开始记录的。吃饭宴请,送礼拜访,会试之前的就占了近半本的篇幅。依下官多年断案经验,高晟一开始记下这些,应该是担心钱送了出去,柳文崖却没有让他上榜,故记得详细留作证据。之后所记,日期间隔就长了,大都是酒宴行径,他人辛秘,读来……倒是令下官惊掉下巴。”

我略略一琢磨:“这高晟心眼倒是不少,记这些东西,是想抓人把柄?”

江起闻思索良久,道:“官场黑暗,高晟若真如昔日同窗所说没有真才实学,一路高升至如今位置,或许与这账本不无关系。”

在本王面前说官场黑暗,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江大人觉得官场黑暗,可是经历过什么不公之事?”

江起闻看着我,只是一笑。

“下官在大理寺当职,主司刑狱,见的全是天下不公之事。”

***

有了高晟的账本,江起闻今日来柳府,除却问询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重新搜查柳文崖的房间。若真如高晟所记,柳文崖要枕着千金睡觉,即便是钱被转走了,那么也一定有个能放千金的地方。

江起闻在床板那块摸着,我在书架这边摸着。

“咦。”

“殿下发现什么了?”江起闻转过头。

我拿起架子上一块荷叶造型的绿砚台:“这东西看着眼熟。”

刚回临安时,我觉得年轻学子间送金银之物太俗,就去挑了块砚台送给谢文。

这块砚台,当时就在我挑的那家铺子里放着。上手去拿的时候,发现竟然比其他的砚台几倍还重,正惊奇着,那店家就告诉我,这砚台是专门给人制的,外面糊的是层泥,里头也并不是石头。若我是平常使,用不上这块。

江起闻疑惑着走了过来。

我将砚台放在桌上,蓄力用掌一劈,外面一层顿时碎裂成块,块块扒开,再吹开灰,果然是金光灿灿。

“金子。”江起闻目光骇然。

“柳尚书的品味果然清奇,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用着下等的纸墨,却将金子用泥糊起来当个摆件。”

“先前搜查,竟无一人没看出这物件的蹊跷。”江起闻对着我道,“殿下果然厉害,看来下官还真是找对人了。”

他之前对着贺栎山都不假颜色,此时却开始恭维我,恐怕是因坑了我来替他挡刀,良心尚有些不安。

有这发现,柳文崖的房间霎时变得更加疑点重重。

我与江起闻又是一通仔细寻找,找了不知多久时间,忽听得有人敲门。

“两位大人,时辰不早了,老夫人让我来问两位大人可要一同用膳。”

是柳府的丫鬟。

我高声道:“待会便去。”看着那丫鬟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我转身对正在另一处弯腰搜着的江起闻道:“江大人,太阳都落山了,这屋子本王与你搜了不下四五个来回,怕是再找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江起闻却还深陷其中:“衣柜,床板,书架,没有一处不是正常的。”

按照江起闻的推断,柳文崖要藏东西,必然要定制个什么不一般的家具,平日打扫的人才能不发现,只他一人知道其中机妙,轻易取用。

我用布将方才那块砚台包好准备带走,抬眼看方才放砚台架子上落了灰,刚好留出个干净的砚台形状,想着这么留着太过突兀,一眼就看出少了东西,于是伸手想将灰抹掉。

一抹,碰到了架子两侧的隔板,竟然有几分松动。我心中一动,伸手叩了叩书架靠住的那面墙。

倒是实心的。

于是又弯腰叩了叩地面,贴近耳朵听完,我站起身,慢慢转过头。

“江大人,本王有个想法。”

江起闻还在床板那沉思着,听我出声,好久才回过神来:“殿下请讲。”

“衣柜、床板、书架这些地方,都是屋内一眼能见到的,一个人要藏东西,最先想着的,不应该是看不见的地方吗?”

“殿下的意思是……”

“这屋内或许有一处机关通往别处。”我道,“本王听说,前朝赵玉——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盐商,曾在家中修建密室,纳天下珍宝,后赵玉府邸被烧,这密室才得以显露。”

“倒不无这个可能。”江起闻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向屋内各处扫去,“殿下觉得,若真有什么密室,这密室会修在哪里?”

他方才想得那般专注,似乎是没听我叩墙的声音。

“本王对机关一类的东西也不是很了解,”我肃然神色,“不过,本王认识一个人,若他在此,一定能很快找出其中奥妙所在。”

江起闻好奇道:“是何人?”

“翰林院修撰,林承之。”

第30章

江起闻道:“听晋王殿下说,林修撰擅长机关术数。”

林承之道:“原来是晋王殿下向皇上推举的下官。”

机会只会给有准备的人,本王却连机会也一起准备了。

按捺下心中喜悦,我肃然道:“此案非同寻常,林修撰若能找出柳文崖屋内机关所在,对案情查清大有裨益。”

我三人从大理寺一路行到柳府,入了府,连茶也没多喝一口,直接去了柳文崖的房内。

关上门,江起闻又将此案的大概统统跟林承之讲了一遍,末了嘱咐,此事只我、林承之,以及他三人知道,切不能往外走漏风声。

林承之点头应下:“下官知道。皇上让下官跟着查案,此案一日不理清,下官一日不能回翰林院当职。”

这话说得似乎我给他找了个麻烦。我赶紧道:“此案若能早日告破,林修撰你是大功一件。”

林承之颔首道:“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我三人又开始在这屋子里搜寻了起来。

上回敲那块地,里头是个空心的,我便将林承之支去了书架那里找,江起闻还是对床板念念不忘,我就翻些桌椅屏风之类的装装样子。好一阵子后,林承之皱着眉头道:“这书架似乎有些古怪。”

我放下刚提起来的花瓶,和江起闻一起走过去看。

“这书架的隔板可以活动。”他面朝书架站着,凝声道:“劳烦晋王殿下和江大人,帮下官把这书架上的东西一起取出来下。”

我三人把这架子搬了个空,林承之站在空空如也的书架前凝目观察,片刻,展眉道:“不错,正是九窍破风门。”

江起闻往他的方向踱了两步:“这九窍破风门,是个什么东西?”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书架中共有九块可挪动的隔板,正南为乾,正北为坤,西南为巽,东南为兑,正西为坎,正东为离,西北为艮,东北为震。”

林承之一一指画着那书架中的隔板,最后落在了正中间的位置。

“乾九、兑四、离三、震八、巽二、坎七、艮六、坤一,加上中宫这块,合称为九窍。”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机关很厉害吗?”

“八卦分阴阳,乾、坎、艮、震为阳,坤、兑、离、巽为阴,要开此门,需以阴阳调和,一阴辅一阳。”林承之缓缓道,“乾对坤,兑对艮,离对坎,震对巽,按照对应的顺序将八块隔板取出,最后再取中间这块,这门便打开了。”

这回我倒是听明白了,不管机关厉不厉害,对他来说都不算厉害。

若非上次我存了私心,如今对着这门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林承之转身看着我二人:“九窍破风门,只是精巧,不算难开。柳文崖屋内如此布置,应当只是为了避免别人误动机关。”

江起闻道:“既如此,柳修撰便将这门打开吧。”

我也指着脚下:“对,赶紧去下头的密室看看。”

空气忽地安静了,我抬头,发现江起闻和林承之都将本王看着。

“殿下知道这密室在下面?”江起闻一脸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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