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即便情场失意,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

贺栎山再恍然点点头,“啪”地收起扇子。

“这么看,情场失意是真了?”

“……”我默然放下茶杯,“安王大老远跑这一趟,就是为了对本王落井下石的吗?”

“殿下哪里的话。远道而来,自然是为了看望,带了些补药参汤给你,已叫庖子去热着了。”

贺栎山叹了口气,坐到我床边,“先前不早跟你讲过,真好此道,也别去碰有官身的,你那位林左少卿风头正盛,岂敢像你我这等闲人一般招摇过市,需知朝中当官,最紧要是名声,殿下别看朝中那些个官,满口正经,背地也许多喜欢议论是非。”

我蓦然又想起了那夜,心头泛起苦,语气也不由涩了几分,“本王知道,流言蜚语,积毁销骨。”

贺栎山见我模样,一时竟有些不敢说话,只将我看着。

我道:“那位林左少卿,已跟本王说得一清二楚,从今往后,本王跟他再无瓜葛,怀深也莫再将我跟他拿来开玩笑了。”

我在府上恹了几日,身子将好转,贺栎山又差人递来了口信,问我要么跟他一起出去郊游散心。

***

天蓝,云白,风将好。

本王跟贺栎山及一众城中有名的纨绔正走在去闻声寺的路上。

闻声寺是座有名的寺,寺庙修得早,去的路又大又阔,山上花木繁盛,溪水潺潺,来往游客不绝。去文台寺的山叫文台山,去闻声寺的山却叫秀溪山。因为这山的名气比闻声寺更大,许多人并不入寺礼佛,只单纯在这赏景踏青。

比如本王一行。

一干纨绔,各自还携着美眷佳妾,唯本王和贺栎山形单影只,一时间,本王竟不知他是来带我散心,还是叫我堵心。众纨绔正吟着几句狗屁不通的酸诗,本王正神游天外,天边正飞来一支箭……

在那箭即将挨至贺栎山身边时,本王终于震了心神。

“怀深!”

贺栎山一番美意带我出门,全赖我自己流连不利,替他挡了一箭。

耳边尽是嘈杂的叫喊声,叫着“有刺客”,“抓刺客”,贺栎山被我扑得猝不及防,人就这么怔住了。

他叫了我两声,声音越来越远,听不真切,我想答他,却开不了口。

兵荒马乱之中,我能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流逝,我贴在贺栎山的胸膛,听到他雷鼓般的心跳声,最后一眼,是他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

我风寒刚好没几日,又到鬼门关过了一遭,这回闹得就甚大,连御医都请了过来,卧床的几日,来晋王府的人快将门槛踏破。

景杉,晏载,景钰,太子,我二哥,江起闻,谢文,何仲……反正在京中打过照面的,几乎都来了一趟,连宫中那位也听得了,捎太监送了几株上贡的人参。

不管真情或者假意,来探望一趟,至少面上是惋惜心疼,更甚就掉上几滴眼泪,礼数总归周全,唯有晏载,一点见不着伤心难过,一进屋,就让我将人都遣散了去,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道:

“晋王殿下,您跟下官透个底,此事真不是您安排的吗?”

顿了顿,又道:“殿下遇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巡城司的人正全力着办此案,下官怕殿下再不行动,真叫他们查出什么了。”

他这话里每个字我都明白,连在一起就令我糊涂了,想了一通,我仍是很疑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载叹口气,一脸语重心长。

“殿下,您就别跟我装了。上回那事是下官没办妥,可您一开始也没跟下官说您那箭要拿来干嘛呀,林左少卿来问,下官便老实交代了,后来林左少卿才说是您遇刺的箭。下官左右也没琢磨明白,殿下拿了下官的箭,为何非说是刺客行刺的箭?后来偶然跟康王殿下提了一嘴,康王殿下才跟下官说了您跟那位林左少卿的关系。”

我刚想解释,脑中忽地记起上回正是晏载将我在翠微楼的床上抓了个现行,一时竟不知道要从哪开始解释。

屋内无人,晏载却不知为何压低了声音:“殿下,您这回,是将安王看上了吧?”

本王瞪大双眼。

“听说殿下昏迷过去这几日,安王是日日守在殿下身旁不离寸步,您这出苦肉计,”晏载一脸敬佩,说着竖起了大拇指,“可真是高,高啊!”

“……”

“上回的事,是让下官给办砸了,这回您放心,下官一定给您补救回来,殿下,您说吧,接下来要怎么做?……殿下,您大点声,下官听不见。”

本王很想夸他有创意,只是身体有恙,说不出来太多的话,忍着后背撕裂的隐痛,竭力往晏载耳边凑近了点。

“滚……”

***

我在京中遇刺,巡城司的人立即着办此案,全力搜捕之下,不到十日就将凶手捉拿。半月之后,本王尚在府上养着伤,巡城司的人就上门汇报案情了。

听完是非经过,本王刚养得差不多的伤仿若又要裂开。

后来贺栎山又来看望,约莫也是知道了案情,一脸愧疚地坐在我床边,按住我的手道:“此番是小王将殿下连累,殿下放心,从今往后,小王便将这命欠殿下这,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小王定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我木然将他的手推开,阖上眼。

“本王昏沉这几日,脑中闪过诸多往事,突然发现,只要沾着你和景杉,本王就从没落着过什么好。要么,安王去请个算命先生来,看看本王是不是八字跟你不合,也让本王早点醒悟,免教后头再平白丢了性命。”

贺栎山讪讪一笑:“殿下说哪的话,殿下与小王生死与共,只能说明你我命里羁绊,不定前世,小王也曾帮殿下挡过一箭。”

我心头一梗。

“这么说,倒成了本王欠你的了?”

贺栎山倒不像景杉那样没皮没脸,赶紧道:“哪里,小王的意思是,前世今生的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还了一场,又造上下一场,这回,便轮到小王欠殿下的了。”

我一嗤,“本王这回帮安王还的,可是风流债啊。安王拿什么来还?”

巡城司的人一番调查,发现射中本王的箭乃是一种机关弓弩所用的特制箭,顺着这条线索,又发现这支弓弩竟然出自贺栎山府上,而要刺杀贺栎山的,是他府上的一名伶人。

那伶人在安王府待了几年,备受冷落,又见贺栎山与旁的佳人你侬我侬,心生妒恨,知道贺栎山要去秀溪山游玩,遂偷了一只弓弩,埋伏在山顶,要杀了这负心汉薄情郎。

贺栎山沉痛地捂住胸口。

“天地良心,小王与那伶人绝无半分越矩之行,当年只是欣赏他的乐技,将他请回了府,给他吃好穿好,没想到,他却对小王下了如此狠心。”顿了顿,贺栎山又定定将我看着,“殿下若非说是风流债,小王就只有将这颗真心送给殿下了。”

我便笑了。

“安王的这颗真心,分作了太多瓣,落到本王手里,怕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吧。”

房间安静片刻,良久,贺栎山道:“殿下若全都要,小王也给得起的。”

“罢了,难道你还真要给本王做牛做马?”我按了按额角,缓了缓语气,“就当本王前世欠你的吧,你的命,自己拿着,揣好了,你的这颗真心,也莫再乱给人了,需知风流总被风流误,本王怕你一着不慎,又引火烧身。”

贺栎山垂下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殿下说得是,小王受教。”

语气莫名泛苦,抬起头,却又笑得没有心肺。

***

事情查完之后,段景昭又来了一趟我府上。

先前我受伤之时,他便来过一趟,只是我尚昏迷着,没跟他说上话。一进门,段景昭便将人遣了出去,我刚从床上拉直背,段景昭就开口了:“三弟确定,这回不是那位的手笔?”

那位,自然指的是太子。

我摇了摇头:“不是,巡城司的人已经查清楚了,是冲着安王去的。”

段景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不信,但仍然道:“如此便好。”

就这么离去了。

又过几日,本王终于能从床上起身了,用过晚膳,披了件衣裳,由人扶着在府上漫步。这么些日子的喧嚣吵闹,终究在此刻归于沉寂。

天地静谧,明月轻笼。人来人往,几近踏破的门槛之上,如今却只余一束疏伶的月光。

我于那扇门前静立良久。

“殿下,您怎么了?”身后有人问。

“没什么。”我闭上眼睛,拢着袖子转身。

只不过想见的那个人,终归没等来。

第48章

时如流水,眼一睁一闭,又是一度春秋。

我一介闲人,游山玩水,喝酒作乐,也成了贺栎山府上的常客。

吴筠羡生了个男孩,取名叫段樑,乳名木木。景杉虽然当了爹,但整日还是那没正形的样,只是出入烟花巷柳,就落寞许多——一干狐朋狗友,都知道吴筠羡的脾气,怕将吴将军得罪,不太敢将景杉带上。

太子被那位敲打过后,这一两年都没再有什么动静。

段景昭还是孜孜不倦地跟朝中各位肱骨栋梁联系打点,偶尔也将本王拉上,让诸位大人也看看本王这个押注。

晏载还在神武营当副将,景杉还在他那练武,只是明娉总不时要来王府探望,景杉这榆木脑袋,终于看懂了明娉的醉翁之意,私底下收了明娉的银子,偶尔帮他们牵线搭个桥,晏载自以为寻了景杉这个挡箭牌,却不知早被他的乖徒儿卖了几百回。

可神奇的是,一来二去,三回四回,晏载和明娉,关系竟真渐渐近了。

某日,本王进宫看望宸妃,于花园小池边,看见两个人影,在那拉着风筝线跑得欢快。待走近些,风筝掉了,两人都要去捡,手就这么叠在了一起。

本王不小心又走近两步,看见两个人儿悉皆通红的耳朵,脉脉含情的双眼,赶紧将眼闭上,脚收了回来,绕了条道溜掉。

至于林承之……听说他又升了官,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年纪轻,升得快,总是叫人艳羡,背地里,许多人都称他是杨党,说他攀附左相杨兆忠,鞍前马后好不殷勤,杨兆忠似乎也有意将千金杨沐秋许配给林承之。

某日,我跟贺栎山又被邀至了诗会,我也得见了杨兆忠那位千金的真颜。

瞳中秋水一翦,亭亭芙蓉之姿。

是位美人。

彼时刚入了冬,雪花簌簌飞舞,我透过掩映的山石花木,看见凉轩之中,有人取下身上氅衣给她披上。

那人长身玉立,眉目含笑,一如当年。当年那个刻板无趣的茶壶精,终究摇身一变,成了倜傥风流一人物。往来春秋梦一场,拨开云雾一看,不知是他变快了模样,还是回忆里我编出的梦太过美好——

困住了自己太久。

贺栎山指给我道:“穿蓝色衣裳那个就是杨兆忠的女儿杨沐秋,听说也是个才女……”

我捉住贺栎山的袖子:“也不知这么个天气办什么诗会,走了,喝酒去。”

我转过身跟贺栎山从水榭饶至回廊之上,不知为何,如芒在背,等我回头去望,却又什么都没寻见。

大雪漫漫,飞檐斗拱都裹上了一层素净的白。苍茫辽阔的天地之间,是热闹喧嚣的皇城。

本王的寒疾,在那个冬天,又犯了一次。

待快入夏的时候,段景昭突然来府上找我。神情万分着急。我将他带进了屋内,刚落座,他连口茶也没来得及喝,便道:“三弟,为兄怀疑,父皇……”说着压低了声音,“已经到了大限之年。”

上一篇:塞北江南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