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应当是后者。

一个人才气高,往往就容易孤,眼里只放得下自己,容不下别人,他刚刚入朝为官,就敢招惹神武营的人,不给魏阖这个大将军面子,可见已经傲气到了什么地步。

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这种人。

遇事认理不认人,脑筋死,做事情不愿意见好就收,站了一点理,就要把其余人都赶尽杀绝。

“林修撰倒是好说话,下官说要先禀告王爷,再看这件事要怎么办,他也答应了,愿意回去等消息。下官只通知他来,个中周旋的种种细节,都没有跟他说,他也没有多问。”

“他说过想要这案子有什么结果吗?”

“没说。”府尹斟酌片刻,道,“下官猜测林修撰也不希望这件事闹大,毕竟那首词闹出来的动静,大都是旁人瞎起哄——要不是巡城司上报,谁能想到有这种发展?他过来报案,也许只是想要这件事尽快有个结果。”

“此人随便写的几个字,闹出来满城风雨,给你添这许多麻烦,你对他印象倒好。”

府尹停了一脚。

“查案当中,莫掉了防心,他与我二人可不是一条船上的。此人之前不来衙门,等到康王领旨来查,这事虽然没有结果,但圣上早有了偏向,他这时钻出来,讨到的都是好处。”

府尹脸上一惊,慌慌张张追上来,“下官明白。下官一定谨言慎行。”

走了又一刻钟,我遥遥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影,长身玉立,就在衙门门口的位置。日头大,照得他半张脸亮得惊人。

好像天上劈下一道惊雷。我站在原地,动不了分毫。

第8章

天边浮云被风吹动,阳光落至飞檐斗拱,垂洒衙前一缕,穿着深蓝色官服的青年独自站在那一抹明亮之中,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头望我这边转了一点。

“殿下?”

我转过头,见那府尹小心翼翼地仰头看我。

我稍稍定了定心神,问他:“这便是林承之?”话一出口,不觉有一些发哑。

府尹点了点头,“正是。”

我二人走近过去,府尹张口跟林承之介绍我的身份。林承之弯腰跟我请了一礼,道:“见过晋王殿下。”

“此案本是我五弟康王来审,不过他感染了风寒,正在家里歇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案情什么的,你直管跟本王交代便是。”

林承之点头称是。

“行了,这儿距离神武营还有一段距离,等捕快到齐,咱们路上说。”

府尹单独来找我,有些话想保密,没捕快跟来,但去神武营押解人,我三人是不够的。他让我二人先在外面等,自己去了里面找捕快。

我和林承之就这么站在府衙外面,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好一会儿都没出来。

“太阳大,林修撰可往前面站一点,免得被晒到。”

我突然这么说,林承之稍稍愣了一下,迟疑片刻,脚往前挪了一点,人站在了屋檐下边,“多谢殿下提醒。”

话音刚落,府尹便提着衣摆从里面小跑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捕快,腰间别着佩刀,一左一右追着,叮铃哐啷地响。

这两个捕快看上去比寻常的捕快威武许多,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在门口一站,阳光都给挡了大半。可见府尹找人也花了些心思,有要拿人那味。

只盼今日一切顺利。别多生周折。

衙门出来的一段路,行人多,我不大好开口,等走了一段距离,到空旷一点的巷子里面,我方才开始询问案情。

“下官那位被撞的朋友叫吉庆声,马儿踢到了腿,从他身上踩过去,当天晚上送到医馆,腿已经折了,身上也擦破了些皮。后来养了半个月,跟几位当时一同进京的考生一起返乡了。”

“他卧床期间,下官去看过。据他们说,那撞人的兵来自神武营,脸颊上有一道刀疤,刀疤起于左眉的眉头,从鼻梁横过,一直延伸到脸颊。身材不算高,嘴唇厚,眼睛不大,是个宽方脸。撞人的那天是晚上,他们几个人为此事吵了一架,近距离看过,都记得清楚。”

“听他们说,那个兵急着要走,是要送什么信件。”

时间,地点,人,来历身份,林承之都交代了,长相说得具体,晚上从城外回来也是个关键的信息。

“徐大人,都记下了吗?”

徐能——也就是府尹,点头道:“下官都记下了。”他转过头,对着身后两个捕快,吩咐等会进了神武营,留心这样长相的人,一旦发现,立刻汇报。

路有一些远,这些细枝末节审问完,还有好长的时间要打发,我便继续聊着:“这件事情你且放心,皇上下了旨,一定要神武营给个交代,本王和徐大人,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个兵夜晚从城外回来,独自驾马,光这些特征,魏阖想必早知道闯祸的人是谁,这么久了都不吭一声,摆明了是不愿意交人。

林承之走在我的左手边,徐能走在我的右手边。林承之微微垂着头,还没有什么反应,徐能就先转脸过来看我,脸色有些缤纷,看不出来是个什么表情,不过也很快附和着我道:“下官全听晋王殿下的安排,一定为林修撰主持公道。”

林承之抬起头来,语气恭敬:“多谢晋王殿下,多谢徐大人费心。为下官和几位友人的区区小事,殿下和徐大人专程跑一趟,下官不胜惶恐。”

“林修撰以笔代矛,卸了神武营的威风,本王很是钦佩。朝中若多一些如林修撰这般直言敢谏的人,想必我朝的吏治必然焕然一新啊。”

此言既出,空气静了一下。

一会儿,林承之又朝我拱手,道:“下官不胜惶恐。”

我于是便不再说了。

我不讲话,他们两个也不开口,就这么一直沉默到神武营门口。一群当兵的在那里值守,见了我们几个,主动过来问是做什么人,我简单讲了情况,这个兵便说让我们在外面先等着,要先去问问。

我几个在外面晒了快一刻钟,那个传话的兵总算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魏阖,在最前面走着。他皮肤黑,身材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有一些五短,跟身后那些个兵比起来矮了一大截——

不过据某些相书说,这样的人反而是当将军的相。

人虽然矮,气势倒还在哪里,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感觉只是寻常走着,怎么很快就到了眼前。

“不知殿下前来,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他抱拳请礼,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咚”的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林承之和徐能都有些惊到,频频向我看来。

我心道这魏阖小心眼子真多,上前立刻将他扶了起来:“魏将军客气客气。只要你立刻将那个撞了人的兵交出来,本王便免了你的失礼之罪。”

众目睽睽他行这样大礼,明显就是在暗示本王在这里欺负人,故意给他们神武营找事。

魏阖面皮一抽,大概没想到我真这么蹬鼻子上脸,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是那副谦卑的模样,人从中间的位置让开,侧过身子伸手往营内指了指:“这儿人多口杂,殿下先往里面请,容末将将情况细细跟殿下说。”

我一行五人就这么进了神武营,那里面的士兵好不威风,一个个站得笔挺,庄严肃穆极了,魏阖一路上也不发话,就带着我们几个这样绕,把府尹挺直的腰杆绕着渐渐弯了下去——

尤其是经过比武场的时候,一群人舞刀弄枪,锵锵作响,叫他吓得不轻。

绕了大概一刻钟,终于停在了一处帐篷前,门帘一掀,除了那两个捕快,我几个人都钻了进去。坐下之后,魏阖便开始讲话。

“殿下、徐大人,二位过来拿人,可知道那人长相,末将叫人去寻。”他话是对着我和徐能讲的,眼神却看向林承之,里面复杂得很。

他真有寻人的想法早就抓了过来,哪里需要这些弯弯绕绕,说不定在帐中坐半天等他回来,报说根本没有此人。

“魏将军,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满城百姓都说你神武营的不是,本王奉命来查,你也是个涉案之人,个中案情,在上公堂对簿之前,本王和徐大人是不能跟你敞开讲的。”

魏阖点头,声音一下子就不复刚才热情了,有些冷淡:“末将明白了。不过末将不懂,不知道长相,难道叫我神武营所有人都去公堂上受审吗?”

“林修撰知道那撞人的兵长什么模样,故而这番本王将林修撰带来,特地来认人。人抓出来了,这便没魏将军什么事了,也不打扰神武营其他人。”

魏阖脸上有些思索神色,一会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愿意带我们一起去找人,徐能大松了一口气,也从座位上面站起来,整着衣服就要往外面走,那魏阖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我神武营所职,殿下、徐大人,还有柳修撰应当都明白。各个营地,编阵,兵种,涉及到京中布防,末将虽然愿意这件事情尽快有一个结果,但是带几位前去看了,所涉枢密……”

话到这里,他便不再讲了,只是一脸的为难。

徐能被他吓住,一时间也不敢走了,甚至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所有枢密当中,最害人的就要属军机,一般贪污受贿,贪得多罚得多,贪得少罚得少,只要不是巨贪,无非革职,牢里面蹲一阵子,但凡涉及到军机,盖个通敌叛国的帽子,那是上三代下三代,全家都没一个好下场。

我被魏阖弄得烦了,掀开帐帘埋头直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丢话,“本王只看人,不看你那些枢密。”

他当下哑口,竟然没说再出什么话来。

徐能埋头跟在我的后面,始终不敢抬头用力看。神武营不是一般地方,如若不是我父皇下旨要查,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允许官员进入,这些军事驻防,都是机密中的机密,但谁要他魏阖不愿意交人?营地大,如果要挨个去看,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幸好魏阖每到一个地方,就命人集结,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林承之便找到涉案那个兵。

我心头大石一落——如若魏阖将人藏了起来,那今天这事反而不好收场。

可见他胆子到底没那么大。

又或者本来存了这样心思,见我这样不讲情理,不敢再使什么伎俩——总之看他刚才的样子,这人就不是个善茬。

也难怪养出那样嚣张的兵。

两个捕快上去拿人,人从队伍里面揪了出来,脱去身上盔甲,只穿着简单的短打,中途也很配合,没闹出来什么,就这么被押送到了衙门。

一来一回用了些时间,到衙门的时候已经黄昏了。

天边霞光浮涌,林承之停在衙前,经过半天奔波,一身官服却还是笔挺,稍有些偏白的肌肤被霞光照得浓浓的金,眸子泠泠如星,一汪澄澈,微风吹起他的衣摆,满袖都是天风。

本王本来有一些话想说,突然之间便忘光了。

“殿下,那下官,先将犯人带下去了?”

徐能就在这时插了一句嘴,我将头一转,看见跟在原本后面的捕快都已经在旁边站定,遂赶紧道:“将人拿下去吧。”

徐能点头称是,一挥手,两个捕快便押着人往里面走,他人也跟在后面,本王眼疾手快将他伸手一拦,终于想起来要吩咐些什么。

“且差人去跟大理寺的江大人说一声,就说人已经抓到了,让他们选个日子过来衙门会审,争取早点将这桩案子处理完毕,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大理寺主理此案的官员叫江起闻,上次景杉带我去拜访过,大理寺忙的都是大案要案,许多流程规制比衙门办案更复杂,为了节省时间,抓人的事便没有让他们参与。

徐能答应下来,本王抬头看了一眼天,道:“时候也不早了,林修撰,徐大人,要是没什么事,这便散——”

我话没说完,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晋王殿下。”

转过头,只见到贺栎山摇着扇子,不疾不徐向我走来。

第9章

他一走近,我便在风中闻到一股花香——

这香味比上回我在榻上闻到的浓郁,也层次分明得多,应当不是衣服的熏香,该是香囊一类的东西,我低头一看,果真看见一个香囊,金丝锦缎,就在他腰间系着。

除此之外,旁边还有一块玉佩,白玉无瑕,往下看,连鞋面都镶嵌着宝石,从头精致到脚,没有一处含糊的,光彩照人极了。

我想他这骚包样,必然是去什么地方花天酒地,他见我转头,脸上便起了笑意。徐能在背后喊了一句“见过安王”,贺栎山张了张口,恐是要说点什么,我赶紧过去将他截住。

本王虽然是个闲人,在朝中也领个虚衔,不管事的那种,但在外边公干,不必寻常。我担心他开口讲什么浑话,遂咳了一声,道:“好巧,安王怎么也在这里。”

贺栎山听了这句,立刻便住了脚。眼里有些迷惑神色,一会儿,看看林承之,又看看徐能,脸上调笑的颜色便去了。

“是巧了,偶遇殿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他仰头看了看衙门的牌匾,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本王领命来查桩案子,办完事,刚从衙门出来。”

“原来如此,”贺栎山点了点头,走近了些,看着林承之,有一些好奇地道,“这位是?”

本王还没开口,徐能就先介绍起来:“这位是今科状元,林承之林修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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