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舍山取草
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有时候人自己不察觉,目光却已经到了最愿意见的人身上。”
他还说,白木紫,只送双不送单,这花是番邦之物,只有分别之时,妻子送给丈夫,或者丈夫送给妻子,可以送一枝,寄意天涯连枝。不过这只是番邦的说法,京城许多人只知道这个东西稀罕好看,没有这个讲究。但贺栎山爱花之人,他也许明白。
最后他说:“皇上眷顾,臣应该荣幸,可臣不是皇上想要的那个人。皇上喜欢的是祁桁,那个人,在吴州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即便是臣,也找不回去从前。皇上何必刻舟求剑。”
朕与他之间,隔了太远,说的话越多,越许多事情扯开一览无余,全是多情自苦。
就此打住,反正成全过去,是真非假,没有人再能够去拆解。
出征之前,还有一个仪式。
敬天祈福,杀六畜,祭牙旗。
朕再第一次登上敬天台,取下冠冕,甲胄缚身,点火燃香。
一敬天。
二敬地。
三敬列祖列宗。
敬天台下三百九十九阶梯,长缨在风中昂然不倒,漫天飞雪卷西风,天子牙旗面前,飞鹰振翅叼旗,万人同跪同呼。
杀完的六畜头颅留在祭台之上,剩下的肉,当晚烹了,给出征的将领吃。
还有更多的牛羊肉,运进营帐杀了,作为出征之前的赏赐。
这是前面半天朕要安排的事。
后面还有半天,护国寺燃千香,主持念经持诵。
朕跪在寺中最大的一座金佛前,向佛叩首。
朕在心里面跟佛说,佛,朕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拜你。如今朕明白了。天下许多事,人所不能及。若你天上看得见众生,朕叩请你佑庇朕此去顺利,请你庇佑朕的子民,免受屠戮流离之苦。请你庇佑景杉一去平安。
朕从佛前起身,众位高僧为朕诵经,其中有一位,朕看着有一些眼熟。
诵经完,朕临走之前,单独点他会面。
寺中一间僧房,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在桌前对坐。
他木着眼睛,不卑不亢地挺直背,向我请礼。
朕说:“苦安大师知道自己身世,可是因为护国寺许多宫里面娘娘爱来,你母妃或者她身边婢女单独跟你见过面?”
苦安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朕:“……”
朕又说:“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这样遮掩。朕如今没有功夫去治任何人的罪。当年的那些人,参与其中的,我父皇想要查,他早就查过了,他不管,我又何必管。”
苦安双手合十,又喊了一声佛号,再道:“贫僧只是个瞎子,认不清楚谁是宫里的娘娘,谁是平常信众。更何况,天下善信,在贫僧心中视之如一。”
他这么说,证明他嘴巴严,朕没有找错人。
“罢了。朕不问了。”朕终于道,“朕来找你,是因为朕心中有惑,许多人朕不能够告诉,也不觉得他们能够解意。苦安大师世外之人,也许身在局外,反而能够迷局之中点拨朕。”
苦安问我是什么惑。
我说:“朕少年时候恋慕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朕也没有能够忘掉他。后来朕又遇见上一个人,他也与我是少年相识,即使他做了许多错事,朕也不忍心伤他。朕突然发现,朕对他也暗生情愫。朕从前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有一个,绝对容不下其他。”
苦安哦了一声,平静的面容上,两个没有神光的眼睛转了转,说:“贫僧明白了。皇上觉得,皇上遇到的这件事很特殊,不应该如此。其实依照贫僧的看法,不是皇上遇见的事特殊,是皇上并不明白,恋慕之情与寻常之情,其实并不特殊在哪里。”
他举起来桌前的一只碧绿茶盏,“譬如皇上喜欢喝茶,未必皇上就不喜欢喝酒。非此即彼,是世人占有之心产生的愚见。正是因为世上许多人分不清楚爱恨之间的界限,所以师生君臣兄弟夫妻,一种情必须要成为一种说法,才能够人本来时刻就在偏离的妄心不往别处去探。”
他又道:“不是先有说法后有情,而是先有情,世人求一个说法。”
朕忽然之间,有一些领悟。
堵塞在体内的烦闷,切开一个口,渐渐逸散开,但是,没有倒出来完——
“朕再请教苦安大师。”
苦安颔首:“皇上请讲。”
我道:“朕分辨不清楚,这两种相似的感情中,孰胜一筹。”
苦安微笑:“这个简单。”
他另一手提起来朕身前的茶盏,两个茶盏并举在半空,“假设这两个人都命悬一线,但皇上只能够救一个人,皇上救谁?”
他将两个茶盏放下来。
“这个答案,皇上心中明白,不需要告诉贫僧。”
第74章
出发,满山盖雪。
京城最冷的一段日子已经过了,然而一路向北行,天气越来越严寒,行军途中,许多人脸上手上都冻得裂口发红,中间裂开的口有血丝往外面渗,始终不见好,这样的裂口就越陷越深,甚至伤口发黑,看起来仿佛被刀剜掉了一块月牙形的肉。
每每行过一段路,身上发热,就可以见到许多士兵止不住地去抓挠身上的裂口,冻疮,将手脚扣得破皮,将情况加重。
半路,有士兵扛不住冻,病厄而死。
晏载跟朕说,当地的病往往当地的大夫更加会治,反而应该加快行军,尽早进楝州城住下。
朕命士兵加紧赶路。
一路上死了的人,都丢进山里面埋了。到了楝州城内,当地知州过来面见我,说城内已经布防好了,又引路晏载跟剩下的兵去城中仍然开着的药房看病。
当地人有一种药,叫做玉润膏,专门治疗这种裂口冻疮,伤口涂了之后会好得更快,没有伤口涂,也可以防治手脚生疮。
城里面所有的玉润膏,朕都叫人买下来,再由知州柴恒出面,组织城里面的药铺统一加快熬制这一种药。
楝州咽喉要道,一旦被拿下后果不堪设想,朕召来知州,跟晏载一起商议备战事宜,安排城中烽火台、路台、敌台必须时刻有人轮守,另外安排人每日守着护城河凿冰,以免敌军趁冬渡冰而来,叫他命人多打造一些铁蒺藜、滚木、飞钩,搬运巨石,如果虿廉人真的打到城门口,往身上招呼……如此种种。
城中住过一段时间,修养好生息。朕叫人带上这些备制的药,继续往城外进发。
柴恒过来城门口送朕,朕起意得突然,他说他没有料到朕走得这么快,说最近一直都在忙着调度各方人马筹备军需的事情,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来得及跟朕报。
他当着朕的面,目光扫到了晏载和其余朕身边士兵身上,不着痕迹地又飘走。
朕跳下马,让所有兵将都在原地候着,跟着他往回走。
往知州府的方向走了没有几步,到一条小巷拐角,他凑过来在朕耳朵边,说:“皇上,您之前不是吩咐下去要挖山凿石,以备防战之需吗?”
朕定住脚,将他从朕身前提起来,按住肩膀看他的表情:“怎么?”
柴恒压低声音,脸色紧张,“就在昨天,开山的人跟臣报,城郊西面,挖出来一座金矿。”
朕浑身一震。
柴恒继续道:“臣得知了这件事,立马叫了州府的官兵去看守,不允许别人接近。这座金矿目前开出来已经不小,皇上您看,这矿要不要继续挖?”
这座金矿来得算是时候,又恰好不是时候。
开山炼矿需要时间,战事如何还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之后虿廉人还没有攻进来,也许要不多久,虿廉人就抢了这座城。这些金矿全都成为了他们的战资。
以战养战,叫他们占了大便宜,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朕道:“叫人将附近开凿的痕迹都盖起来,命人把守进出矿山的各道。等朕回城,再吩咐你怎么处置。”
柴恒领命退下,朕带着人再继续向北。
一路上奔袭的流民不少,反着跟朕手下率领的军队走,一路走了不至少多久,始终这些人断断续续的出现,好像永远见不到尽头。
一些人带着包袱行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来一张脸,眼神惊恐,往往几个人结伴,时刻不忘往身后查探。还有许多人衣衫褴褛,浑身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一阵风吹来,连牙齿带骨头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面皮青紫之色。
风雪之中,朕一路走过去,见到了许多尸体。
躺倒在大雪之中,被雪盖在头上腰间,有的人面朝地背朝天,看不见脸,有的人侧着躺,身体上下分开扭着,瞳孔大睁,不知道在看哪里,脸上僵硬,风吹,只有满脸乱糟糟的头发在动。
不知道已经冻死了几日。
有不知道是什么鸟,不怕冻,奔袭过来歇脚,锋锐的两爪就按在人眼眶之上,忽然它动了动眼睛,乍然又冲天飞走。
也许它眼中,这不过是一块石头。
大多数流民,看见朕的部队,第一个反应就是躲。还有一小部分人,看见朕的兵停歇途中,拿着干粮分发,跑过来跪着磕头。
“求各位官爷行行好……”“赏小的一口吃吧……”“求军爷可怜可怜小的吧……”
晏载见了,将他们全都驱散掉。命令所有士兵不允许将食物分给任何人,否则按军法处置。
那些人跪地磕头,对着他哭,对着朕哭,有些人并不认识朕,只叫着朕将军。
有个妇人带着小孩,小孩冻死在怀中,她打开被盖,手在那个小孩鼻下探了探,突然将小孩连人带被往我身前砸。
晏载反应及时,用剑将小孩挑了出去。
那个小孩身上盖着的碎布块都散在地上,只剩下一副青紫的尸体一动不动仰天躺着,姿态僵硬,石头一样。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王八蛋……”她在原地赤着脖子大叫大闹,一个兵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面,她又说,“你们杀,你们杀啊……”
没有人杀她,几个兵把她架走了,其他等着讨要食物的流民也都吓得全逃走了。
朕坐在树下,静静地看林中雪下。
晏载过来坐在朕身边,说:“流民要救救不过来,一旦将食物发给他们,更多的人就会围上来疯抢,人就是这样的,一旦其中一个得了好处,其他人都眼馋,都要占这个便宜。要命不要命冲过来,杀不光发不够,倒不如一个都不要给。”
他又说:“要救一城,先要救一城之兵,末将擅作主张,以后皇上要罚,可以罚末将。”
他看我没有说话,一会儿,再说了一句:“粮草有限,这些士兵吃不够没有力气,到时候仗打输了,只会更多流民,天下更多人死。皇上,行军打仗,心软是大忌。”
我说:“朕知道。”
晏载不说话了。
等所有人都吃完干粮,朕整军继续出发。就在这时候,忽然一个头戴一顶缺口布帽,身上裹着两三件破袄的男人朝朕奔跑过来。
晏载立刻拔刀,在他之前还有士兵替他先将人拦下,一脚踹在他腰间,怒斥了他几句,让他立刻离开。
这个人捂着腰躺在地上,面朝我的方向大喊,“战报……小的要报……小的要报……”
朕即刻下马,晏载也立刻跟着我上前。朕仔细再看,这人虎口处全是厚茧,尤其掌心四指指根圆茧最深——这人是个弓箭手。
“皇上……”他抬起来头,跪起来在地上,对着朕两行泪下,“小的要报,叛将郑奎带着一万兵马归顺昶旦,昙关已破……”
晏载手抖了一下,猛然侧过头看朕。
朕让人将他扶起来,给他喂水喂吃,他勉强咽下去吃完,继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