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舍山取草
“两个呆子,我跟你们说什么。”他站起身,又说了这样一句,一边拿袖子揩眼睛一边往屋里走。
走到一半又转过头,不耐烦拿指头分别将我二人指了一下。
“脸上的泥擦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向九衣问我的来历,九衣一五一十都交代了,说请他出马来治我的失忆之症。
张哺臣猛拍桌子,连碗都给掀了。
“孽徒!为师教你做一个好人,没有让你黑白不分。你竟然救了一个逃兵。阵前脱逃背信弃义,这种人没有什么可救!赶紧让他给我滚!”
九衣将我叫我屋外,躲着张哺臣,专门走到墙角的位置跟我说,他师父这个人虽然已经弃功名从岐黄,但这么多年的书读下去还是很迂腐的,为人相当的固执己见。
她说:“我能够理解你,虽然你是个逃兵,但是我觉得你人不坏,不过这一套你拿到他那里是说不通的,你就说我欠了你很多的钱,这房子我都已经抵给你了,如果我和他不还钱,你就把我们都赶走。我师父欠我的钱,我欠你的钱,他肯定会服软的。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吃不了苦,我一提钱他就服软。”
她领着我回去,我二人串通好说辞。张哺臣这回不止掀桌,桌上的碗全都砸了。
“好,你们要赶我走。我走就是!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为师一身本事,还怕找不到饭吃!”
他就这样走了。
九衣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对啊……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晚上,她抱着腿坐在门口看星星,看着看着开始掉眼泪,“我把我师父赶走了……我真是不肖……张白……呜呜……我把师父赶走了……他真的走了……”
哭了一会儿,她又不哭了,怒道,“这老不死,不会是因为担心我找他还盘缠钱,故意跑的吧!”
过了几天,张哺臣又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衣服被钩破了好几处,隔着老远就在喊九衣的名字,九衣从屋里走出来,他跌跌撞撞跑过去,说:“你、你闯大祸了!你、你害死为师了!”
原来他进了城,看见我跟九衣都成了通缉犯,画像贴出来满城追捕,周重培将我报到官府,说我招摇撞骗,还拿了他一个值钱的古董,畏罪潜逃,九衣跟我一伙的,有人看见我二人一起出现过。
刚好,我二人又同时从城中消失,遂我二人早有谋划。
张哺臣曾经跟九衣一起出诊,一些人知道他是她师父,他担心被认出来也受牵连,赶紧跑回来了。
“张白,你还偷了周重培一个古董,你怎么不早说!”九衣拉过我,“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摇头:“我并未跟他见过面,也未曾拿过他什么东西。”
九衣又开始骂起来人。
世道不公,奸人当道,如此云云。
现在我们三个都沦落在一起,也不用再嫌弃谁有罪谁没有罪了。
张哺臣说我的病是疑难杂症,他愿意治着玩玩,九衣说她也要看药方,陪着煎药,观摩学习。
“为师才不会砸自己名声!”张哺臣怒气冲冲,指着自己脑袋,“我就算要给他下毒,也要给他治好了再下。为师说治就是治,你少在那里猜忌为师。”
张哺臣不愧是九衣的师父,下的药更猛,痛起来更厉害。但有时候恍然之间,我脑子里面就倒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片影。
一张张面孔,模糊不清,都在喊我。
喊的什么,我努力去寻,却听不清楚。
又有一些时候,我脑海里面回忆起来全都是尸骨,似乎我在战场打仗,马叫,飞溅出来的血,乱哄哄都过来。
我三人藏匿这里,虽然能够自己种菜捕鱼,但还有一些物需,米盐,穿的用的,需要去城里面买。通常都是张哺臣乔装打扮,隔一段时间去城里面买了回来。
这一天他大早出去,回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
九衣问他怎么回事,骂他是不是拿她的钱去吃去玩花光了。张哺臣紧张道:“安王下巡,城里面戒严,到处都是官兵。进出城的地方都排着老长的队,挨个挨个地查。不知道在查什么。为师一看见,赶紧就逃回来了。”
九衣大惊失色,说他逃得好,还好他逃了,以免顺藤摸瓜,抓着他,也顺便把我两个揪出来。
“是啊,”张哺臣抹了把额头的汗,半晌,说,“不会……安王心血来潮……看见昌桉县有通缉犯,也要跟着抓犯人玩吧……”
第80章
从小我母妃就跟我说一句话,你三皇兄他生母走得早,你把他当作亲兄弟,他就认你这个兄弟。世上,再没有比你我和他更亲的人。
我一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世上跟他最亲的,应该是我父皇。他是他亲爹,这一点改不了。
后来等我稍长大一点,渐渐明白。我父皇跟他不止不亲,甚至说不明道不清,有一些怨。常常,他来国子监看望几个皇子时问询课业,每个人都问,唯独,将我三哥跳过。
宫里面过节的时候,也是这样,要赏赐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三哥领到的赏最少,且往往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先挑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太子。
太子是我大哥,我大哥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当仁不让,喜欢抢风头,有一回我三哥作了一首诗,被司业给夸了两句,后来宫里边赏东西,我三哥就没有得到那一份。我帮我三哥去问,那个太监说,本来要给我三哥的一个笔洗,叫太子看见了,中途给截了,说他也喜欢。
我三皇兄这个人不爱计较,我回去跟他说,他也没有生气,他就这样,小时候很闷一个人,很多事我都觉得他糊涂,他有一些傻。
也正是因为这样,小时候我对不起他。
每每闯了祸,我都推到他头上。他也不争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我给他找的麻烦太多了,他才专门跟我说让我收敛一点,我当然满口答应。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我去求他,说三皇兄,三哥——我喜欢叫他三哥,显得亲近。显得我俩,好像真正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
他就不声不响替我扛下来。
有一次我跟我母妃提,说到我三皇兄傻这个事。我母妃长叹了一口气,表情很复杂。
摸着我的脑袋,她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不枉费为娘一番苦心。”
我不明白,我三哥傻,跟我母妃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再长大一点,又才明白一个事。我三哥不是傻,他是不喜欢欠人情。
他不愿意欠着别人。
他对我好,是还我母妃的情。
***
国子监里,我跟贺栎山玩得还不错,他是安王世子,也是不学无术的一个主。他经常带一些好吃好玩的进宫来,我三哥性子闷,但是跟他一起的时候,就话多起来。
常常他们两个有说有笑,被司业瞧见,一通骂。
当然,骂得最多的还是我。毕竟贺栎山他学不学,是安王该管的事情,安王都不指望他学好,司业还去管什么——甚至我听人说,贺栎山他爹对他宠到某种地步,他做梦梦见一条鱼,白天醒过来想要一条鱼做的玉雕,他爹就去给他找,京城找完,还听说令州的玉雕师父最厉害,雕出来最好看,派人去令州给他寻鱼雕,找来整整一百个,让他从其中挑。
他就只挑一条。
安王对他溺爱,司业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睁,我三哥也是这种情况,反正我父皇不太管他的学业,不经常过问,而我呢,一个是我娘管我管得严,另一个是我父皇知道我顽皮,除了太子之外,专门喜欢问我。
我少年时候很苦闷,我最羡慕一个人,就是贺栎山。
我常常想,要是我爹是安王就好了,我不想要当什么皇子,我就想要当安王世子,不想要学那些治国经世的学问,不想要我父皇对我的期望——我身为皇子,就代表了他的脸,他好脸,就必须要我也做出来个样子。
当然,这事情等我渐渐长大,我父皇渐渐看开——他生那么多个儿子,也不可能个个成才。后来他渐渐就不再那么关注我。
但有一个事情,我做得不对,令他火冒三丈。
我想要喝酒,叫贺栎山从宫外带,我撺掇我三哥一起喝,就这么喝醉了,被司业发现。这件事我连累了我三哥,他被罚跪,正是雪天,落下来寒疾。
后来每到冬天的时候,他的膝盖就会疼,御医说这个病要慢慢养,如果调养得好,说不定长大之后,渐渐这个毛病就消了。
所以冬天的时候,他就不能够外出去玩雪,免得受凉。他就喜欢站在我母妃的殿前,裹着手抄,看我和贺栎山玩。
贺栎山在不学无术上不说是大成,那至少也是小成。
他会堆雪人,尤其他喜欢捏兔子,眼睛用宫里面酿的胭脂果当点缀,鼻子边上几撇须,他捏很多的兔子,堆在我母妃的殿外围成一个圈,说我三皇兄不能够跨过这个圈。
我和我三哥一起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他做梦梦见一只兔子,那兔子说自己是神仙,兔子说可以满足他一个心愿,他就说希望我三哥的膝盖好,神仙就答应了他。
他说神仙这件事已经答应了很久,但是我三哥的腿还没有好,可能是神仙没有找到人,就在这里堆一些兔神仙的子子孙孙,让神仙认准一点。
我三哥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他知道贺栎山。
经常,贺栎山都这么逗人玩。
***
我不止羡慕贺栎山有那样的爹,我还羡慕他娘,跟我娘不一样。
有一回老安王祝寿,我和我三哥都去安王府玩,就见到了他娘。他娘身体不太好,所以平常不经常进宫,也不爱外出。他娘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气,叫贺栎山都叫小名——“霖儿”。
我一看见他娘,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正儿八经投错了胎。
我应该当安王世子。
我苦,没有人知道。
我有多羡慕他,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娘都不知道。当然,她最不应该知道。我时常觉得我娘她其实并不爱我,她爱的是我的身份,我是皇子,她对我有冀望。
她甚至跟我说,以后我有机会当皇帝。我说父皇已经立过太子了,她就说天底下的事都说不准,有时候落到你手里,你还搞不明白,但是这就是命。老天从来你摸不透他。
我辛苦我累的时候,我娘只会这么说,“一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堪当大任”“你丢我的脸,你不学无术,连着你娘我在后宫被人看不起”“你真是混账,怎么偏偏你是我儿子”“生你出来专门气我”,便是这样的话,我从小就听。
贺栎山磕着碰着了,她娘就跑过来,问他疼不疼,拿帕子给他擦汗,我就在旁边愣愣地看。
我想,她要是我娘就好了。
我跟三哥在亭子外面玩,她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吃茄弯花糕,说是她亲手做的,京城里面买不到,但是这个花糕也不算正宗,因为里面并没有茄弯花,只是她调出来一个相似的味道。
她说是因为贺栎山喜欢吃,所以即使京城里面根本没有这种花,她也试着给他做,调了很久调出来这样一个味道。
贺栎山招呼我跟我三哥吃,我不知道哪根筋没有抽对,叫了一声——
“娘”。
说完,所有人都看我。我立马说:“凉的点心,我最喜欢。”
那一盘点心,我都吃得干干净净。
证明我这个人好吃。
不是我心虚。
老安王过寿的时候,安王府里面请来了很多外面的人,奏乐弹琴唱戏的,应有尽有,宫外的表演跟宫里面的不一样,乐趣更多,不那么拘束,还有天南地北走穴的游艺人,来到京城,也被老安王请进府里面,给我们表演,甚至还有一个道士,据说是某个有名的道观请来的老师傅,功力很深,专门替他祈福。
听说那道士会算命,我就拉着我三哥,还有贺栎山去找他算。
那道士先给我算,看我的面相和掌纹,问我出生的时辰,他大吃一惊,说我是三奇加会格,贵人相助,一生有侥幸之慧,遇险总能绝境逢生。
我叫他给贺栎山算。
他拈着胡须,说贺栎山贪狼坐命,廉贞化忌,一生桃花滚滚,今后应该是个风流人物。不过可能会为情所困,叫他学会放下,很多事情不可以太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