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野千鹤
萧承钧跪在地上,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折子,藏在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他之前负责赈灾事宜,已然让户部调拨了银两。中原常年风调雨顺,青阳郡下有八个县,都还算得上富庶,只要新任郡守兢兢业业的,安置好清河县的百姓不成问题。
“数百难民围于青阳城外……”
“难民冲入周围各县,打砸哄抢……”
“青阳粮仓遇袭,难民哄抢,死伤八十七人……”
大婚之前,萧承钧已将赈灾事宜处理了八成,若非有人故意捣乱,绝不会出这么大的岔子。
今日都奏报难民之苦,明日废太子的奏折就会接踵而至。
闭了闭眼,萧承钧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这样的朝堂,处在太子位上,纵然他有太祖太宗的文成武德,也救不了百姓之苦。
阖上手中的奏折,萧承钧缓缓伏地叩头,“儿臣十二岁随父皇临朝听政,日夜苦读不辍,然资质愚钝,于政事上始难有所建树,如今清河赈灾不利,实愧对父皇。儿臣……”太子缓缓抬起头来,通红的眼中盈满了泪水,“但请父皇,废了儿臣太子之位,择贤另立。”
淳德帝一愣,万万没有料到太子会说出这番话来,“……皇储废立,岂是儿戏?你且回去,此事明日再议。”
萧承钧不再多言,叩首告退,心中泛起阵阵寒意,父皇若非早已打算好要废了他,绝不会是这般说法。
从御书房到东宫,有很长的一段要走,萧承钧挥退了车辇,自己慢慢地走回去。
长长的宫道上寂寥无人,偶有路过的侍卫、宫女,皆会停下来行礼,待太子过去方继续向前。人道宫墙万仞高,其实只有一丈三尺,萧承钧单手抚上厚厚的墙壁,看着飞鸟从高墙之上掠过。对于被困于其中的人来说,哪怕只有三寸高,也如万仞一般难以越过。
“午时快过了,殿下怎的还不回去?”一双温暖的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搂住了太子殿下的腰身。
楼璟从凤仪宫出来,听说太子还没回东宫,就想着来接他回去用饭,谁料就看到太子殿下自己扶着宫墙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泛起一阵酸疼,自家太子夫君定然是在朝堂上受委屈了,连忙上去把人抱住。
萧承钧原本冷寂的心,因着这个暖暖的怀抱,忽而又泛起了暖意,“眼睛红着,怕人看到。”
“我看看。”楼璟把人扳过来,果然看到太子殿下一双美目都红红的,不仅眼睛里面红,眼圈也泛着一层粉色,好,好美,好想亲亲!这般想着,楼璟也就这么做了。
微凉的薄唇贴到了有些发热的眼睛上,很是舒服,萧承钧在楼璟凑近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就被他得逞了。连忙伸手把人推开,太子殿下左右看了看,幸而无人经过,跟在后面的安顺和乐闲,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走吧,”萧承钧轻咳一声,拉着太子妃回东宫去,“你怎么还没回去?”
楼璟任由太子拉着,拖着步子向后错了半步,盯着太子殿下微红的耳朵尖看,“父后拉着我练剑,因而耽搁了时辰。”
“你跟父后比剑了?”萧承钧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上下看了看,“可伤着哪里了吗?”
“那倒没有,”楼璟笑着扒住太子殿下的肩膀,“就是有些累了。”
萧承钧无奈地看着又挂到他身上的狗皮膏药,“安顺,去叫辇车来。”
朝堂上连着几日的风起云涌,终于在太子归朝这一天爆发了,午时过后,弹劾太子的折子如同雪花一样送进了御书房。
淳德帝看着手中的折子,忍不住叹气,“朕觉得有些对不住太子。”
太监总管怀忠原本站在柱子边打瞌睡,听得此言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怀忠,你说太子这些年做得如何?”淳德帝把奏折扔到一边。
怀忠出了一身冷汗,这话要他怎么说呢?但皇上问起了又不能不说,斟酌半晌,方道:“朝堂上的事奴婢也不懂,只是奴婢瞧着,太子大婚这些日子,皇上比以前忙碌了许多。”
往常淳德帝不想批的那些请安折子,或是惯例报备的折子,都是扔给太子批阅的,淳德帝还待说什么,就听闻门外侍卫禀报,“皇上,右相求见。”
回到东宫,楼璟先拉着太子用清水洗了眼睛,“辣椒水熏久了对眼不好。”
“你这招倒着有用,”萧承钧微微地笑着,任由太子妃亲手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水,“是不是儿时常用这招?”
“哪能啊,”楼璟笑着,忍不住又在那泛红的眼角亲了一下,屋里没有人,太子殿下便没有阻止他,“若是让我爷爷看到我哭,定然会觉得有趣,让我站到院子中央换十种花样哭给他看。”
“哈哈,哭还能有花样呢?”萧承钧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象不出天下间竟还有这种祖父。
“当然有,”楼璟笑着搂住太子殿下,“以后若是殿下欺负我,我就到太祖的牌位前,换二十种花样哭给萧家祖宗看。”
正说笑着,有人来报,说有个姓云的侍卫求见。
姓云的侍卫,只能是有东宫腰牌的云八了,两人对视一眼走了出去。
挥退了所有下人,之余那个身着东宫卫服饰的人上前行礼,“属下云十六,参见太子殿下,见过主人。”
云十六!萧承钧忙让人起身,果真是被派去清河探查消息的云十六。
清河离京不远,骑快马一天一夜便可到达,云十六却花费了这么多天。
“清河境内有一股很强的势力在抓探查消息的人,属下打听消息时险些被他们抓住。”云十六说出了自己晚归的原因,清河县如今是铁桶一样,除却刑部前去调查的官员没有被为难,其余凡事在清河县打听这件事的,一时三刻就会被一群看似地痞流氓的人抓走。
萧承钧蹙眉,清河一案由沈连督办,有这些人手又敢这么办事的,便只有沈连了。右相害他自是有理由的,可沈连与他无冤无仇,缘何要替右相卖命?
“清河县是否真的在修皇祠?”萧承钧坐下来,沉声一条一条地问。
“确有人在修皇祠,”云十六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那里有重兵把守不许人靠近,属下夜间去探查,发现那里除却一堆木料,只有一个挖了很浅的地基,而且,清凉寺的扫地僧人说,那些木料是八月份才运过去的。”
楼璟闻言,眯了眯眼睛,这一切果真是有人故意陷害太子。
云十六接着往下说,清河县的诡谲之处还不止如此。
清河县如今已经人烟稀少,县城被大水淹没,不知何处冒出许多的地痞,赶着百姓往县城外去,还有人在路上抢他们的钱粮,导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云十六混在难民中才躲过了那些地痞的追捕,于露宿在青阳城外的百姓中,打听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那清河县令从三月就开始征徭役,在清凉寺后山修了一座十分奢华的祠堂,”云十六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凝重,难民中有一个木匠负责给那祠堂雕刻牌位,因而知晓颇多,“那祠堂并不是什么宗祠,而是一座生祠。”
“什么!”萧承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所谓生祠,就是里面所供奉的人还在人世,但因太过崇敬,就会修一个生祠,以祈上天保佑所供之人。这种生祠,自古以来也没几座,凡所供奉,无不是拯救天下危难的大忠大义之人。
“那里面供的是什么人?”楼璟也皱起眉头,如今的淳德帝如此多疑,谁要是被供奉在生祠之中,无疑就是触了皇上的逆鳞。
“沈连!”云十六沉声说道。
第25章 云涌
沈连这个人,别的没什么优点,就是收了好处就给办事。内侍省这些年买官卖官,四品以下的官员想要巴结他的不在少数,金银珠宝、美妾娈童,无所不用其极。清河县令这一招更绝,直接给修个生祠当祖宗供起来。
“难怪沈连这般拼命了。”楼璟嗤笑,这清河县令当真是不怕死,敢拿修堤钱来修生祠。
“你且回田庄歇着吧。”萧承钧赏了云十六,让他先回去,脸上的凝重并没有因得到了真相而减少分毫。
云十六看了楼璟一眼,见主人同意,这才接了赏赐,行礼告退。
“你去内室歇会儿吧,我去写个折子。”萧承钧起身,拍了拍太子妃的脑袋,转身往书房走去。
楼璟看着太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右相陈世昌走进御书房,看了看淳德帝面前散乱的两摞奏折,眸光微闪,什么也没说,直接跪地道:“皇上,泰山地震了!”
“你说什么?”淳德帝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回事?”
泰山,自古以来都是储君的象征,泰山动荡而国本不稳,这是一种极为不好的天象。
“并非大震,但山顶封禅台有损,紫宸鼎倾倒,连同天柱香一同跌下了封禅台。”陈世昌将袖中的奏折呈了上去。
泰山在上古时是帝王禅位的地方,后来被人们看做国之储君的象征,山顶的封禅台便是上古所留的祭天台,历朝历代都会精心修缮。紫宸鼎乃是昱朝太祖亲手所放,被当作香炉,安置天柱香。
“这……”淳德帝眉头紧蹙,天降异象,究竟是何谕示呢?
“皇上,此事非同小可,不如让钦天监的人算算,究竟是何谕示,也好早作安排。”右相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不错,怀忠,”淳德帝冷静下来,“去叫钦天监监正来,朕有话要问。”
钦天监监正不明所以地被皇上叫到了御书房,开口就问泰山为什么地震,吓得那监正一哆嗦,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钦天监平日里也就推算个黄历节气,给皇家算个良辰吉时,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天降异象,因为天象往往与人事相连,说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泰山地震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钦天监监正更明白了。你可以说这是因为太子无道,天降异象警醒世人;也可以说是因为皇上意图废太子,导致天怒人怨而泰山崩塌……
“这……臣骤然听闻,此时没有器具,无法推演……”监正俯身把头贴在地上,额头的汗水立时沾湿了地毯。这些天朝中风起云涌,钦天监一直置身事外,没料到这么快就被牵连其中。
“那要何时才能推演出?”淳德帝不耐道。
“臣……臣需夜观星象,最快……也要明日。”监正不敢抬头,尽量把时间往后推,好回去想办法。
“你去吧,明日早朝,定要算出来。”淳德帝摆了摆手,颇有些心神不宁。
“是。”钦天监监正忙叩首谢恩,出了御书房便逃也似的往钦天监而去。
右相陈世昌用余光瞥了一眼监正告退的身影,掩藏在长须中的唇角微微勾起,垂下双目,躬身告退。
萧承钧独自坐在书房里,提笔沾墨,却久久不能落笔。
桌上还放着楼璟送的玉笔洗,粉白的玉荷花亭亭而立,片片花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美不胜收。水中玉最是润泽雅致,宛如楼璟那张昳丽的俊颜,美不胜收。
太子殿下闭了闭眼,在桌下的暗格里捧出一个甜白瓷小罐,从里面拿出了一颗乳白色的小糖块,缓缓放进了口中。
“殿下自小就喜欢那种糖,”东宫的太监总管常恩,听太子妃问起牛乳蜜糖的事,脸上那得体的笑容立时真实了几分,“奴婢以前给太子殿下随身带了个小糖袋子,里面装了窝丝糖和牛乳蜜糖,殿下每次都是先把牛乳糖吃完的。不过皇后娘娘不让多吃,殿下一个月也只能得那一袋子。”
楼璟闻言,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萧承钧,太子殿下就给了他一个窝丝糖,这般说来,小时候的太子殿下已经对他很大方了。
“启禀太子妃,宫外有人前来禀报,说平江候夫人与征南将军已到了城外了。”乐闲快步走了过来,满脸喜色道。
“当真!”楼璟立时站了起来,平江候夫人自然就是大舅母,征南将军则是二舅的封号,从他给大舅写信到现在还不足一个月,他们竟从岭南赶了过来,实在是莫大的惊喜。这般想来,便有些坐不住了,转身去书房寻自家太子夫君。
萧承钧缓缓合上奏章,眸色深沉地望着桌上的玉笔洗,就见自家太子妃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面色平静地将手里的折子夹进了桌上的书中,“怎的这般高兴?”
“大舅母与二舅已到了城外了,”楼璟笑着挽了太子殿下的胳膊,“殿下可要与我一同去看看?”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便想趁这个机会带他出去走走。
“也好。”萧承钧微微颔首,太子妃嫁进东宫,原本就该有外家的人前来,只因这次大婚太过仓促,平江候府的人紧赶慢赶也赶不上婚礼,这时节赶过来,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看。左右在宫中什么也做不得,不如去见见自家太子妃心心念念的舅舅、舅母。
两人换了衣服,又让常恩备了礼物,待出得宫门,见到有小厮守在门外,言说平江候夫人与将军已经到了平江候在京中的宅邸。夫人知道楼璟肯定会立时出来寻他们,便使了小厮来宫门前守着。
昱朝的公侯世家,不论镇守何处,在京中都有太祖赐下的祖宅。平江候的宅子也在落棠坊里,尽管久不居京城,这边的宅子仍是有人看守的,不曾有任何的荒废。
平江候夫人端坐在正堂上位,与这宅子里的管家商量着这些日子在京中的事宜安排,而二舅徐彻,则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拿着布巾缓缓擦拭手中的银枪。
平江候徐家,家传的乃是枪法,当年年仅二十四岁的徐彻,一杆银枪杀得南蛮闻风丧胆,先帝龙颜大悦,特封了征南将军。
“二叔啊,若是一会儿安国公前来,你可莫冲动。”平江候夫人交代好了管家,看向眼含怒火的徐彻,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府中的下人与朱雀堂一直有来往,他们方才刚进了宅门,徐彻就抓住管家问了安国公府的事,待听完了楼璟被嫁出去的过程,提着枪就要往安国公府去,平江候夫人和管家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拦下来。
徐彻哼了一声,刚要说什么,抬头看到一个人影快速往这里跑,立时站了起来,“小璟!”
楼璟拉着太子殿下,止了通报的小厮,直接奔进了大堂。
“濯玉……”平江候夫人闻声也站起身来。
“舅母,二舅!”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楼璟忍不住扑了上去。
二舅一把接住了扑过来的外甥,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臭小子,几年不见就长这么高了!”
楼璟笑着在舅舅怀里扭了扭,避开那只大手的蹂躏,探出脑袋去看平江候夫人,“舅母,二舅又欺负我!”
平江候夫人原本端肃的脸,此刻也露出了笑意。
“来,舅母看看,”大舅母脸上虽笑着,声音中却带了几分哽咽,缓缓伸手捧住了楼璟的脸,“儿啊,我可怜的儿啊……”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虽劝着自家二叔莫冲动,可见到外甥的一刻,还是止不住的心痛难当。小姑去得早,原本有老安国公看顾着,他们也放心,谁料想楼家老爷子刚过世,这狠心的父亲就这般对待自己的儿子。这般懂事的孩子,缘何要受这么多的苦楚?
楼璟无奈地握住舅母的手,挣扎着从二舅结实的臂弯中逃脱出来,扒了扒被揉乱的头发,略带歉意地看向站在门槛处的萧承钧,“殿下,这便是我的大舅母平江候夫人,二舅征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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