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风歌
“哈哈……哈哈哈──”有一道怪异至极的笑声却突然凭空响起。那笑没有声音,只有气息穿过口腔引发的怪异声响,却比大笑出声的嗤笑更显得嘲讽,嚣张跋扈。
所有人都看向那笑声的来源,一直垂首低眸的圣姑居然一反之前的颓废,不顾自己的哑穴仍被点着,只管仰天大笑,似乎有什麽极好笑的事情令她无法忍耐。
君书影看着,心头一动,只觉先前感到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威胁一瞬间更加鲜明起来。
这个圣姑果然有问题! 君书影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
程雪翔也紧皱着眉头,看着那状若疯狂的女子,用无法发出声音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大笑着。
楚飞扬看出君书影的紧张,他自然也觉察出一丝不对,因此站起身走到君书影身边,以防事情生变,好作防卫。
众人的直觉都是准确的,然而,事情却生出了谁也无法预料到的变化。
圣姑瘦弱的身躯没有挣开铁链的束缚,她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仍是被牢牢地锁住,像一个阶下囚一般,披枷戴锁地站在被审判的位置。
楚飞扬却在君书影的面前,猛然软倒下去。
那一瞬间,似乎世间万物都被刻意放慢了下来。君书影瞪大了眼睛,楚飞扬的身影就清楚地映在他的眼中。那具伟岸有力的身躯,不可战胜的身躯,却仿佛在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
直到君书影下意识地弯下腰拦住楚飞扬,让他免於磕碰到坚硬的地面,将他的头和肩膀搂进怀里,君书影都仍旧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麽。
“飞扬……”君书影张口叫道,声音低哑且颤抖。
楚飞扬眉头紧皱,闭着双眼,倚在他的怀中,却不能出声应他。他牙关紧紧地咬着,连额上青筋都暴凸而起,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飞扬,你怎麽了?!”君书影抬起手,却发现连手也在轻颤。他将手放在楚飞扬的头上,脸上,四处摸索着,轻柔又小心。
楚飞扬抬起一只手,一把抓住君书影的手腕,紧紧地握着,仿佛抓着最後一根稻草。极端的痛苦令他无法掌握力度,竟将君书影的手腕肋出一道红色痕迹。
君书影任他抓着,双膝跪地,将楚飞扬小心地揽在怀中,只想让他能够舒服一点。
“飞扬,你到底怎麽了?!”君书影从未见过楚飞扬如此模样,担心得将唇内咬出丝丝血迹,几欲饮泣。
程雪翔和青狼早已经几步跨到跟前,蹲下身来,俱是一脸的不解和凝重。
台上变故突然,台下众人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程雪翔必须要在生乱之前控制住局势,因此看过了楚飞扬的情况,便又走回台前,朗声命令清风派和武林盟弟子押着众人离场。
“对了,高放……高放!高放在哪里!”君书影猛然回神,焦急地高声喝道,“快把高放找来!”
青狼忙道:“书影,你不要太担心了,楚兄还清醒着,他不会有事的。小放来了,让他看看楚兄。”
青狼让出地方给高放,高放也跪在地上,拉过楚飞扬的手臂,搭上他腕上的脉膊。
高放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君书影最懂高放,自然知道他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麽。这代表着连高放都觉得很棘手,连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飞扬到底是怎麽了?!是不是中毒了?!”君书影急切问道。
高放眉头紧皱:“他脉相紊乱,的确有各种中毒之相,且并不只是一种毒。最糟的是他体内还有内力流窜,无法控制。楚大侠内力高深,但越是如此,他所受的痛苦越大。所以他现在才会这麽难过。不过教主不需担心,楚大侠现在并无性命之忧。”
“那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医治他?!”
高放为难地摇了摇头,转头将视线投向那也正凶狠地看着这里的圣姑:“解铃还需系铃人。无极山庄借着号称神农後裔的连山族人之势,精通毒术,世间闻所未闻。我必须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才能想办法医治。”
君书影一弹指尖,一道气直冲圣姑,解了她的哑穴。
“我真是没想到,楚飞扬不愧是楚飞扬,这样都还能保持清醒。”圣姑穴道一解,就立刻出声冷笑道,“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已经忍受不了这生不如死的折磨,神思错乱了。我倒要看看这位楚大侠,到底能够坚持多久……”
她话音未落,君书影却猛然凌空挥来一道掌气,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身上。圣姑吐出一口鲜血,猛地向後飞去,连她身後的清风剑派弟子也未能挡住她,与她一同倒飞出去,又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君书影的另一只手仍旧小心抱着楚飞扬,他含针带刺的视线如同三九寒冰,冷冷地看向圣姑,面色沈若修罗。
第七十二章
圣姑回头望着君书影,又看向池莺和许直几人,此刻却是一反之前的颓态,双目中溢满仇恨。
“你们一个一个,以为都可以皆大欢喜了是吗?!”她吐出一口血水,冷笑着道,“我的好娘亲,我的生身父亲到底是哪一个,你现在认清楚了没有?!”
“圣姑,你……”许直有些痛心地道。
“你闭嘴!”圣姑怒斥一声,双目圆睁地看着他,“你有什麽资格和我说话?!你以为我是你的女儿是吗?!你只知唤我圣姑,你可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麽,我今年有多大?!庄主,娘亲,你又还记不记得这些?!你有多少年没有好好看我一眼,有多少年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池莺有些惊愕地望着这个在她面前从来低眉顺眼的女儿和属下,半晌才出声道:“你……”
不等她将话说出口,一道黑影猛然掠向圣姑,卷起一道凌厉的冷风。下一瞬间却见君书影手中的利刃已经抵着圣姑的脖子,甚至刺入血肉几分,伤口中蜿蜒地流下血来。
那鲜红的颜色令君书影痛恨至级。
“你到底对楚飞扬做了什麽?!”君书影咬着牙,不知要用多少克制力才能忍住不将这可恨的女子击毙当场。
圣姑被那阴冷摄人的气息一震,竟有一瞬间的畏缩。她强作镇定,看着君书影道:“他是堂堂楚飞扬楚大侠,我能对他做什麽?!不过是我的血──”她伸出舌尖,将唇上的鲜血舔回口中,嗤笑一声道,“乃是世间最毒之物。”
她又看向池莺笑道:“娘亲,就因为你那些不值一提的情情怨怨,我过了这麽多年生不如死的生活,受尽折磨,到头来也只有这一身毒血可以倚仗,你说我是不幸,还是万幸呢?!”
“解药!”君书影咬牙冷声道,握着剑的手几乎要失去控制。
“君公子可以放心,楚大侠不会死的。”圣姑惨然一笑,“他是我爱慕的男人,我又怎忍心置他於死地。”
她的话音一落,君书影手中的剑刃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又往前送了几分。圣姑不得不仰起头颅,让自己能够稍微远离那带着怒火和仇恨的利刃。
“我说了,我的血是世间最毒的毒药。”圣姑继续说道,“为了修炼连山族人特有的意念之法,我服下的连山族血比谁都多。为了不被反噬,我日日用百种毒虫毒物浸浴。那些剧毒早已深入我的每一滴血。这种毒,无药可解!楚大侠他不会死,至少暂时不会死。他只会受苦,一次比一次更加难以忍受。他每一次毒发,都要受这生不如死的折磨。日复一日,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痛苦!这种痛苦亦无法可解,等到哪一天他无法忍受了,你就要永远失去他了,君公子。”
君书影冷眼看着她,似乎在估量她说的是真是假。片刻後他突在收回武器,将剑扔给一旁的清风剑派弟子,自己却转身走向楚飞扬:“她没有解药,杀了她。”
他一句轻飘飘的命令,却让那小弟子陷入左右为难,求助地看向信云深。
“君书影,你何必如此虚张声势。”圣姑却突然冷笑道,“你真要杀我,又何必假手他人?!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把解药拿出来?!”
“我知道你没有解药。”君书影连头也不回地道,“我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高放起身将位置还给君书影,君书影探手摸向楚飞扬的脸庞。他无法体会楚飞扬在承受着什麽样的痛苦,只是楚飞扬身上已被冷汗浸透的衣衫,苍白的双唇,紧锁的眉宇,都在在地刺痛着君书影的眼。胸口蔓延出来的那钝钝的疼痛冲入眼眶,一片酸涩。
体内的每一寸骨骼和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痛,这种痛却完全没有任何办法缓解。平日里最得心应手的深厚内力此时却成为最锋利的刀刃,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切割着失去防御的血肉之躯,万箭穿心也比不上这种痛苦的万分之一。
若能就此死去,都堪称一种莫大的幸福。
楚飞扬却仍旧勉强保持着意识的最後一丝清明,口中尽是铁锈的味道,一定已经被他咬得伤痕累累,他却已经感觉不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疼痛了。似乎察觉到君书影回到身边,楚飞扬艰难地抬起手。每一丝细微的动作,都会牵起波涛汹涌的痛苦,席卷全身。
一双温热的手轻轻包裹住他的掌心和手指,贴上了那光洁的脸庞。几滴液体滴落在手背上,只是带着体温的热度,却像在灼烧着楚飞扬的心。
书影哭了?!他的君书影是那样高傲,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流泪了?!
这泪是为他而流,他赚足了君书影的怜惜,可这却从来不是楚飞扬想要的。他怎麽能让君书影如此伤心?!
楚飞扬想要安慰。不过就是疼痛而已,对比以前曾经遭遇过的种种危机,这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连危机都算不上。
只是刚一启唇,就有一股猛烈的痛如同巨大的海浪瞬间将他淹没。如果精神是一堵坚固的墙,楚飞扬甚至看到了上面被冲击出来的细小的裂痕。
原来疼痛到了极致,比任何危机都更加难以应付。
圣姑的话楚飞扬也听到了。他会日日毒发,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痛苦更甚。楚飞扬已经想象不出来,到底还能有什麽样的痛苦能比他现在所忍受的更加深重。
那持着剑站在圣姑身边的小弟子还在请示地看着信云深。信云深虽不知道君书影是真的动了杀机,还是只为了恐吓圣姑,他却有自己的打算。
圣姑也在看向他,面无表情,那双杏眸中却隐含挑衅。
她既然是这样的神情,就必定还有後招。信云深在她的目光中沈吟片刻,一挥手,准了小弟子的请示。
那一刻圣姑的面上是惊诧还是意料之中,已经无人注意了。
身後的小弟子听命举起长剑,圣姑却突然启唇,一道轻灵的声音自她口中而生,被内力裹胁着,嫋嫋升上高台的上空,又如同炸开的烟火,四散开去。
信云深抬手挥退了那名弟子,只管看她到底又在耍什麽花样。
第七十三章
圣姑的歌声回荡在高台上空,那歌声很美,像晨间叶上的露珠滴落在石面上,击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在这之前,楚飞扬几人也曾听到过她的乐音或歌声。一次是在清风剑派後山的时候,她用那略带些尖利的乐音控制了石厉的意识。那种声音绝对称不上悦耳,细细绵长如同扯不断的缠绕不休的丝线,令人听而生厌。後来,便是她面对着服用了武魄的那些武林中人,用歌声迷惑他们的神志,而当时那些人的神情好像果真得到了莫大的安抚。
当初石厉即使假装背叛无极山庄的时候,言谈之间对於圣姑仍旧敬畏有加,想必这样的安抚使他们对圣姑产生了心理上的依赖。因为这种依赖,才会有那麽忠诚不二的坚定。
此时她的歌声,不同於众人在以前任何一次所听到的。这一次的歌声,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悦耳,更加美妙。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处境下,这歌声必定是极其赏心悦耳的。
但此时是楚飞扬中了她血里的毒。因此这歌声听在君书影的耳中,无异於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呼号,竟令他闻而遍体生寒。
只需稍一深思,在场的诸人就都想到了这一层。
青狼眉头紧锁,身形一闪到了圣姑面前,抬手便欲点住她的穴道,让她不能施展这迷惑的歌声。
“等等──”君书影却突然喊道。
圣姑似乎早料到会如此,继续吟唱不停,望着青狼的目光带着不屑的冷意。
青狼向前踏了一步,衣衫被风扬起,猎猎飘飞,他不解道:“书影,怎麽了?!”
君书影一直注意着楚飞扬的状况。刚才他被剧毒折磨痛不欲生,即使他在极力忍耐,也仍旧能够看出那完全无法控制的痛苦至极的扭曲和僵硬。
而此时,楚飞扬原本绷紧着的身躯显然在渐渐放松下来,君书影几乎能够用双眼看到那些令他生不如死的痛苦正在从他的身上蜿蜒流走。
这就是那女子的打算麽?!她自己才是解药的关键?!
君书影恨得咬紧了牙关,口中弥漫起一股腥甜的味道。
她爱慕着楚飞扬。她给楚飞扬下了无药可解的毒。惟有她可以用歌声缓解楚飞扬的痛苦。她想以此明正言顺地陪在楚飞扬的身边?!
若在那些说书艺人的传奇文本中,她也许能够缔造一个传奇的故事。
可是,她凭什麽!
她凭什麽觊觎楚飞扬!
她凭什麽企图染指楚飞扬?!
她算什麽?!她根本什麽都不是!
胸口像有一把热烈的火在燃烧,那火焰尽是血红的颜色。烈火上所烹的是愤怒,是担忧,是恨,是杀意──这一切早已被烈火烧化,融作一团,沈甸甸地压在心底,让君书影越来越感到喘不过气来。
君书影比谁都了解得更深刻,楚飞扬就像燃在黑暗中的一盏温柔的孤灯,他会吸引无数生於寒冷中的飞蛾──那些孤独的飞蛾,渴求温暖的飞蛾,奋不顾身地环绕在灯的光芒里,徒劳地挥舞着双翅,企图更加靠近那明亮的灯芯。
可是,他们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楚飞扬永远不会属於他们任何人。
君书影将楚飞扬抱得更紧,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上。
但此时,不管他有多想一剑杀了那个女人,阻止她那不怀好意的歌声,他竟然无法喊停。因为一旦他这麽做了,楚飞扬又会被那巨大的痛苦席卷吞没。
君书影不知道那样极端的痛到底是什麽滋味,可是连楚飞扬都如此轻易地被击倒,毫无还手之力,那必定是极深重的折磨,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所有痛苦都更加深重。
君书影舍不得,舍不得了。即使明知这是饮鸩止渴,可他就是──舍不得。
楚飞扬的手突然抬了起来,借由着身体里刚刚回复的一丝他能够自由控制的力气,他用微颤的手指抚上了君书影的耳根,鬓发,滑到了他的眉眼和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