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枝
季衡没有去找兴化知县萧至圣,而是要再做调查,要是果真是萧至圣公报私仇,那季衡于公于私都不会放过他。
季衡直接到了扬州,正好赵致礼也在这里。
扬州官场接待了季衡,不过季衡说刚刚遭遇海寇之难,让大家尽忠职守就好,谢绝了诸如宴请之事,也没有去盛情邀请的扬州知府家里住,而是住在自己家在扬州的一个小院里。
赵致礼手下的官军,因为十分勇猛,且他十分善于练兵,以每十一人组成一个小队,每队中都设一名火铳手,此十一人进退有度,配合默契,平常又操练刻苦,十分勇悍,面对海寇正是战无不胜,所以这次赵致礼部杀敌最多,损失却最小,他下面的官军正驻扎在城外,他只带着几十人入了扬州城,找到季衡时,季衡正在设置简单的书房里写信。
季衡所住的院子十分朴素,乃是当年许氏备下,但是许氏和季衡每每从扬州城外入城来都是住在许大舅家里,就没来住过这个院子,一直是由老仆打理,这次季衡又下江南来,许氏便安排了人来整理了这个院子,觉得季衡说不得会来住。
而许大舅一家,大部分人都搬去了广州,许家的大宅子,则是分成了几部分,卖了一小部分,另外的则是由两个姨娘守着在打理。
这种情况下,季衡根本就没有去拜访过许家。
赵致礼穿着便装,在季家堂屋里坐下了,季衡的护卫充作了小厮,郎商是个沉默寡言的,手却是几个护卫里最巧的,做端茶倒水之事也行,他在书房门口对季衡道,“大人,都指挥使赵大人前来拜访,正在堂屋。”
季衡抬了一下眼,道,“我马上就过去。”
他将写完的信又看了一遍,这才封起来,让郎商进屋,让他将这信马上让人送往广州。
季衡进了堂屋门,赵致礼正在喝茶,抬头一看到季衡,发现季衡额头上包着纱布,神色憔悴,眼神却十分锐利深沉,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放下茶杯起身,关切地盯着季衡头上的纱布,问道,“君卿,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只有两人在,他没有叫季衡“抚台大人”,也没叫他“季大人”。
季衡这伤来得毫不光彩,不过是太过劳累殚精竭虑而精神不济走路摔倒了导致的,所以他也不好回答赵致礼,只是简单说道,“只是小伤,磕了一下而已,不必担心。”
他说着,又勉强笑了一下,说道,“这次打退倭寇海贼,季庸是立了大功。”
赵致礼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没能将倭寇截住,让他们蹿入了季家村,我……”
季衡知道他是要自责,就赶紧说,“季庸,不必如此。”
赵致礼只好住了嘴,季衡请他又坐下了,自己也坐到了他的旁边去,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了兴化知县对倭寇之事对季家村瞒而未报之事,这事已经查清楚了,当初倭寇警报传下去,兴化知县萧至圣的确是对其他各地都下了警报,偏偏漏了季家村,虽然季家村只称为一个村,但是其规模已经不下于一个镇子了。这么大个地方,萧至圣要不是故意,根本不会漏。
且这次倭寇海贼大规模进犯,江苏卫所和各地官兵,对汪秉直的命令根本就是反应迟钝,所以才让倭寇一直往北方流窜,不仅没有及时截住,而且还让其烧杀抢掠了多个地方。
事情已经出了,愤怒也没有用。
季衡只是实事求是地说了此事,赵致礼便道,“官兵策应不够灵活的确是个大问题,不过江浙闽沿海水军力量薄弱更是问题,水师根本就没起到什么作用。”
季衡道,“卫所水师力量薄弱是个问题,缺乏策应机动的水军,要阻止倭寇内侵便是十分困难。不过,卫所水师力量已经渐渐恢复,有所增强,但卫所水师只是隶属于沿海卫所,并不独立,想要远调便不可能,卫所水师之间策应便也有很大问题。我准备向皇上上书,增加造船厂,在江浙闽增加两支反应迅速的水军部队,不属于任何卫所,使用多橹快船,此水军可统一指挥各卫所水军,能够灵活策应,剿灭倭寇于海上,倭寇便不能便宜上岸,即使上了岸,岸上陆兵也能够及时围剿;除此,还应设置大的战船,能够到远海巡视,发现倭寇海贼于远海,再以卫所水军策应配合,击溃海寇于远海。如此海上巡逻,海岸防御,才能减少倭寇海贼上岸的机会,护住岸上百姓。”
赵致礼是善于陆战,不善海战,便道,“对于远海,朝廷之兵远远没有倭寇海贼来得了解,在海战上,我们占不了便宜。”
季衡却道,“东南沿海,江南一地,乃是我大雍最繁华富庶之地,每次倭寇海贼上岸,一顿烧杀劫掠,会死多少百姓,损失多少财产,恐怕早就超过朝廷给出的军饷,增加战船,增设水师,加大火器投入,这些相对于那些损失来说,又算什么。再说,我堂堂一个大国,还怕小小倭寇,让海贼如此侵犯?这些也不用说了,现今倭寇海寇肆掠严重,沿海只得再次禁海,沿海百姓没有进项,生活困苦,又会被逼入海为寇,正是恶性循环,所以建立强大水师,迅速解决海寇问题,才是根本。这些投入,在海患解决后,开通市舶司,海上贸易利益最丰,很快就能够将花费补起来。如此投入,加练水师,我不信海上力量强大不起来。”
赵致礼点点头,道,“君卿一向是看得更加长远。”
季衡又道,“不过,我也知道朝廷现在拿不出太多军饷,所以只好想了另一个办法。”
赵致礼看着他问道,“什么办法?”
季衡道,“之前增开五港市舶司,不少海商争相前来做生意,只是市舶司刚开,很难如广州那般上轨道,所以便出了不少问题,特别是海上海寇徐铁虎同王启等借此机会扰乱海港,且借着商人之名混上岸后劫掠,让朝廷大受损失,这也让禁海派言论一时更占上风,如此只好先行关闭了这五个市舶司。但是那些愿意规规矩矩做海上生意的商人,却是受了大损失。如此,我以巡抚之身,前去招揽这些商人,让他们出资支持水师建设,只要打击了倭寇海寇,海上平静一些,朝廷定然又会增开市舶司,到时候,他们做生意,一定时间,诸如五年十年内,便只收他们三层税。如此,既可以让这些商人支持朝廷,不和海寇结盟,又有了银钱扩建水师。”
赵致礼听得愣住了,然后就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倒是好主意,只是和商人合作,不知皇上是否会批准。”
季衡道,“皇上定然会的。”
季衡留了赵致礼下来一起吃饭,赵致礼就说,“以前在京里时,咱们在一起的机会倒不多,但是每次在一起,倒是能够坐下来好好说话聊天,这下到了这东南来,咱们在一起的机会很多,坐在一起,却没有了下棋闲聊的心情和闲暇了。”
季衡听后也是叹了口气,说道,“战事逼人,也是没有办法。若是江南海患早日解决,以后我们便也又有了闲暇和心情。”
赵致礼陪着季衡用了一顿饭,没有多做停留,之后就出城去带着军队回了余杭。
季衡多在扬州留了一天才回余杭,这时候,汪秉直汪大人也回了余杭了。
季衡没做休息,便上了总督府去。
第213章
这次的海寇之乱,随着进犯苏州一带的倭寇入海,便算是告了一个终结。
江浙一带的卫所和海寨派出船只出去追击和巡逻,倭寇海贼这次被朝廷官军打得一败涂地,登岸倭寇海贼有逾万人,最后逃回海上的只有一千多人。
此次是朝廷的大捷,是汪秉直总督闽浙以来取得的最大胜利,自然也是季衡巡抚闽浙以来的最大胜利。
但这个胜利却因为季家村之难而大打折扣,以至于到如今,关注胜仗的人还没有关注季家村之难的人多。
虽然余杭大捷以及蔡泾坝大捷都已经以非正式的飞鸽传书渠道传到了京城,但是,正式的奏报汪秉直还没有写。
季衡来了总督府,汪大人就正好让了季衡随他到书房。
坐下之后,仆人上了茶水后退下,汪大人又让仆人关上了门,这才准备和季衡详谈。
季衡头上还包着那纱布,不过他一张白脸,眼睛幽黑如深潭,潋滟如秋水,包着那纱布也不难看,甚至更衬托出一股深沉的忧郁。
汪大人不得不关切两句,“贤侄头上这伤,可好些了?”
他手下的将领们伤了,只要不是缺胳膊断腿,或者是在鬼门关口徘徊,他都是不会问一声的,打仗做将军的,本来就该是要有身先士卒的勇气,马革裹尸的觉悟,受点伤又算什么。
所以,像季衡包着头的那点小伤,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完全是不值一提,但是在季衡头上,汪大人就觉得还是关怀两声为好。
季衡羞愧于受了这个伤,要是别人不问那还好,一问起,他都不好意思说出真相,于是只是道,“只是一点小伤,几日就好了,不值大人关怀。”
说着便直接转移了话题,“此次倭寇海贼进犯江南,至今杀敌之数,我方损伤,百姓之损伤,也该统计出结果了,不知各地是否已经上报上来。”
季衡下东南来之前,倭寇之乱,报到京城皇帝跟前的,往往总是杀敌之数,是否守住了城池,官军之卖力,或者谁在抵御倭寇海贼上失利等等,总是淡化了倭寇到底造成了多少损失,百姓有多少损失这些事。
以至于让皇帝看到的,大多是好的一面,只要是事情没有纸包不住火,就根本不会往京城报。
季衡在早前看奏报的时候一看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不过京城官员对一般老百姓并不那么关切,故而也一直并不太在意这个问题。
季衡一下东南之后,就要求每次奏报,必须将对百姓造成的损失也都写清楚,不许淡化这一块。
自然,虚报乱报的也有,所以这便出了督查一职,会在之后去巡查此事。
渐渐地,江浙闽这一带,在遭受倭寇海贼之后,才有了统计总的损失这一项。
汪大人道,“江苏一地的奏报是直接送往了金陵府去给了陈焕之,浙江的倒是已经送到了本官这里来。”
陈焕之乃是两江总督,在打击倭寇海盗上,总是没什么作为,倒还喜欢给汪秉直使绊子。
他的上位乃是因为朝中为开埠和禁海之事吵嚷不休,皇帝并不能一意孤行,故而为了安抚禁海一派,派了禁海派的陈焕之任了两江总督。
自然,这个陈焕之在别的方面也的确是个人物,只是在用兵上面,就很不如了。
汪大人这般说,自然是直指陈焕之的意思,季衡是皇帝最信任之人,汪大人是很想他去对付陈焕之的。
季衡也知道两江和浙闽分开来,实在是非常有碍政令下达,于抗击倭寇不利,但是,要是两江和浙闽的兵权都集中起来,也实在是容易让汪秉直权利过大。
季衡没有对陈焕之之事做评判,只是说要看看各地的上报,汪大人便直接拿给季衡看了。
季衡看后沉吟良久,对汪大人道,“不知大人是否已经将上奏皇上的奏报写好了。”
汪大人道,“还不曾。我正好要同贤侄商议此事。”
季衡也不推脱,两人便商量了如何写这封奏报的事情,季家村之难,已经由飞鸽传书传上京了,恐怕京中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的,但是正式奏折不一样,是否要详写季家村之难,或者只是一笔带过,这是有讲究的。
汪大人在这事上并不想自己做主,汪大人胸中有着自己的丘壑,面上其实是个十分会做官的人,和谁都不会直面闹矛盾。
经过商议,季衡觉得简单写一下季家村之难就罢了,并且是直接将季家村之难和倭寇海贼造成的其他地方的百姓的伤亡以及损失写在一起,这样并不显得季家村之难有多么特别。
季衡知道,即使这样写,也是可以达到引起朝廷关注的目的的,又不至于让季家太出头。
毕竟让人不断讨论此事,倒是只会让那些被倭寇抓走的季氏一族的女人们难堪,对救回他们和打击倭寇没有什么帮助。
汪大人于是就按照季衡的意思,两人商讨着将这封奏折写好了,便让八百里加急送上了京城。
季衡这时候才又同汪大人讨论了在别的地方增设造船厂和火器厂的事情,且也说了要增加机动水师之事,这机动水师不属于任何一个卫所,到时候却可由这机动水师直接调派各卫所水寨水军,以便能够于海上灵活策应,对将海寇阻拦于海上有利。
他还道,“这次余杭城里进了奸细,想烧毁炸掉造船厂和火器厂,可见海寇的用心。在别的地方再设几个造船厂和火器厂,也是必须的,即使海寇在一地得逞,也不会让损失过大。”
汪大人便道,“朝廷给的军饷,哪里够用。”
季衡便说了以商养军的事,赵致礼对季衡一向了解,故而季衡说出那番话来,赵致礼简简单单就接受了,但汪大人却不,于是一听就震惊了,汪大人虽然也属于开埠派,但是他的心里,依然是看不上商人的。
他祖籍福建,从小也是临海长大,知道禁海之后,临海的百姓不能出海生活困苦,而且容易被逼得去做海寇,所以他支持开埠,但和商人合作,他却觉得这主意非常不好,季衡是异想天开,而且失了朝廷颜面。
他虽然不赞成,但是也没有直接反对,只是摇摇头,道,“这让朝廷的颜面往哪里摆。”
在这些士大夫的心里,朝廷的颜面是十分重要的,且朝廷和百姓是先对立才统一的关系,朝廷管理着百姓,如放牧一群猪羊,朝廷要百姓养着,但是又高高在上,心里看不上这一般百姓。
朝廷的颜面大于一切,定然是宁愿加重税,也不会愿意用季衡的法子。
虽然季衡外在是一个标准的文人士大夫,内里却是以人为本的,只要能够解决问题,朝廷的颜面在他的骨子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当然,他也知道朝廷颜面的重要性,但总归没有实际好处更让他在意。
特别是看到季家村的惨状之后,他一腔恨意和热血压在心底,不平了海患,他可能都没法吐出这口怄在心里的血来。
季衡看汪大人不是可以讨论的对象,便也不多费口舌,只是又谈论起军队建设来,如此两人便谈到了夜灯初上。
季衡还在总督府里留了晚膳,这才走了。
汪大人忙于练兵打仗,季衡忙于战争后的善后,并且开始给皇帝写那长达万字的奏折,到十一月下旬,朝廷对江南倭寇之乱的赏罚下来了,皇帝这次是赏罚分明,对汪秉直大人加了兵部侍郎衔,季衡加巡抚两江闽浙,赵致礼升为陆军浙江提督军务总兵官,另外的将领也各有赏赐,那些战死的,自然更是不让白死,当然,出了错的官员,也免不了或者被降职或者被革职,也有情节严重的直接流放,诸如兴化知县萧至圣大人。除此,派了林琮林大人领了江苏陆军提督军务总兵官之职,带了五千人马到江苏,且朝廷还答应会在之后分批送一百万两军饷给两江和闽浙。
皇帝加季衡巡抚两江闽浙,虽然季衡作为巡抚都御使,是在汪秉直之下,但是因为现又加了巡抚两江,自然是起着协调闽浙和两江军务的作用了。
皇帝虽然处置了一批督战不利的官员,但两江总督陈焕之在战争中没什么作为却只是受到了斥责,并无其他处罚,汪大人便知了皇帝的意图,是要节制自己,且让季衡在军务上代替陈焕之的意思。
昭元十四年年底,季衡忙得脚不沾地,因为天气冷,额头上的伤也好得慢,在付扬到达余杭时,他头上的纱布还没有拆。
付扬进巡抚府向季衡报道时,季衡在火器厂根本没回来,季衡优待匠人,在火器研发生产上很舍得花钱,甚至经常亲自前往督促,让匠人自然心生感动,卖力做事,在这方面的成果自然也十分显著,改进的弗朗机炮也有了一些进展,仿制品更是已经造出来了,而且季衡还在建议研发散弹炮。
季衡在傍晚才回府,府中管事候在门口迎接到他,道,“京中一等带刀侍卫付大人到了,在府中等了大人您一下午。”
一等带刀侍卫乃是正三品的官,又在皇帝身边,都是皇帝十分信任的红人,那是十分尊贵的,汪秉直这样的外派一品大员见到,都不敢在这种人跟前托大,季衡想了想,姓付的,也只有付扬一人,他进了府去,果真在堂上看到了付扬。
付扬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季衡回来了,就赶紧起身行礼。
季衡一身官服,大约是忙了一天之故,官服些微皱了,因为季衡戴着官帽,那额头上的纱布有些被束进了官帽里,看着倒也不刺眼。
付扬这是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季衡了,只觉得季衡比之之前稍稍黑了些,清瘦了很多,不过比起旁人来,他依然还是白。
付扬道,“下官见过季大人。”
季衡赶紧道,“付大人不要多礼,折煞我了。”
又上前将付扬托了起来,虽然季衡是实实在在的男儿,毫无女子之态,但是付扬曾经守护过他近一年时间,故而总有种季衡是皇帝后宫的感觉,甚至此时都有此感觉,在季衡伸手前来热情地托他起来,他甚至有要赶紧缩回手的别扭感,心里闪过被季衡如此热情地接待,真是唐突了他的想法。
好在付扬是心里别扭,面上不显,赶紧又寒暄了几句。
两人坐下后,季衡才问,“这已是年下了,皇上派付大人此时前来,不知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