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枝
许七郎坐在季衡的旁边,不由自主伸手握了握季衡的手,看他的手是不是凉的,这样在客人面前做这种事,很没有礼貌,季衡就赶紧将手收回去了。
小灵仙看到,默默将脸转开了,之后又说,“季公子同许公子,你们关系可真好,羡煞旁人了。”
许七郎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兄弟,关系自然好。不知灵公子可有兄弟姊妹。”
小灵仙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去,掩住了眼中的落寂,说,“我是自小就被卖进戏班的,模糊记得以前家中境况不差,但是实在不记得家中父母是什么样子,家在哪里,有无兄弟姊妹,在戏班中,到出师之前,都是不允许外出的,这么十几年过去了,想要再去找家和家人,也找不到了。”
季衡和许七郎都有些惊讶,特别是许七郎,震惊地道,“难道灵公子你小时候是被人贩子拐走的吗?”
小灵仙点点头。
许七郎满脸同情,“如公子你这样的风流人物,一般人家恐怕也生不出,你现在有了能力,说不得还能找到父母家人。”
小灵仙苦笑了一下,“如若父母家里真是较体面的人家,看到我现在这种身份,也会觉得我有辱了门庭吧,去找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了。”
许七郎说,“有个根总比没有好。”
小灵仙说,“戏班里也不错,班主,师傅们,师兄弟们都待我不薄。”
许七郎略有些怅然若失,大约是觉得他就像长大了的季衡,看他一生这么多风波,便尤其不忍。
季衡同许七郎将小灵仙送到了小和巷子灵凤班的大门口,小灵仙向季衡道了谢,自己下了马车,进了大门。
因为脸上受了伤,刚进去就被同门看到了,大家都十分惊讶,个个上前询问关怀,他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了,等到班主刘德昌看到他红肿的半边脸,不由就发了脾气,“你这是怎么弄成了这样,你脸这样了,还怎么上台。就让你不要同赵家的世子过密来往,你偏不听,你总要在他身上吃亏的。”
小灵仙没有回答他,自己回了屋,刘德昌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你怎么还不说话,你要是连吃饭的饭碗都不照顾好,我看你以后还能怎么办。”
小灵仙说,“今日这也是没办法,用些药,两三天就会好了,不耽误出场子。”
刘德昌不满道,“我这是心疼你这张脸,你自己倒不心疼。”
小灵仙说,“我怎么就不心疼,但是我心疼有什么用,有人不心疼。”他想到赵致礼虽然维护他,但是,他被打了一巴掌,他也并没有十分心疼,可见,赵致礼心里,根本没有那么在乎他吧。
虽然这么想,心里也难受,责怪赵致礼,但是,却又有另一个声音为赵致礼辩护着,在那种情况下,赵致礼又能做什么呢,他是侯府世子,身份尊贵,能够维护自己已经难得了。
小灵仙坐在镜子面前重新上药,刘德昌虽然刚才将小灵仙数落了一顿,此时还是站在旁边替他拿药,又细细叮嘱伺候的奴才好生照顾。
马车里只剩下了许七郎同季衡,许七郎就说,“小灵仙也真是身世凄惨,好人家的孩子,就这样被拐了卖进戏班去了,虽然是京城第一的青衣,到底是伶人……”
季衡虽然对小灵仙也有同情,但是他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每个人这么到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连贵为皇帝的人,也日日恐惧着是不是哪一天就被人毒死了,一般平民反而只是担心衣食住行,所以他便并没有许七郎那么一门心思地为小灵仙哀叹命运。
马车要回小喜鹊胡同倒不是很远了,回到家后,许七郎拉着季衡同自己一起进了他的房间,季衡不知他有什么用意,就陪着他进屋了。
许七郎却是在自己的房里翻了好一阵,从盒子里拿出不少东西来,摆了一桌子,从一只小的血红的珊瑚树,到一盒上等燕窝,还有一盒珍珠,还有没用的白狐皮,甚至有几本珍品书,许大舅让送来的西洋镜子等等,都是些贵重东西,季衡问他,“你将这些搬出来做什么?”
许七郎虽然是住在季衡家里,许氏又是绝对不会亏待他的,但是许大舅还是让另送了不少东西来给许七郎,自然,许七郎有的,许大舅都会另备一份给季衡。
许氏并不会将许大舅单独送来给许七郎的东西替他收起来的,都是许七郎自己收起来,收在他自己住的这个西厢里,许七郎时常赏人,或者要做什么用,他就自己处理。
许七郎说,“我想了一路,觉得还是应该给小灵仙送些东西,也不枉我之前久闻他的盛名。”
季衡被他逗笑了,说,“你这是要捧角了啊。”
许七郎看季衡笑得眉眼弯弯,而今日的季衡其实打扮得很漂亮,他不由心跳加速,脸一下子就红了,但是又只能赶紧将脸转开,甚至不敢多看。
季衡看他脸红,还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得害羞了,就道,“要送就送吧。你许家七郎,难道要捧个角儿,还捧不起?”
季衡这话是故意逗许七郎的,许七郎这时候却没有被他这句话逗乐,反而是一副认真表情,说,“那我就送了。”
季衡说,“送吧,送吧。我觉得你送的时候,还是写个帖子好。不要说是因为同情他的身世,就说慕他的一身气度风华好了。反正你也并不算他正经的票友。”
许七郎一想就点头,其实他只是因为小灵仙有那么几分像季衡,爱屋及乌罢了。
许七郎让奴才去送了礼,奴才自然是要报备到许氏那里的,许氏没有先叫许七郎去问,而是叫了季衡去问,季衡就说许七郎是觉得小灵仙气度风华都是一等一,送些礼也没什么。
因为这是第一次,许氏就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制止许七郎。
要过春节了,虽然没下雪,但是依然非常冷。
季衡几天都没有出门,每日里在家吃喝玩乐,看些书,前院季大人叫他去见客的时候,他也会去见客。
不过季大人的客人并不多,倒也并不烦累,而且季大人出门时,并不怎么带他出去,他也乐得清闲。
第66章
除夕这一天,祭祖时,季大人跪在蒲团上跪了很长时间,口中念念有词,季衡抱着还没有一岁的璎哥儿跪在旁边。
璎哥儿过了前三个月,的确是调养得好,乳娘蒲氏奶水好,他的身子骨就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哭,变得嗜睡,又长得肥嘟嘟了,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此时被季衡抱着,他就嘟着嘴巴打呵欠,打完了就睁开黑溜溜的大眼睛,他的眼睛就像是最晶亮的黑宝石,能够映出一切来。
他那灵动的眼睛望着季衡,又伸手抓季衡的衣裳,将他的衣领拉了一下又一下,季衡不得不盯着他,低声制止他道,“别乱扯。”
璎哥儿却越发扯得欢快,还对他笑,季衡被他这童真无邪的笑容吸引住了,也对他笑,逗他道,“今晚要守岁,你要不要守。”
璎哥儿只是笑,嘴里已经能够咕噜出一点声音来了,“咯咯……”
季衡被他叫得心都要化了,心想小孩子真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生物。虽然六姨娘不惹人喜欢,璎哥儿却是惹人喜欢的。
除夕当晚,六姨娘因为着了凉,大年初一就发起热来,因为她生了病,怕将病气过到了孩子身上,季衡就同季大人建议,让奶妈和丫头们将璎哥儿抱到了正院里来住。
六姨娘当然不乐意,她同五姨娘一起住在东边侧院里,就说让五姨娘先帮着照看,反正五姨娘也没有生育,为人又很温柔,平常也有帮着照看孩子,此时她帮着照看也好,再说,过年期间太太许氏房里很多人进出,对璎哥儿并不好。
但是五姨娘却是不会得罪衡哥儿的,就说这几日她身子也不大爽利,来了葵水,不好照顾璎哥儿,于是璎哥儿还是被抱到了正房去。
季衡将自己这边的房子腾了出来,让璎哥儿住自己的卧室,他自己则搬到了许七郎那里去睡。
虽然是去许七郎那里睡,但是是睡炕上,不和许七郎睡一张床。
许氏看他这么折腾,就把他叫到了自己的房里去,说,“衡哥儿,娘知道你一向有主意,但是将璎哥儿抱到这正房里来,又是何必。”
季衡说,“将璎哥儿抱来娘您跟前养着,这是名正言顺,谁又能说什么呢。再说,六姨娘小家子气,等璎哥儿再长大一些,会耳濡目染学会很多东西,他在六姨娘跟前,也去学六姨娘的那些习气么。”
许氏却是不以为然,道,“他要学什么,由着他学。老爷都没说什么,你倒是为他打算什么。”
季衡沉默了一阵,看着许氏说,“娘,你不想养璎哥儿吗。”
许氏当然是不想养的,而且是看到璎哥儿心里就不舒畅,她倒不是看不上这个庶子,只是看到他,就会想起当年她生了季衡后,季大人对她的各种不上心,对季衡的狠毒,虽然两人成婚后,就不能说是琴瑟和鸣,但是她那时候还是从各方面理解季大人的,是季衡的出生,加剧了许氏在心里对季大人的隔阂,从此,关闭了对季大人的心。
她可以做一个好的当家主母,因为这是她的职责,而且,她一个女流之辈,只能依附着丈夫才能够好好过活,才能够施展自己的手段能力;但是,要她做一个好妻子,她却是做不到的,对季大人,她已经没有那份感情和心力,甚至,她心里是怨恨着季大人的。
她就要看着季大人期待和喜欢的璎哥儿,一天天长大,在他面前长成一个没有优点的纨绔子弟,而季衡的优秀,已经是有目共睹,她要看那时候,季大人是什么心情。
所以许氏一点也没有将璎哥儿抱到自己跟前教养,架空六姨娘的意思。
女人的狠,狠一时又算什么。
许氏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是却不会在儿子跟前表现出来,她知道季衡怎么说和璎哥儿也是亲兄弟,对璎哥儿有兄弟情谊,男人又总是有着他们的大仁大义,看不上女人的这种狭隘心思。
她就说道,“娘的确是不想养璎哥儿。璎哥儿身下来时身子骨就不好,他是从六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六姨娘这个亲娘养着,倒没什么,要是他在我跟前出了什么事生了什么病,我这里可是脱不掉干系了,平白让老爷来想我的不是,也徒然惹了一身事,连你在老爷跟前都会讨不了好。就不说璎哥儿身子骨的事情,将他抱过来养了,六姨娘定然日日里在老爷跟前吹枕边风,我可受不了她的劲儿,有句话叫可以防贼一时,不能防贼一世,六姨娘虽然不是贼,但这要日日防着一个人,也实在是费心力的事,女人费心力,很容易就老了,我还不想为了这么个孩子,就费事成这样;除此,我养了璎哥儿,你父亲要怎么想呢。你父亲,是咱们娘两跟前,你又早懂事了,我才说这话。他当年娶我时,虽然算不上落魄,但是到底是受了许家的恩,他心里傲气得很,受了恩,自然知道报恩,但是心里也是不爽快的,觉得许家挟持了他。你是个男孩子,想必你比娘更理解他,他心里不痛快,一方面就想要做人上人,日日里钻营上进,在这后院女色上,都是不上心的,另一方面,他又忌惮女人性子过于要强,但他拿我没法子,只能离得远点。反正我同他之间这结,这辈子,我们之间恐怕是解不开的,我们也都不想来解了,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少些纠葛。你爹很多事,也是不容易,我也就不给他再在家里添堵了,等六姨娘病好了,你就将璎哥儿送回去吧。”
季衡默默听她说这些话,突然觉得很悲哀。
季大人同许氏,季大人是性格坚毅,且才华横溢;许氏美貌而善解人意,只是好强,两人怎么就分离到这个地步了。
他已经完全明白许氏的意思了,许氏是觉得季大人根本不值得她为他来用心思,一个人连任何争夺他的注意的心思都没有的时候,季衡怎么会不明白,许氏对季大人是没什么感情了。
季衡脸上的哀伤那么明显,让许氏也很感叹,她拉住儿子,搂住了他,低声说,“好了,乖儿子,母亲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但是对我来说,只要你能好,我就好了,别的,我都不在意。”
季衡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想,将来,如若不是一个两情相悦的人,他定然不会娶妻的了,以前想的要娶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过一生的想法,在看到许氏同季大人之间的失败之后,他再也不想这样来害一个女人了。
如若不是互相理解,互相包容,拥有爱情的夫妻关系,他想,他还是不要了,不然,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何其残忍。
六姨娘的病好得快,还没到初九登高这一天,她就好了。
大约没有好全,但是她不想让太太许氏将自己的儿子占为己有,他就不得不赶紧好全。
既然她病好了,许氏也就不再留璎哥儿在正院里,就将璎哥儿送回了东边侧院,正好季衡也搬回他自己的屋子住。
季衡其实对璎哥儿是真喜欢,在璎哥儿住在他的房间里时,他每天连看书的时间也减少了,总是在自己房里陪璎哥儿玩。
璎哥儿在床上爬,他就坐在床沿,拿着拨浪鼓逗他,教他说话,许七郎对此是十分吃醋的,不过季衡晚上睡他的房里,这就让心里总算稍稍舒坦了些。
璎哥儿对季衡有亲近的天性,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咯咯”。
也许这对他来说,只是因为咯咯最易发音而已,因为他很喜欢笑。
但是这在季衡的心里,总会激起不一样的涟漪。
正月十二这一天,许七郎早上就陪着太太许氏出门去串门子了,季衡则跟着季大人去拜访亲戚。
昭元七年,是壬辰年,三月有举国瞩目的春闱考试。
季家族里有两个举子入京来参加会试,是年前就入京来了的。
季家是大族,虽然季大人没有亲兄弟姊妹,但是族里还是有很多别的亲戚的。只是在京里的并不多。
进京会试的是季家正宗嫡长房的宗子,二十七岁的季明维,字朝宗;还有就是季大人的族弟,三十五岁的季道淮,字贞晖。
两人进京来时,季大人已经招待过两人了,又还帮忙介绍了一些才华横溢的京中士子给两人认识,而且留两人就在季府住下,不过两人没有同意,觉得季府里面也不是很大,他们叨扰并不好,而且季府总有很多事,不利于两人准备春闱。
但季大人也不会让他们去会馆里住的,就安排了另外一处在城南的院子,让两人住下,又安排了仆人伺候,两人自己也带了仆人来,但到底不如一直在京里的仆人对京里地形熟悉。所以他们就接受了季大人的好意。
这一天,季大人就是带季衡去拜见这两位族里的叔叔和长兄。
季大人是个大忙人,不会让自己来拜访却没有人在的情况出现,所以是之前几天就递帖子约好了时间的。
季大人带着季衡从马车里下来,季朝宗已经在门口等了,有礼又矜持地对季大人行了一礼,寒暄两句,就请他们进去,“五叔,里面请。”
季大人在族里他们这一支里,是排行老五。
坐下后,季朝宗让人上茶上水,又说,“十三叔遇到有事,出门去了,说他会尽量赶回来,不敢让五叔你多等。照说,该小侄同十三叔去拜访五叔您,却劳您来拜访,是我们失了礼数。”
季大人笑着说,“一家人,哪里如此客气,我府上事务杂乱,你们过去了,倒是会招待不周。今日是带季衡过来,给你们拜年。不知你们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有什么不方便的,千万要同我说。”
季朝宗又致了谢,他是个沉稳到有点木讷的人,脸部表情不丰富,眼神却带着聪慧,这样的人,也是能做大事的人。
季衡上前对季朝宗拜了年,季朝宗还拿了红包给他,季衡规规矩矩收了,说,“多谢大兄。”
季朝宗对他笑了笑,“咱们季家,就数君卿你最有出息,族里大家都知道你的大名,什么时候回族里去,也让大家见见你。”
季衡赶紧谦虚了几句,很腼腆地应了,说一定会回去的。
季大人又和季朝宗说起会试的事情来,季朝宗就请了季大人进书房里去,季衡在季大人的示意下,也跟着进去了。
季朝宗说,“本该去年就出此次会试主考,但至今没有消息,之前两次,都没有点礼部尚书做主考,不知这次又是怎么样。今日十三叔出门,也是前去拜访今年一同会试的士子,不知会有什么消息。五叔您在朝中,想来是知道得比咱们清楚。”
季大人道,“去年江南乡试,听说很有些乱来,皇上还小,自然是什么也没说的,但这也影响了今年会试,到底点谁主考,我虽在朝中,也说不准。今年的会试,你和贞晖求稳也就罢了,不要想太多。”
季朝宗点头应了。
结果到后来季大人要回去时,季道淮也没有回来,季大人对这个族弟并不怎么看得上,回去的马车上,季大人就说,“你这十三叔,我接触得不多,但从这接触的几次看来,就不是个踏实之人。朝宗倒是可用,贞晖,是不可多接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