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枝
要是嫁人,哪个男人想娶一个成天吃药又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所以,还是要作为男人才行。
作为男人,可以建功立业有自己的人生价值就不用说了,到时候娶了妻子,妻子嫁给了他,从此只能依附于他生活,想来也不会将他身体上的缺陷说出去,而他也会对这个女人好,两人扶持过这一辈子。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季大人承认他嫡长子身份的基础上。
如若季大人不承认他,而他又有了另外的儿子,家业就会给这个儿子继承,要是他没有别的儿子,而季家作为兴化那边的望族,到时候说不得会有季家族人在季大人百年之后来接收他家的家业,而他季衡则什么都分不到。
虽然存在很多这方面的问题,但季衡倒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想这些,因为许氏和许大舅都不会让他吃亏的,他们会一步步逼迫季大人承认他的身份。
衡哥儿在许家,许七郎本要进自家学堂里读书,因为夫子也不是什么好夫子,不过是让许七郎背书然后给说一说大意也就罢了,每次许七郎是好不容易撑着不打瞌睡,在衡哥儿在的时候,他就坚决不进自家学堂读书,反而更喜欢跑衡哥儿那里去和他一起学习。
他自己看书背书,有不懂的地方问衡哥儿,衡哥儿还比夫子讲得生动得多,再说,衡哥儿长得好看,声音又清脆稚嫩,不比听夫子含含糊糊的讲授要好得多。
而大太太这时候也不管许七郎,于是许七郎就赖在了衡哥儿的书房里,许氏让给他准备了一张书桌,两个小孩子就每人占据一张桌子读书。
许大舅拿到信,这一天甚至没有出门应酬,让婆子传话进仙霞居,让许氏去了前院书房,许大舅就坐在里面等她。
许氏知道是大事,而她身上的大事,并不会有几件,于是进了书房,和许大舅问候了一声,坐下后就开门见山直达主题,“大哥,是老爷的回信到了吗?”
许大舅笑着点点头。
许氏看他高兴,就知道是季大人脑子没有打结,和他们同了心。
许氏也笑了,“老爷是什么意思,请夫子给衡哥儿?”
她看许大舅这么高兴,必定是让她带着衡哥儿进京,当年她是抱着儿子灰溜溜下扬州,现下这样回去,季大人不派人来接,她是不会简简单单动身的。这样问许大舅,也是故意的。
许大舅将一封还没有拆的信递给许氏,又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纸给她,许氏作为商户小姐,是识文断字的,而且当年许家上下都宠她,任她发挥,她的水平还不低,不仅是识文断字,连做账看账打算盘这些都懂。
许氏先将拆开的那封信看了,是季大人写给许大舅的,先是隐晦地说了几件朝廷里的事,然后就是感谢他对许氏和衡哥儿的照顾,又说衡哥儿居然一转眼就长到这么大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没有见过他长大的样子,不免想念,而且衡哥儿的学业也的确应该抓紧,在他身边,有他这个父亲亲自管教,对衡哥儿更有好处。字里行间,全是殷殷父子情,完全忘了当年他要把衡哥儿摔死的事。
许氏看完之后,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眼神却冷了一冷,不过她也没有表达出对丈夫的不满,就又拆了还是封着的那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她的,里面倒是写了几句问候她身体的话,又写了她一个人将衡哥儿带到这么大辛苦她了,然后就是说到衡哥儿的学业上,让许氏带着衡哥儿上京,这信是让漕帮带的,会很快,后面他会派管事刘开下扬州来接她和衡哥儿,让她抓紧时间整理要上京的东西,其他一切等她和衡哥儿上京了再说。
虽然季大人很是干净利落地表示让许氏带着衡哥儿上京,连许大舅都这么高兴了,但是许氏的神色在最开始的那一阵有笑意之后,就沉下了脸,眼神也深深的,并不见开心颜。
她将手里的信又给许大舅看,许大舅看了之后,却是了解这唯一份的胞妹为什么又沉下脸的。
许大舅就说,“明潇,作为大哥,我知道你的委屈,当年妹夫毫不留情让你回扬州来,现在又轻轻巧巧就让你进京去,别的什么也不说。你心里有怨气也是正常。但是,妹夫他现在已经是三品大员,你看朝中有几位大人是不惑之年就做到侍郎之位的?妹夫在官场上也是不容易,你作为当家主母,也该多体谅体谅他。再说,你是想让衡哥儿好,妹夫让你带衡哥儿上京,那就上京去,其他的,想太多也没有意思。”
许氏叹了一声,道,“大哥,虽如此,这举案齐眉容易,要夫妻同心,却是难啊。我许明潇自嫁给他,有哪点对不住他,我三年上因为无所出,就给他提拔了三个通房上来,他多看哪个姨娘几眼,我也都照样地抬举她。生了衡哥儿,衡哥儿身子是那样,他就没有一点情分,还要摔死他,他对我哪里有一点怜惜之意,对衡哥儿,又有什么父子之情。衡哥儿这样,他难道还要怪到衡哥儿身上吗,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他自己处在刑部为人苛刻损了阴德,害得好好的儿子这样……”
话还没说完,许大舅已经呵斥了她,“明潇,你这话怎么能乱说。”
许氏叹了口气,住了嘴。
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他当初对衡哥儿怎么样,我也就不想了,我带着衡哥儿在扬州住的这些年,年年几万两银子上京,一个公侯府,节省着花用,每年也只得这些银钱,他花用都是我的陪嫁,我经营出的,要是我进京了,他待衡哥儿又如当初一般狠心,我这次是不会如上一次那般带着人一走了之的。”
许大舅知道许氏一向是心高气傲,只是吃亏就吃亏在不是生为男儿。
许大舅又劝了她几句,让她千万不要和季大人执拗,然后就商量起进京的事情。
这要进京的事情,许氏又有牢骚,“我嫁给他时,他家里哪里有产业下人,当初就只一个小厮刘开在身边,这个刘开笨手笨脚的,只因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就死命提拔,现在已经是府里一等大管事了。我当初带去的陪嫁,比起他这个人不知能干多少倍,他却还看不上眼,这次又派这个刘开来接我,也不派一个和我同心的人来,他这是故意的呢。”
许大舅只好说,“要是妹夫没说让你带着衡哥儿上京,你倒没这么多牢骚,这如了你的意,让你上京了,你反而话多。”
许氏看着许大舅,撑出一个笑来,“我要离开扬州了,以后哪里再来机会和大哥你这样坐着对你牢骚。”
许大舅十分疼爱这个小妹,也笑了,是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以后我得机会也会常进京城去,到时候,你哪里找不着机会同我说。”
许氏道,“反正不会如这几年这般方便。”
许大舅道,“我也就你这么一个胞妹,你要怎么样,我难道不是站在你这一边,妹夫要是事情做得过分,我也会替你说话的。”
说了这些,两人又讨论了些入京的事情,然后许氏就进后院去和大太太说了要入京的事情,大太太则很为她高兴,要帮着她整理行李,而且让用许家的大商船上京,这样东西装得多,而且在船里住着不逼仄。
许氏回到仙霞居时,衡哥儿和许七郎还在书房里,许氏在门口看了认真专注的两人几眼,许七郎在问衡哥儿问题,他规规矩矩站在衡哥儿旁边,衡哥儿则一手撑着下巴,像个小大人一般,微眯着眼睛淡淡说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就是指教导学生的时候,不到他想弄明白其中意思而不得的时候,不能去给予开导,不到他想出来了但是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的时候,不要去启发他,教给他一方面的知识,他却不能由此而推断其他方面的,那就不要再教他了。这是从教育者的方面来说的,让学生要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作为学生,当然就要做到自主思考,学会举一反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不断去劳烦老师了。”
他的神色平淡,看了许七郎一眼,许七郎就笑了一下,“我下次不会随便劳烦你了,一定先好好自己想。”
衡哥儿道,“既然知道了,就赶紧去看书吧。”
说着,就又要埋下头去,但是眼角却看到了在门口的许氏,他便起身过去,“母亲,有什么事吗?”
许七郎也看了过来,许氏道,“没事,做自己的事情去吧,你们学习刻苦,但是也不要忘了休息。”
许七郎笑道,“姑母放心,我们定了明天出门去书局买书,顺便就在外面玩一玩。”
许氏笑着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第8章 那时少年(一)
傍晚许七郎回去大太太那里问了安,和大太太说了一声,就一股脑又跑回仙霞居来用晚饭。
许氏这里的厨子,除了有做淮扬菜的外,也有做京菜的,特别是做京里的点心,很有一手,所以许七郎很喜欢在这里蹭饭吃。
饭后许七郎又想留宿,被许氏不动声色让丫鬟给送回大太太那里去了。
衡哥儿只白天看书,晚上是从不看书的,就和许氏坐在一起,他自己研究围棋,许氏则和他说些话。
“衡哥儿,你父亲来了信,派了人来接我们娘俩儿进京去。”
许氏经过一天的沉淀,说起这件大事,也已经是镇定平静非常。
衡哥儿白嫩嫩的小手,还带着婴儿肥,握着陶瓷材质的白子,手比白子更加洁白,他的手分明顿了一下,才放到棋秤上。又抬起头来看向许氏,黑亮的眼睛宛若黑宝石,柔柔地看着许氏,轻声说,“母亲,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衡哥儿就是太聪明了,许氏一说这句话,衡哥儿就知道她有担心季大人到时候会对衡哥儿不满意。
许氏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他的小手,在手里揉了揉,道,“母亲只盼着你长命百岁呢,你上学太刻苦了,不注意身子,可不行。”
“算不得什么,又没有挑灯夜读,更不是囊萤映雪,头悬梁锥刺股。”衡哥儿笑了笑,又说,“父亲让我们上京去,是不是要收拾很多东西,要回家去了吗?”
衡哥儿说话总是能够切中要点,而且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许氏想要衡哥儿对她撒娇有亲子之乐,却是不可能的。
许氏略微有点遗憾,衡哥儿太沉静了,不过,衡哥儿的从容镇定又正好是她可以骄傲的地方,她便收起这点遗憾,说道,“的确是要回家去收拾整理东西了,这阵子家里一定乱糟糟的,你在家里,怕是会住得不好,要不,你就住在舅舅家里?”
衡哥儿摇了摇头,“母亲,不用了,我和你一起回去,你不在舅舅家,我住在这里,也很多不方便。”
许氏想了想衡哥儿的身体,认为他说的也很有理,“那好吧,就和我一道回去。这几天,我也先在城里置办些东西,你需要什么东西,也都让买好,到时候带进京里去。虽然雍京是一国之都,但是很多东西,还是扬州的好,而且便宜。除了这些要用的东西,带一些土产去送礼,也是必须的。”
衡哥儿想了想,说,“我没什么特别要带的东西,明天和七郎去书局,多买些在京里难买的书也就罢了,其他的,母亲做主就好。”
许氏笑道,“你嘴里就只有书。”
衡哥儿道,“是母亲您太好,其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需我去想什么。”
许氏被衡哥儿这马屁拍得十分高兴,又搂着亲昵了好一阵,才放过他继续去下棋。
衡哥儿得知要去京城,其实心里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他挺高兴的,这次进京,他一定会让他父亲承认他儿子的身份。
第二日,许氏开了很长的单子让管事去采买东西,又叫来绣坊做衣裳,让绣坊按照现下京城里的流行样式做,不仅是她和衡哥儿的,连要跟着进京的丫鬟和管事妈妈也给做两套体面的,又叫来银楼给做京里时兴的头面首饰……
虽然扬州是大雍一等一繁华之地,许氏住在这里,并不会显得俗气,但许氏还是害怕自己进了京,衣裳首饰跟不上京城里的时尚,让人小瞧了去。
除了这些,胭脂水粉各种香料,她也都让买了很多好的,到时候去了京城给姨娘们算是见面礼,用来送人也行,毕竟扬州要比京城里便宜很多。
然后就是衡哥儿要吃的药,又准备了不少预备着。
其他零零碎碎,置办好了,也都用箱子装起来,先放在仙霞居里,到时候直接从扬州装船上京。
衡哥儿和许七郎去书局买书,许氏身边除了几个顶用的男管事就全是女人,衡哥儿出门,她便也没人安排在他身边跟着,就去让大太太安排了人跟着两个人。
大太太疼许七郎,就差把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会不安排好。
不仅安排了两个比较懂事的小厮跟着,还安排了两个得力的管事跟着,临着两人要出门,又是千叮呤万嘱咐,敲打两个小厮都说了好一阵,让务必保证两个少爷的安全。
衡哥儿和许七郎却没怎么在意,衡哥儿是心性一向平和镇定,出个门并不放在心上,许七郎则是能够出门就很开心,把他母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从大门出了许家宅子,外面就是一条不窄的巷子,马车里面空间不大,衡哥儿先是正襟危坐,许七郎则掀开车窗帘子看着外面,车进了大街上,虽然此时时辰还早,但外面已经是热闹非常,叫卖吆喝的,路上偶遇说话的,马车的轱辘声,抬轿子轿夫的声音,还有乞讨者的声音……
衡哥儿不由也感了兴趣,探头过去看,许七郎看他要看,就给他让了一个位置,两只脑袋凑在一起看着外面。
衡哥儿面皮洁白,肤若凝脂,毫无瑕疵,许七郎侧了一下头,目光就几乎完全被他的面颊所吸住了,然后又看到他鸦翅一般的长眼睫,黑幽幽如夜空一般的眼瞳。
许七郎看着他就不再看外面了,衡哥儿侧头瞥了他一眼,“你盯着我做什么?”
许七郎面色一红,赶紧又看车窗外,道,“没看什么。”
衡哥儿蹙了一下眉头,他就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衡弟,你看有卖面人的,我们下去走路,边走边买东西,怎么样?”
衡哥儿对小孩子的这些爱好不感兴趣,说,“你要下去就下去吧,我就这样坐马车去。”
许七郎就觉得很没意思,也不说要下马车了。
扬州文风十分之盛,昭元元年大比状元就是出自扬州,这里书局自然也不少,甚至有专门的一条街,这条街除了书局多,也有古玩铺子,文房铺子,乐器铺子,装裱铺子等等,两人在街口下了马车,马车夫就把马车赶到附近的马车驿站去等,跟着两人的小厮和管事就赶紧跟上两人。
衡哥儿是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孩子,人小却气定神闲,很有些违和感,他带着许七郎先进了一家书局,然后他就开始淘书,许七郎则去翻坊间话本,这些话本,多半是荤素不忌的,而且还带各种带劲的插图,甚至专门的春宫也会放在书摊稍稍隐蔽的地方卖,民间接受能力十分强,根本不以为意。
许七郎虚岁十岁,实岁才九岁,在现代,那还是实打实的儿童,不过在孩子一向早熟的古代,十二三岁就开始给安排通房丫鬟了,许七郎去翻话本,书局里的伙计也没说什么。
衡哥儿则是挑了当朝大儒宋伯斋先生新出的一本庭训册子,又买了一套《资治通鉴》,交给旁边跟着的小厮抱着,又看到了架子上有一套《夜航船》,不由眼前一亮,他人太矮,拿不到,就对小厮说,“许前,你将那套书拿了。”
许前手里抱着书,没法子拿,就只好把手里的书放到旁边凳子上,再去拿书时,已经有另外一个人将书拿了。
许前只好看向衡哥儿,衡哥儿则看向那个抢走书的书生,书生一身月白直裰,戴着文士巾,面如朗月,目似晨星,端的是十分俊朗的容貌,一身风流。
他正要抱着书去付账,发现衡哥儿盯着他,他只好停下了步子,看向衡哥儿,因衡哥儿十分好看,像个雪娃娃,他脸上就不由带上了笑,道,“这位小公子,你这样盯着我,有何见教?”
衡哥儿说道,“你手里的书,是我先看上的。”
书生愣了一下,笑着道,“你喜欢这个书?”
衡哥儿神色从容,“是的。”
书生叫来伙计,“张岱先生的夜航船,你们这里还有吗?”
伙计说没有了,只有这一套,书生只好对衡哥儿说,“只有这一套了,我将这书让给你,我再去别家看看。”
衡哥儿看他这样谦让,自己也不好没有礼貌了,只得说,“不用了,你留着吧,我去别家看看就好。”
书生还要说什么,从另一边转过来另外两个书生,说,“文淳兄,你可好了,我们走吧。”
苏文淳只得对衡哥儿道,“那有劳小兄弟去别家看看了,这套书,你就让给我。”
衡哥儿点了一下头,另外两个书生看苏文淳在和衡哥儿说话,就觉得诧异,“这是谁家的孩子?”
苏文淳道,“他也想要张岱先生这套书,不免让他割爱了。”
其中一个就说,“他这么小,只怕字也不认识几百吧。”
衡哥儿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他们,小厮许前要上前辩论,被衡哥儿拉了一下袖子,只得忍了,苏文淳大约也是认为衡哥儿字也不认识多少,所以就没有说同窗什么,只是又和衡哥儿点了一下头,去找伙计付了账,抱着书和同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