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枝
许氏便问,“可是事情有什么变化?”
季衡便先斩后奏地将自己去求季朝宗写信的事情说了。
许氏听后十分震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季衡就道,“非如此不能洗脱别人强加于我的污名。母亲,还请你能谅解。”
许氏很有些伤心和惭愧地看着季衡,说,“我怎么会怪你呢。不过是你父亲和我没有将你护好,你小小年纪在宫里如履薄冰就罢了,还要背负这等污名,怕你伤心,我从来没有过问过,也没有想过解决之法。反而还要你自己来解决此事,母亲已经十分惭愧了。”
季衡道,“母亲,你对孩儿的生养之恩,已经大过天地,又如此般爱护我,儿子此生恐怕都无以为报,你可千万不要那般说,只会让我自责罢了。”
许氏便不说了,而是道,“季氏宗族出面解决此事,自是再好不过。只是,不知族长收到朝宗的信,可会按信中所说的帮忙。”
季衡道,“到时已经不重要,事情已经发生,族长难道能够站出来说信不是他所写么,再说,他也不能让自己儿子背负欺君罔上的罪名。”
许氏叹了一声,道,“如此,便是好的,只是,就怕要惹怒皇上和你父亲。”
季衡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他父亲恐怕不会怎么生气,皇帝定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季大人回府之后,还未来得及叫季衡到跟前去说话,季家宗子季朝宗就上门拜访了。
中秋佳节,季家族长的确是让人送了东西来给季朝宗,一应家乡吃的,还有就是送了些银钱来,怕季朝宗在京城里俸禄低,日子不好过。
季朝宗带着不少东西上季府,先是将一应东西让仆人送去给许氏,然后就来拜见了季大人,同季大人说,“一直受五叔你的照顾,此次父亲让人送家乡风味来,就送了不少,还叮嘱我一定要给五叔家送一些,不要看着都是些普通东西,就赧颜不送。父亲说,犹记得五叔小时是很喜欢吃咸鸭蛋的,所以就特定送了不少高邮的咸鸭蛋来,我已经让人送去给婶婶了,还望五叔不要介怀礼轻。”
季大人道,“是兄长大人太客气了,照拂你乃是应当。这些家乡风味,哪里能说礼轻,没有比这个礼更重的。”
两人一番客套之后,季朝宗就拿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季大人,说,“五叔,这是父亲让送来给你的信,侄儿不敢耽搁,接到就送来给你。”
季大人将信接到手里,并不避讳季朝宗,就撕开了封口拿出信纸准备看,他以为信里无非是客套之言,或者是让自己照拂季朝宗,也就没有太在意,当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他就惊住了,季朝宗神色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五叔,父亲在信中写了什么,可是有什么不妥?”
季大人又从头仔细地将信看了,他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然后就将信递给了季朝宗,说,“我在京中,虽然贵为阁老,但坏了宗族名声,也是我的罪过。”
季朝宗看了信之后,神色比起季大人来还要震惊和难以置信一些,结结巴巴地说,“父亲,父亲怎么写这个信来,真是,真是……”
季朝宗表演十分到位,季大人完全不能从他的身上看到作伪,而且,季朝宗一向是以忠厚而稳妥示于人,季大人也不会去怀疑他。
季大人道,“恐怕是家乡很多人也在胡言乱语传这件事,才让族长如此生气,不过这些传言都是污蔑,你也知道衡哥儿,绝对不是那种人。”
季朝宗义愤填膺地道,“是呀,我最气的就是这些人污蔑君卿。说我这状元是名不副实,我是能够忍下去的,但是却那么污蔑君卿,君卿这才十三岁,就要受这种恶毒的话的攻击,实在是太过可怜了。”
季朝宗看了这封信,脑子里想的已经是族长会写这信,大约是为了他的儿子,想要澄清他儿子绝对不是因为季衡受宠才做了状元的,要澄清此事,只能从澄清季衡的名声入手。
季大人完全没去想,这可能是季衡和季朝宗唱的双簧。
季大人道,“既然族长有吩咐,我自是会如此办。”
季朝宗留在季府里用了晚膳才回去。
季大人把季衡叫去说话,将信也给季衡看了,季衡看后一言不发,但是季大人分明看得出他的难过和愤怒。
过了好一阵子,季衡道,“若是当年被徐世子划花的脸不能好全,说不得还是一件好事。”
季大人听他这样一说,倒是十分心疼起儿子来了,道,“为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都是外界污蔑。既然族长如此说了,其实也是想护住你,你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替你收拾东西,你就准备先回扬州去吧,回了扬州后,就回老家兴化去族里拜见长辈。”
季衡点头应了是,季大人又说,“京里的事情,都由我做主。你放心地回去吧。”
季衡回屋和许氏说了,许氏就叹道,“让七郎和你一起回去,你先住在你舅舅家里,我比你慢一步,也必定赶在今年回去。”
许氏心事重重,将已经长大的儿子又拉到怀里去抱住,季衡靠在她柔软的胸前,倒是别扭起来,找了个借口就赶紧退开了,去找了许七郎说要马上离京回扬州的事。
许七郎是无条件跟着季衡的,季衡说怎么就是怎么样,他自是没有异议,只是问了一句,“咱们这次回了扬州,什么时候又回京来呢?”
季衡笑了笑,说,“大约是要考上举人,考进士的时候才会回京了。怎么,你舍不得这里了?”
许七郎摇头道,“我哪里会舍不得呢,只要和你一起,去哪里都行的。反正一切不过是身外物,只要人在,就没事。只是,我和你走了,释真恐怕就不能继续在这里来念书了,他要另找夫子,怕是会有诸多不便。”
许七郎年岁不大,心倒是很细的,释真是四姨娘的娘家侄儿穆真的字,从前一年开始就到季府来跟着许七郎一起上学了,和许七郎关系已经很好,他每天早上来,傍晚回家,学习刻苦认真,虽然为人还是有些怯懦,倒是要比最初行事大方很多了。
季衡道,“这个倒是不用太担心的,他今年上半年不是考取了秀才功名了吗,正好可以去书院里读书,让父亲将他送去京郊的书院里就好了,张家的兄长就在那书院里,听说里面是很不错的,正好有利于他结交一些士子,讨论文章,增加一下胆识。”
许七郎看连释真也有了着落,这下就真没什么可想了,于是伸手一扑,人从季衡身后搂住了他,靠到他背上,说,“回扬州好啊,不知道你家园子里的樱桃树长成什么样子了。”
季衡笑道,“你就是只皮猴子,这时候就只想得到樱桃树。”却是由着许七郎搂着自己靠在自己背上,只当他是个依赖自己的晚辈孩子。
季大人当晚就写了折子,将季氏族长写给他的信附在后面,恳求皇帝让季衡回老家去,并且言辞激烈地说对季衡的那些传言都是无中生有的污蔑,季衡虽然年岁尚小,却为人持身甚正,没有任何不端,但是有些人却拿污言秽语来侮辱他,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季氏一族的名声,要是皇帝再不对此事加以处理,那么他也就必得因失望而告老还乡了。
其实,这日下午,季朝宗来季府前,就已经将那封写给皇帝的信送到了内阁去,季朝宗是用自己的身份写了折子,折子里夹了这封信。
这信不是密函,是不能直接传给皇帝的,要在内阁先被处理了写了草拟意见后再送去给皇帝。
当日下午是阁臣刘汇当值,刘汇六十来岁了,是个中庸的人,靠着资历做了阁臣,做事是求无功无过,不过他却是个很好八卦的,在阁臣里倒是少有的喜欢滔滔不绝说话,又能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的。
刘汇翻了这个折子看了,当场就又惊又觉得有意思地张大了嘴,因为这个折子不是紧要折子,所以就要留着第二天才送去给皇帝了。
因刘汇觉得这个折子并不关系国家大事,可说只是私事,就觉得无关紧要,拿给了不少人看,甚至将那信都传了很多人的手,这下,到第二天的时候,不少人都知道季家被惹恼的事情,是要大家为季衡的名声平反了。
季大人第二天怀揣着上书的折子去上朝的时候,在宫门口就被不少大臣微笑着打招呼,而且大家眼神怪异,让季大人心里就觉得有些怪异。
不过他一向是深沉严肃的,回了大家的礼,也就目不斜视,按下了心绪没有去问这些人为什么一副奇怪的眼神。
第131章
早朝上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很快唱礼的太监就说要散朝,这时候,季大人出了列,道,“皇上,微臣有事启奏。”
皇帝看着他,说,“季卿,有何事?”
季大人于是将那封折子捧了出来,当值的太监赶紧过来接过去然后捧到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不知道季大人是要奏何事,不过,既然是在朝会上启奏,那就不会是小事。
皇帝翻开折子,开始还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但是,几乎是眨眼间,他就怔住了,然后将折子和里面夹着的信纸仔仔细细地阅读了,读后他就沉下了脸,虽然面无表情,其实已经是心慌意乱了。
皇帝几乎是想阻止季大人,但季大人已经说道,“微臣长子季衡,九岁时入宫为皇上做伴读,是我季氏一族莫大的荣耀,但是,却又因为此事,京中有十分不实的传言,这些传言不仅毁坏了我儿的名声,而且也毁坏了我季氏一族的名声。”
他说到这里,就将自己收到族中族长来信的事情说了,甚至将信件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背完后,季大人又说,“从前,我一直觉得是清者自清,所以并没有针对大家的污蔑和谣言说什么,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族长的责备,我却不能再对此事忍气吞声了。季衡年纪尚幼,又为人正直,决计不会做出传言中的事情,再者,这些谣言,污蔑了季衡也就罢了,这也是在污蔑皇上,玷污皇上的圣明。所以,微臣恳请皇上对此事做出处理。我会将我儿在近日里送回原籍去,而若是如此后,还有人继续造谣污蔑,就有请皇上公断,对此人进行处置。”
皇帝对这些根本就没听进去的,他脑子里想的,只是季衡真的是要走了,他明明答应了自己要陪伴自己左右,怎么就又做出这种逼他的事情,要他放他走。
皇帝沉着脸一言不发,而朝堂上,大家在最开始小声说了两句话后,看季大人神情十分严肃,语言十分严厉,大家都噤了声,生怕被季大人注意到,成了出头鸟。
皇帝想了想后,说道,“朕准你的奏,以后要是有人再造谣污蔑季衡,就严加惩处。只是,季衡却是不必回原籍去的,留在京里就是了。”
下面的大臣虽然都是不敢出声,听了皇帝这话,心里却是已经在嘀咕了,皇帝这话根本就是前后矛盾,一边说和季衡之间是清白的,一边又舍不得让他离开。
季大人道,“季衡坏了季氏一族的名声,族中族长要季衡回去,微臣却是不敢阻挠的。”
皇帝其实也不能管季家宗族内部的事情,他皱眉坐在那里一时又沉默了,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此事容朕想想。”
然后就让退朝了。
皇帝回到勤政殿,正好前一天的折子也从内阁处送来了,皇帝烦躁地拿起第一本翻开,没想到就是季朝宗上书的那一本。
他愣了一下,便又将信翻来覆去看了,然后就皱着眉狠狠地将折子扔到了地上去。
他在书房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在心里说道,“明明答应了不离开朕,却又用上这样的手段,让朕必须放你离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皇帝朝外面喊道,“柳升!”
柳升小跑着进了书房里,行礼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道,“让人去传季衡进宫来。”
柳升愣了一下,应了之后就转身出去了。
早朝时柳升就伺候在皇帝的身边,自然知道皇帝在书房里那么烦躁是因为什么,此时传季衡进宫,恐怕是要对季衡发脾气。
柳升派了两个小太监出宫去请季衡去了,自己则端了参茶进书房里去,看皇帝还是皱着眉一言不发,就说道,“皇上,那传言,不仅是对季公子不利,对皇上也是不敬。季公子要回祖籍去,也是好的。”
皇帝当场就气得将那杯参茶摔了出去,但是他还是一言不发。
有那种传言,照说皇帝是该生气的,但是他却并没有生气,相反,是季衡要离开他,他才生气。
柳升看皇帝摔了茶杯,自然是什么也不敢说了,只是跪在地上请罪,然后又跪着收拾了摔碎了的茶杯,又将那一本被皇帝扔到地上的奏折收拾起来放到御案上,战战兢兢地退出了书房。
皇帝觉得委屈极了,却又没有什么法子,因为他知道,季衡是铁了心地要离开。
季衡到勤政殿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皇帝没有食欲,便也没有吃午膳,听到柳升通报说季衡到了,他就道,“让他进来。”
季衡进了书房,没有敢看皇帝就跪下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三呼万岁后,就匍匐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皇帝看着他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又是气他又是心疼他,总算是压下了怒火,道,“平身吧。”
季衡却没有起来,道,“微臣辜负了皇上,不敢起身。”
皇帝将那封被柳升收拾起来放到御案上的折子又扔到了地上季衡面前,季衡听到纸张哗啦啦的声音,却没有动,皇帝怒道,“你故意的是不是,你也知道你辜负了朕。”
季衡的额头抵着地毯,“皇上,臣是非回江南不可的,你就放我走吧。”
皇帝从御案后起了身,走到了季衡的跟前来,弯下腰伸手将他没受伤的右手抓着将他狠狠地拽了起来,季衡被他拉得踉跄了一步,直接晕头转向地撞进了皇帝的怀里,皇帝低下头恶狠狠地瞪着季衡,从牙缝里憋出了话,“你昨日是怎么答应朕的,你说你会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你刚说完,就做出这种事情来吗。你让你父亲,你的堂兄上这种折子来逼朕,是不是?”
季衡知道自己此时要是和皇帝硬碰硬,不会有好结果,就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皇帝的胸口,道,“皇上,微臣会一直陪伴你的。”
皇帝被季衡抚着胸口,身子都要酥麻了一半边了,一下子就脸色更红,之前是气红的,现在是一种莫名的悸动,他要发脾气都不知如何发了,只是委屈地说道,“你撒谎,你父亲和堂兄的折子,是怎么回事。”
季衡目光盈盈地望着皇帝,柔声说道,“我回江南去,最多回三年,等考上了举人,就回京来。皇上,你放我离开三年吧,咱们做三年之约,好吗?”
皇帝摇着头,“不。”
季衡不说话了,从皇帝的怀里退了开来,又跪下了。
皇帝气恼地瞪着他,道,“你为何就要离开朕?”
季衡轻叹了口气,才说,“皇上,您明知道传言有多难听,你为何一点也没有要压一压的意思呢。我得了这样的坏名声,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还是皇上您的事,也是我整个季氏一族的事。皇上,难道您以为那折子是微臣让父亲和大兄写的吗,根本就不是。季氏一族因我坏了名声,恐怕在家乡都要抬不起头来了,季家最重清名,这么晚才来责备我和父亲,已经是看在父亲是朝中大臣的份上了。其实父亲昨晚就将族长伯父寄来的信给我看了,当时我就十分难过,若是坏了我一个人的名声,我倒是可以背负的,但是,因为我一人,整个季氏一族都抬不起头来,我真是深感愧疚,心里十分难过,皇上,您能明白我吗。”
季衡的话说到后来,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皇帝怔怔看着他,心里十分矛盾,他最终还是弯下了腰,将季衡又拉了起来,把他搂进了怀里,但是刚搂进去,季衡就退开了。
皇帝看到季衡的那长长的眼睫毛上甚至沾染着两滴晶莹的泪珠,是副故作镇定却又我见犹怜的模样。
皇帝静静看着季衡,好半天才说,“你真的要走吗?”
季衡又要下跪,道,“恳请皇上成全。”
皇帝拽住了他的手,不让他下跪,仰着头望着头顶的彩绘,将要涌出眼眶的湿意生生地压了回去,声音已经带着涩意,“好,朕允了,你回江南去吧,不过,你要记住你刚才的话,三年之约,要是三年后你不回来,朕就不再对你留情面了。你这是欺君罔上。”
季衡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想说谢主隆恩,最后又没说出口,只是看向皇帝,伸手轻轻抱了抱皇帝的肩膀,说,“微臣谨记。”
皇帝低下头看了季衡一眼,伸手将没来得及退开的季衡抱到了怀里,又托起他的后脑勺,不容他反抗地凶狠地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因为亲得狠,甚至有点带咬的感觉。
然后,他盯着季衡的眼睛说道,“朕虽答应你回江南三年,但是,许达川不许跟着你一起回去。”
季衡被他亲得十分不自在,但是又不好反抗,怕把皇帝又惹急了,此时听他说出这句话,就有些惊讶,“为何不允七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