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千月
云长流脸上的茫然之色却更甚,他竟毫不在意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迟疑地侧过头问阿苦道:
“你不是想杀了取你血的人么?”
“你不是恨么?”
“难道你……你不喜欢这样?”
可是,在取血室的时候,他明明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阿苦说要亲杀了他们,阿苦让他滚,阿苦不让他碰,连甩过来的目光都是含着恨意的。
那时他很痛苦很无措……幸好杀了那个舵主之后,阿苦就又肯好好看他,和他说话了。
可为什么,这回他冲罪魁祸首的自己挥刀,阿苦却好像并没有更开心?
小药人哪里知道少主这套诡异思路,他心如乱麻,张口就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
“你有!”云长流有些急恼地抓住阿苦的肩,反驳道,“你曾说你不怕被取血不怕做药人!可你明明不愿……你明明死也不愿!”
“你以前都是骗我,”少主抿了泛白的唇,黯然把头别过去,“……我才不信你。”
云长流情绪激动,小腹的血更加止不住地流,阿苦快被逼疯了:“少主!!不是这样!你、你先别动!”
真是要命……这小少主,面上安安静静不露悲喜的,脑子里却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乱八糟的东西?
莫非他……他在屋子外头冻了一夜,净想这些玩意儿去了!?
“……我不能给你杀。我死了,父亲会报复在你头上。”
云长流哪里还听得进去,少主努力地思索着语句,斯条慢理地解释道,“但如果你想泄愤,我——”
“胡说八道!云长流!你能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话!?”
阿苦猛然抬头怒吼了一句,他只觉得底下的鲜血温度越加烫人,不知不觉已经急红了眼,颤声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为你取血是心甘情愿的!不是骗你,只有你……我只对你是心甘情愿的!”
云长流惘然不解,嗓音低弱地仍是问:“为何……”
“先别说话了!”阿苦又看了一眼云长流的伤口,焦急道,“不行……这样血止不住。我得先给你找药,你等我,千万别再乱动了听到没有!?”
“等……”见阿苦转身就要走,云长流无措地伸了伸,像是想要留人。
然而紧接着他脸色骤变,竟猛地推开被子,一捂着伤处,下了床就要往屋外走。
阿苦听得声响,转头一看差点没给气晕过去。
他冲过去拉住云长流,索性也不再跟他废话,并指运气就想先以点穴之术把人制住再说。
却没想到,他还没有动作,云长流就软软往下栽倒。阿苦大惊之下一把将人抱住,揽在怀里转过他的脸来,“少主?你怎么……”
却见小少主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却仍然忍不住地泄出隐忍到极致的痛吟,渐渐地整个人都居然发起抖来!
阿苦嗓音一滞,怔怔将云长流抱在怀里。一个念头冰凉凉地窜上心头,顿时叫他魂飞天外——
逢春生毒发作了!?
怎偏偏赶在这么个时候!
下一刻阿苦便恍然惊觉:是了,上回他取药血只取了一半的量……再加上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几次情绪大动,少主体内这剧毒哪里禁得住!
只在一瞬息间,阿苦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将已痛得抖成一团的少主横放在旁,自己几步跨过去捡起那柄落在地上的短刀。
那刀锋上还沾了另一人的血,阿苦一执刀,以口咬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腕。
……这样倒也好,正好让少主瞧瞧,自己是真的情愿给他取血,也能叫这位小祖宗安心了别再胡思乱想。
阿苦心思一转,眸光已然柔和下来。他看准了血脉,毫不迟疑地就要割下。却冷不丁背后猛地一沉,握着刀的再也落不下去——
云长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忍着毒发之痛,从后头扑过来死死扳住了他的!
阿苦一时不慎,上的短刀已经被少主打掉在地。背后渐渐浸上湿意,明明温度是热的,却让他一颗心都在恐惧之下冰了个透。
那是——那是云长流的血啊!!
他的伤还在流血!
“少主……不,你放……”阿苦的声音惶然发抖,他连昨日被人强行取血都没真畏惧,此时却是真的觉出怕了,“云长流你放开我……你是不是疯了……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云长流双紧锢着他,忍着自全身上下的剧痛从喉挤出破碎的声音:“不要……不可以……我不准……”
可加剧的痛楚令他渐渐脱力。阿苦咬牙忍下胸口胀痛,狠一狠心用力挣开云长流,探又去捡刀。
少主低哼一声摔倒在地上。逢春生彻底爆发,一时之间,云长流只觉得有千万根针刺入全身经脉,他再也忍不住,蜷起身惨叫出声!
转眼间痛楚已折磨得他神智模糊,云长流的意识被风卷残云般吞没,眼睑沉重地就要合拢下来。
……就在一线愈来愈昏黑的视野,他依稀看见那个青衣的孩子白皙的指已经碰到了刀柄。
他似乎又看见,流血的腕,一道道伤疤。
黑暗的取血室,冰冷的关铁床。
浸满了屈辱憎恨的漂亮眼睛……
……
桃花下,有个青衣的小少年冲他笑。
阿苦。
……
——铛!!
一声清脆的响声,刚被小药人握进里的短刀再次被打落。
云长流把阿苦撞倒在地,两个孩子都滚在地上,少主身上的血在木屋的地板上拖出一串暗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阿苦刚撑起身就又被少主从后头抱住。云长流整个人都虚弱地瘫软在他背上,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腕,仿佛榨干了全身力气用在这一处,“不……不可以……”
阿苦竟被云长流锢得动弹不得。他仰起头,时间仿佛凝结,透过不远处的木窗,他看见外头明媚的初阳白光,树枝随着微风摇动,远处有淡云悠悠地走。
如此安宁之景落入眼,赫然化作天昏地暗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
云长流他不是毒发了么?
他的刀伤不是还在失血么?
他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啊……
云长流已经很不清醒,只眼神涣散地不断低声呢喃,“不可以……不可以……”
忽然,几滴泪水接连落在阿苦的肩上,将那淡青色的衣襟晕成更深的颜色。
他哭了。
云长流竟哭了。
怎么办,他真的好疼,疼的没力气了,疼的快昏过去了……他快要抱不住怀里的这个人了。
阿苦的腕还会受伤么?
还会流血么?
无论他再如何珍视阿苦,只要自己还活着一日,阿苦就要永远为药人这么个卑贱的身份所困,遭人白眼,遭人欺凌,再露出那样仇恨不甘的眼神么?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还活着的错。
云长流落泪不止。那凉凉的温度一滴滴掉下来,不知不觉叫阿苦的声音也带上了嘶哑的哭腔,“你放……少主我求求你先放……”
“你到底要怎样,你这是要我怎样啊!?我都说了我是心甘情愿——”
云长流陡然厉声哭喊道:“——是我不情愿!!”
阿苦猝然失神。
他呼吸滞塞,怔怔地睁着眼。
只这么一个怔忡的工夫,云长流用尽全身力气将阿苦的力道压制下去,抬在他后脑一劈。
“你……”
阿苦惊极地试图转头去望少主,可猛然漫上来的黑暗转眼间就将他的意识拉入了混沌之底。
昏迷过去之前,小药人还在想:
为什么啊……
……
他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夕阳的红光。
颓靡的夕光自窗边照进木屋里,照亮的是地上的血光。
血。
满屋子溅了一地的血,连桌腿床角也染了红。原本秀丽整洁的木屋凌乱不堪,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惨烈颜色。
只有阿苦身周那一小片,干干净净。
云长流缩在屋子的一隅,脸色白得吓人,长发全被冷汗浸湿了,散开了铺在地上。双眼微微睁着,漆黑的眼珠却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光。
就像死了一样。
他身上全是血,那件白衣已经找不到一点原先的颜色。除了小腹处的刀口外,还多了很多新伤,有咬自己腕咬的,有额角往墙上和床脚撞的,更有不少擦伤……
逢春生发作起来实在太疼,他不是故意想自残,是真的受不住了。
这一刻,阿苦只觉得他也快死掉了。有千万把尖刀凌迟般地割在他心上,搅得血肉模糊。
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
从早晨,到午,到日落,这么久……几乎整整一天的时间,云长流竟放着自己这味解药在旁不用,生生流着血熬过一场毒发!?
……还要在这样的酷刑扯出一点点清明,来护着他身周干净,沾不上一滴血。????阿苦心内恸极,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把了无生气的云长流抱了起来。那人身上冷的像冰,被抱起来竟一点反应都无有。
“少……少主……云长流……”阿苦声音颤抖地叫他,去轻轻拍他冰冷的脸颊,“醒醒,你醒醒……少主你醒来看看我……”
仍是没有反应,阿苦惶然又茫然地将下滑,去探云长流的鼻息。
可他的指却抖个不停,哪里探得分明?
忽然,云长流眼睫轻颤一下。
他眸渐渐地亮起一丝微光,在阿苦怀里动了动,醒转过来。
“少……”阿苦惊忙把人搂紧了,开口想要唤他,嗓音一哽,眼泪却先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