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千月
有人推门走进来,关无绝立刻一动不动地窝起来装睡,唯恐又被嘘寒问暖。
那脚步声停在床边,半晌沉默之后,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眉间,又将被他卷成一团的被子整理好了。
一声轻叹,消散在耳畔。
那嗓音轻又淡,却是铭刻入骨血之中的熟悉。霎时间,关无绝活像是炸了毛的猫儿似的,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正是长夜将尽未尽,天际将明不明之时。
床上躺着的,床下的站着的两个人,两道目光各自含着一点诧异交汇在一处。
云长流措手不及。关无绝醒得太突然,他神情中满满的疼惜之色悔恨之情甚至没来得及收敛妥当,被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的一只手还覆在关无绝的被子上,压出细细的褶皱,只需往上移动一点点,就能摸到护法的脸。云长流怔了许久,才动了动薄唇:“……怎么弄醒你了。”
“不不,”关无绝也有点儿乱了,忙不迭地道,“没有,无绝早就醒着的——”
“……”
这句话一出,气氛似乎又变得不可言喻了些。
关无绝尴尬极了,他刚刚一出口就忍不住骂自己,若不是脑中过于混乱,跨越生死再度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云长流。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和温枫那帮人打探清楚现今的状况,他连自己是怎么死又是怎么活了的都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云长流不说话,只顾盯着护法看,他眼眸宁静而剔透,像琉璃又像星子。
关无绝自是不会指望着教主来打破僵局,他勉强找回几分镇定,甚至弯起唇角笑了笑,“教主您、您怎么起得这样早。”
云长流顺势在床边坐下,淡淡道:“来看你。”
说罢,又是沉默。
“……”
关无绝头疼不已,他的教主果然还是那个随时随地都能把天聊死的教主。
搁在以前他倒是不怕,可如今他摸不清现状,不敢随便开口啊……!
云长流就在身边,关无绝心里自是有千万句话想说。他想为曾经的叛逆、算计与欺骗而跪地谢罪,想问问教主如今还生不生气,想求求云长流不要对他失望心寒,不要赶他走……
可现在,护法只能歪斜在枕头上,犹犹豫豫地旁敲侧击,挑拣些无伤大雅的话来吐露,“您毒素刚解,大病初愈,怎能不多加休养……万一落下病根,那可……”
云长流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伸手碰了碰关无绝的脸颊:“不是刚解,也不是初愈。你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么?”
其实教主本意只是想试试关无绝的体温,他素来是个少说多做的性子,护法也习惯了教主总是没个征兆就“动手动脚”。
可他偏偏这样一笑。
惹得那手指似也撩起几分柔软情丝来,又烧起缱绻旖旎的热度。
关无绝全身紧绷了一瞬,血都烫起来了。约莫是久别重逢后的心猿意马。他心跳加速、喉头发干,心道:教主还肯冲我笑,他是不是并不怨我?他是不是不会疏远我,是不是还肯容着我在侧……
顿时激动难抑,关无绝眼前晕眩一片,又怕被教主看出什么端倪,只好转个头往被子里缩进去。
结果这隐蔽的小动作还是被云长流眼尖地瞧着了。教主不知护法心乱,只是想着病人不能闷坏了,便果断伸手将被子给他拉到下巴,轻柔地问:“怎么了?躺好……不要乱动,想要什么便说话。”
“想……”关无绝眸子乌黑湿润,目光躲闪不定,闷闷地小声道,“咳,那您能伸伸手么?”
云长流立刻便将自己的手递到他眼前。关无绝微笑一下,从被中伸出手握住了云长流的手腕,捏准了那根跳动的脉搏,“给您把把脉。”
虽说温枫等人保证了逢春生已经彻底除去,他瞧着教主的脸色似乎也还好——虽然瘦了许多叫他心疼的不行,不过精神气血似乎是不错的——可无论如何,不亲自探查一番还是不安。
云长流不赞同地皱起眉,低声道:“……还敢劳神,不要命了。”那语气太软,不像是叱骂,只像是疼爱。
口上虽这样说着,教主却没有强硬地把手抽出来。想是也知道,关无绝不确认好这一件事是没法安心休息养病的。
云长流就安静地任关无绝在那琢磨脉象,瞧着他眉宇渐渐舒展,想是摸得脉象稳妥,这才启唇安抚:“幸得机缘,逢春生已解,护法大可安心。”
他想了想,又轻轻添上一句:“你看看你,把自个儿折腾得这么狼狈。最后本座解毒,不也没靠得上你么?”
——后来,关无绝每每回想起这一刻都会心颤。这个黎明,他并不知道……也永远无法想象,他的教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忍着怎样的痛楚,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句话。
“最后本座解毒,不也没靠得上你么?”
这一句,若落在外人耳中便看似最无情,看似最残酷,看似最辜负了他的话。
却能在一瞬间,就令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稳当又暖和地落回了原地。
床上,关无绝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那么苍白病弱的人却转眼就容光焕发起来,揪着软被连连摇头直笑,“呵呵呵……真是,唉呀,无绝好没用啊,这回丢脸丢大了。”
关无绝是真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啊,教主的逢春生解了,教主仍不知道他的小秘密,教主还肯不计前嫌待他如往昔……还有比这些好运加在一起更令人雀跃的事么?
他轻轻揉捏着云长流的手指把玩,眨着亮光点点的眼眸道,“您可别是嫌弃属下了啊?”
云长流呼吸微微发抖,另一只背在后面的袖中,指甲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他恨不能把银牙咬碎,可面上仍却是清淡温柔:“不嫌弃,你往后听话,本座不怪罪。”
别看教主这一年多来被护法骗得什么什么都蒙在鼓里,其实阿苦与云长流朝夕相伴十余载,云长流却只拥有关无绝的四年,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而如今教主拨开了真相,寻回了记忆,在明的那一方转为了在暗。于是他不再是一败涂地,他也终于能骗得过他那个狡猾心机的四方护法。
云长流最懂关无绝,最懂关无绝是如何地爱着他,爱到飞蛾扑火,爱到失去自我。
十年挣扎,两次赴死,换来一句“没靠得上你”任谁都会心寒。可这世上唯独关无绝会庆幸,庆幸自己的付出没有被他心爱的人发现……
护法果然更高兴,他定了心,正巧连番被逼着睡了那么久也有些精神,竟也大着胆子,试图靠自己从教主那里试探几下现在的状况。
关无绝决定从他自认绝不会出错的地方开始,他还握着云长流的手指,首先问道:“教主没靠上属下,却不知能使得逢春生这般奇毒得解的究竟是何等机缘?”
云长流沉默了:“……”
有何机缘……他哪知道自己有何机缘!?
这不都是为了骗护法么!
不过云教主也很有一招,只听他淡然道:“护法且先告诉本座,你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这回换作关无绝默然:“……”
如何伤的……他哪知道自己如何伤的!?
这不都是为了骗教主么!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关无绝咳了咳,极为心虚地试探着道:“教主……这事说来话长,可否下回再说?”
云长流如愿以偿,自是一口应下:“好,本座这边也是一言难尽,下回再说。”
两人遂各自悄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下关无绝也不敢冒险了,难得乖顺地趴在床上不折腾。他往窗外看,估摸着天快亮了,再过一会儿关木衍那帮人又要来逼他喝药休养。
于是关无绝突然来了勇气,他认真望着云长流,问出了那一句话:“教主,您真的不生无绝的气了么?那一日在城外,您……”
云长流摇头示意护法不必说下去,他伸手虚环住关无绝,成一个半抱的姿势。低下头,唇瓣就在护法的耳侧开合:“回来便好。”
这种姿势之下,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连气息都要交缠在一处。云长流一语说完,心中陡然烧动,形状好看的薄唇顺势向下压,吻在关无绝的耳垂上。
关无绝终于忍不住小小地哽咽了一下,红了眼尾,“您还要我……”
仿佛跋涉于大漠之中久经焦渴的旅人,乍一遇湖便迫切地渴求着甘霖;又仿佛是在冰雪之底沉睡了一个寒冬的种子,春风一吹便迫不及待地疯狂生长。
关无绝紧紧地合拢了眼,用力往云长流怀里挨过去,汲取着那令他心安的温度。云长流又亲他,这回是落在鬓角,“快些好起来。”
教主嗓音更低醇,更柔软。他抱他入怀,神色温和,挑着他最喜欢听的话来哄他开心,“本座身旁那个四方护法的位子,永远是你的。”
“你好起来,本座重重有赏。从明日计,护法每好上一些,本座便送你一件东西,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护法:(狐疑)……我真的骗过您了么?
教主:(坚定)骗过了,安心养病。
第174章 氓(5)
事实证明,云长流还真不是随口一说的。
教主素来一言九鼎,他说会送东西,那定然就是认认真真的要送东西。
第一件“赏赐”,关护法当天下午便收到了。
养病的日子必不可少地伴随着各样的苦药,如今关护法连靠自己从床上起身都困难,本就无聊得要命,尤其到了要饮药的时辰就明显烦躁。
没想到来的是云长流,教主亲自端了药碗坐在他床边,“喝药。”
关无绝自是乖了。不然咋的,他还能冲教主撒脾气不成?
云长流知道他烦,便直接坐上了床,小心地将关无绝抱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中,一只手臂揽着他,另一只手喂药。
护法起初倒是惶恐地推脱了几句,被风轻云淡的一句“你昏睡的日子,药都是本座亲手喂的”给吓得差点岔气儿。
云长流连忙安抚,一面给他揉着脆弱的心口,一面暗暗庆幸自己瞒下那些事情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这么折腾那么折腾的把药喝下去了,关无绝精气虚弱不济,心神松缓下来又开始昏昏欲睡。
他刚倦懒地阖了眸,恍惚听见云长流在耳畔低语:“来,张口。”
关无绝双眸半合半闭,隐约看见云长流又拿勺子递过来,才心道怎么药还没喝完,双唇却已先于思考张开。
抿下去,口腔中却是出乎意料的清香甘甜,滑润如丝,是蜜糖。
关无绝眨了眨眼,口中含着糖,愣了:“您……”
云长流正收回小勺,关无绝这才看见药盘上还有个小罐,那蜜糖正是从中舀出来的。
教主将打开的罐盖拧回去,若无其事地问了句,“甜不甜?”
关无绝忍不住笑了笑:“甜。六分甜,四分香,甜而不腻,是最上品的好蜜。”
云长流就把那一小罐给他放在床头,“药苦,你留着吃。”
“这是第一件赏赐,赏护法肯醒过来。”
……
关木衍说了,关无绝这身子急不得,得安心慢慢儿养。养个三年五载能好转,那就算好的。
长老话是这么说了,其实关无绝自己心里有数,他觉得自己悬得很。两次心脉重创,余生算是没法骑马使剑了,颐养天年陪教主白头到老铁定没戏,说不定哪天有个什么小灾小病就要完蛋。
什么三年五载好转,他这躯壳能活过三年五载就该烧高香了。
幸而逢春生解了,关无绝算是放下了这辈子最大的执念。
有云长流天天宠着,他只当是享受这迟来的轻松日子,哪怕病痛虚弱心里头也美滋滋、甜丝丝的,就像那罐教主送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