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为了让他能够在最后的十几天里安心待产,任程飞与青青商量过后,无奈地在他屋里再架了一张床,把江颖扛到这张床上,让任鹏飞不用下床便能看见他。
一日夜晚,任程飞朝兄长体内输完真气,已是满头大汗,任鹏飞用早准备好的棉巾给他擦汗。
「程飞,辛苦你了,这么晚了,快去休息吧。」
任程飞接过棉巾自己胡乱擦了几下,便小心翼翼地扶比怀胎之前臃肿了将近一倍的兄长躺下。
「好的,哥,你要有什么不舒服就叫一声。」程飞睡的屋就在隔壁,隔着两个房间的不过是一道薄薄的木板,只需叫一声邻房便能听见。
「嗯,你去睡吧。」
程飞把油灯吹熄,出屋去把门掩上,走了。
任鹏飞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借着银白的月光,静静凝神看着躺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如之前的每一个晚上一般,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睡梦之中,有一条小腿又开始抽筋了,已经习惯的任鹏飞没睁眼,只低低地呻吟一声,努力地伸腿想缓解这股尖锐的疼痛,可同往日一样,疼痛却越来越清晰,每动一下,痛处就强烈的绷起来,疼得他满身大汗。
任鹏飞深呼吸,忍耐了一阵后,觉得身体粘得难受,欲翻个身,可脚上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疼,加上臃肿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他努力半天也不过只是挪动了下手臂。
黑暗里,依稀之间,似乎有个人坐在他床边,轻手轻脚地扶他坐起来靠在胸前,用衣袖拭去他额上的汗珠。
脚上的疼痛缓过去后,任鹏飞哑着声问:「程飞么?」这么晚还不睡,「大哥吵醒你了?」
抱着他的人不说话,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静了一阵,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他浑圆的肚子,任鹏飞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身子不禁绷紧。这只手倏忽地收了起来,随即一道沙哑干涩,仿佛在沙子上磨过的声音响起:「你哪里疼?」
这一句沙哑模糊的声音,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原来迷蒙的意识顿时清醒,任鹏飞愣了,却不敢回过头去,半晌,才伸出颤抖的手覆上扶住他肩膀的那只手……
「聂颖?」
「……嗯。」
「我是在作梦吗?」
否则怎么会美好得如此的不真实?
他身后的人不语,慢慢地移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慎重而深情地吻上。任鹏飞垂在身侧的手迟疑地搭上他的肩膀,感觉那微凉却真实的触感,不由得用尽所有力气抓紧,仿佛这般,就不会再从自己手中离开了。
沉浸于这漫长而柔情的一吻中,任鹏飞合上眼睛,一颗泪从眼角滑下。
早起的青青推门而入时,眼前的一幕令她久久难以动弹,床上的那两个人相拥而眠,就连睡梦之中,这两个人的神情都是如此的恬淡而安宁。自入谷以来,总是一脸伤痛的父亲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看起来是如此的满足。
两个男人相拥而眠,没有一丝违和,深刻得令青青难以遗忘。
千帆过尽的这两人好不容易得以相守,早已顾不上什么恩怨是非,道德伦常,似乎要把从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一般,整日整日地粘在一起,日夜不分:看得任程飞一个劲地喊肉麻,看得哑姑总是偷偷捂嘴笑,看得青青都不敢多待。
任鹏飞不能下床,江颖便把窗户打开,拥着他一起看外面的景致,偶尔相对一笑,有时聊些无关痛痒的话,又或是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怎么都不会腻。
江颖会摸着任鹏飞圆圆的肚子一脸心疼地说:「鹏飞,辛苦你了。」
任鹏飞握着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笑说:「不苦,有你在,就一点也不苦。」
江颖情不自禁把他抱得紧紧地,一个又一个亲吻细细落在他的脸上。
窗外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时,江颖轻轻蹙起眉,一脸感慨:「青青和我不亲昵。」是啊,由始至终都没叫过他一声。
任鹏飞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直至把他眉间的皱褶抚平,「不要担心,来日方长,终有一天,她会认你的。」
江颖低头对他笑了笑,让他不用担心,随后话题又落在他腹中的孩子上。
大概什么时候生,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要取什么名字呢?
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男孩要怎么教养,女孩要怎么抚育……
总之,他们这次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养育这个孩子,好好地疼他,爱他,让他知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
有一天清晨,任鹏飞洗完脸,看着水盆之中自己的倒影,呆滞了许久,等江颖发现时,他正用手抚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
任鹏飞抬头,眼前的江颖清减不少,可依然昂轩挺拔,仪表不凡,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浮肿不堪,伸手捏捏,全是软肉,一点弹性也无。
「怎么了?」
他的异样令江颖略为不安地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他。
任鹏飞避开他的目光,手又抚上自己的脸,默默道:「原来我现在长成了这副模样。」
水中自己的脸浮肿了一大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的,以前怀青青时身子也是这般臃肿,却一直不曾在意过相貌,这次见了,心里抖然变得不舒服起来,这么丑的模样,也不知身边人见了心里怎么想。
江颖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任鹏飞这句听起来似在感慨的话竟让他从中体味出这番意思来。
任鹏飞从来都不是那种在意自身相貌之人,就算他真的破了相,也不会引来他多大的关注,也许真的如江颖所想的那般,因为在意着爱人的想法,于是自己也变得在意了。
江颖只是笑不说话,偷了腥般的神情引来任鹏飞淡淡地一瞟,可他仍不收敛,任鹏飞气得用水泼他,打湿他坏坏的笑容。
江颖一点儿也不怒,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在清晨温暖的阳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江颖伸手把这兀自生气的人拥入怀里,于他颊边落下一个个细吻,「鹏飞,此生有你,聂颖别无所求。」
任鹏飞发自内心地笑了,握住他环上自己身前的手,牢牢不放。
聂颖,颖,曾经鹏飞不懂珍惜,但此时往后,鹏飞绝不再放开。
谷中的生活平静却也枯燥,若不是兄长还需要他输入真气保命,任程飞早插上翅膀飞出去了。
可偏偏是这样令弟弟退避三舍的生活,让任鹏飞觉得分外的轻松和安宁,尤其在江颖的陪伴之下,真恨不得就这么一辈子待在谷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孩子降临世间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都晚,也不知是不是在父亲腹中待得太舒适,迟迟都不肯出来,日子推迟了近十天后,青青说不能再等了,不然爹的身子承受不住,反正东西都准备好了,算一算日子孩子也发育完全了,随时都能出来。
听到女儿的这番话,任鹏飞不曾有什么,反倒是一旁的江颖,一颗心顿时提到嗓子眼,紧张不安地说,还是再等等吧。
怎么生出孩子的办法,他已听任鹏飞说过,那时便吓得目瞪口呆,怎么也不敢想象剖开爱人肚子取出孩子的场面。虽然任鹏飞一再安慰他说没事,生完青青后他不是还安然地活到现在么,可害怕的江颖硬是说出一堆理由来反驳他,说什么青青还小医术不保障,或是中间出现意外怎么办等等,还万分懊恼,说当初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他这话一说出来,任鹏飞便拉下了脸,知道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江颖一再道歉说自己并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怕他出现意外才会这么说,才让他慢慢消气。
现在一听到江颖说还要再等等,任鹏飞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青青便已经板着脸,一字一字道:「若是爹现在不生,再多拖一日,他的体力便消耗一成,不出十天,他可能连喘气的劲都没了!」
青青倒不是危言耸听,全是有事实根据的,因为任鹏飞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一天不如一天。
江颖这才住了口,只是无奈,且心疼地抱住任鹏飞。
既然决定了,那便赶紧动手吧,青青选好的时间是第二日太阳出来的时候,光照充足,比晚上点灯看得清楚。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与他们作对,他们才决定好了时间,任鹏飞腹中这个调皮的孩子突然闹腾起来,任鹏飞脸色一变,抱住肚子艰难地对女儿说:「青、青青,爹恐怕撑不到明天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向来不形于色的青青脸色都微微一变。
尽管早有所准备,可真当来了,似乎又有这么一点措手不及。
好在又很快回过神来,青青一声令下,先扶疼得浑身冒冷汗的任鹏飞扶到床上,然后把呆若木鸡的任程飞赶出去烧水,把急着满头大汗的江颖推出去等候,叫上哑姑拿来早已准备妥当的东西,自己则取出一个药瓶,打开后仔细地嗅嗅,确认无误才朝床边走去。
这时掩上的木门被江颖由外猛然推开,急吼吼地朝青青道:「我不要光守在外面什么都不干!」
青青淡淡地睨了他一眼,「你现在能干什么?」然后看他紧张得不住颤抖的双手。
「我、我……」江颖憋得一张脸通红,「那我守在屋里,我要看着……」他实在不放心,一颗心都快悬到嗓子眼了。
「你在这里只会碍着我做事。」青青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地将他用力推出去。
「可是……可是……」
江颖实在不愿出去,可又无法反驳自己的女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口逐渐掩上,满心地焦急和无奈。
看着他如此慌张,青青实在有些不忍,关门的动作一停,平静却坚定地说:「我不会让爹有事的,你……你不用太担心……」
江颖一愣,青青却已把门关好。
青青拿着药瓶走到床边,她的父亲疼得一脸大汗,汗水几乎把眼睛整个都糊住,可他却仍然艰难地睁着双眼看她。
「你还是不肯叫他……」任鹏飞声音里不无遗憾和苦涩。
青青垂下眼帘,拿出药瓶,「爹,先把这个喝了。」
「……是什么?」
「麻药,让你暂时丧失知觉的,这样剖腹时才不会感觉痛苦。」
任鹏飞有些迟疑,「可爹,想看着孩子出生……」
青青用出一张干净的棉巾给他擦拭满头的汗,「爹,青青现在还没有办法制出能够局部麻醉的药。」
一股疼痛袭来,任鹏飞深吸一口气,缓着气说道:「那能不能不喝?生你的时候,爹也是这么忍过来的……」
青青猛然看他,清澈的双眼满是愤怒,「不行,青青不能让爹出任何意外!」
任鹏飞一窒,随即努力地扯扯嘴角,对女儿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对不起,青青,是爹任性了。」
是啊,他现在有女儿,有腹中的孩子,更有江颖,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还要活下去,活得长久,因为他不舍得他们,一点儿也舍不得。
于是在青青喂药过来时,他柔顺地把瓶中的药汁全喝了下去,有点苦,入喉微凉。
青青不断给父亲擦汗,柔柔地说:「爹,你放心,等你醒来,一定会看到宝宝的,青青不会让你出事的,放心吧。」
任鹏飞伸手握住女儿依然稚嫩的手,无法诉说内心的酸楚和无奈,青青还不满十岁,竟已如此懂事,还要亲自为他这个当父亲的接生,想到其他这么大的孩子或许还在同父母撒娇,任鹏飞就更是无法言语。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抓紧女儿的手。
「爹,再忍忍,药效很快就会起作用了。」
果然,须臾之后,任鹏飞只觉得意识朦胧起来,这时他莫名有些惊慌,胡乱地说着话:「青青……青青……」
「爹,我在,我一直都在,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任鹏飞费力地睁眼,却不知看往何处,「程飞呢……」
「程飞叔叔在厨房里烧水,一会儿就过来了……」
他闻言,缓慢地点点头,又道:「他呢……颖,聂颖……」
青青鼻子发酸,「他也在,正在外头等着……爹,你放心,我们都在,我们会一起在你身边……等宝宝出来,我们一家就能在一起了……」
任鹏飞终于放心地笑了,合上双眼,沉沉地睡去。
哑姑早已经准备妥当,青青擦去眼角的泪,换上一套用药水烫过消毒的衣裳,她换好的时候,任程飞端着热水进来了,然后被哑姑推出去与站在外头干着急的江颖凑成一对。
屋子四周全点上油灯,屋中顿时亮如白昼,青青在哑姑的帮助下用剪子剪开父亲的衣裳,很快,胀得每根青筋都清晰可见的大肚子露了出来。
青青取过刀,放在火上消毒,然后对着父亲的肚皮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过去……
也许时间没有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个时辰,可对等待的人而言,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得迫不及待。
等待本来就是一场煎熬,煎熬人的意志,煎熬人的信心。
煎熬中磨练,煎熬中摧残,或许是希望,或许是绝望,又或许是继续煎熬。
风伴着雨,眼前一片蒙眬。
就像现在的内心。
当雨逐渐止息,明月高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