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梦里长安躲雨人
顾轻侯从梦中惊醒,脱力般躺了回去。
第二日,国舅府悄没声息的送来一个方盒,木的,无纹理。打开是一枝人参,肥肥胖胖,长须俱全。
侍女蔻儿不会看参,拽出来闻了闻,又看了一眼那外面的小破盒子,呈给荣王。荣王也不大精通此道,看了一眼那朴素无华的木盒,觉得人参个头倒是不算小,许是还算尚可吧?
这盒还算尚可礼品,加入荣王的想入非非中。
他向来人封赏道谢后,抱着盒子陷入“他到底是何意?”“他到底知道多少?”的要命循环中。
鹿童见他双目呆滞,衣带渐宽,生怕他把自己困出病来,那些往深里想的猜测的话,他不敢乱说,只能无力的劝他:“王爷少动些心神吧,多想也无益,我看那顾国舅……也并非要如何。”
荣王眼都直了,他不知望着何处,第八百多遍问鹿童,“你说‘安心静养’是何意?”
鹿童:“……”
他第八百遍答:“您歇歇心吧,我看就是字面上意思。”
荣王还是直着眼,“那送我补品是何意?”
鹿童:“……送补品能是何意,自是看您需补身。”他看着荣王,灵机一动,“在家坐着愈加烦闷,不如上街走走散散心。”
荣王摇摇头——他不敢乱走动。
鹿童急了,“又没人限咱们出门,怕什么?”
荣王还是不听,心事沉沉的卧倒在榻上。
他闭上眼,这几日所经的人、事、话自发在脑中飞掠,挥都挥不散,数日来一直如此。
忽而,他猛地从榻上坐起。
那日,顾国舅莫名问他一处所在,叫什么“幽草斋”的?
他勉强来了精气神,一叠声叫:“鹿童!备车!”
鹿童慌忙从外厅进来,喜道:“好!好!备车去何处?上街么?”
荣王下榻,急急穿鞋,“幽草斋!”
荣王和鹿童坐在颠簸的车马中,荣王看了一会儿窗外的街景,放下帘子,道:“你也没听说过此处么。”
鹿童凝神细想,终是摇了摇头,“若是个大画坊,必定听过。连那人都夸赞,却从未闻名的,倒是稀罕。”
那地方荣王肯定是没去过,他口中默念出声,忽而心思电转,着意在画坊二字上。
他想起一个人。
乌木门脸清雅肃穆,门前一尘不染,毫无车马喧哗之声,前街宽敞,却少人行。
一辆青帷油壁车缓缓停在门口,停在“幽草斋”三个大字下。
荣王下车,驻足门前,歪着头,细瞧画坊的门脸装饰。
他慢慢进门,无数长幅画卷环绕,山水居多,照脸相迎的便是一幅远山图。
数重叠嶂,寒烟轻绕。
荣王静静瞧着。
过了一刻,他才往里间来。店小二十分文雅,远远侍立,等他赏玩够了才上前不紧不慢的搭话。
“屋里有我们老板新出的秋水图,您瞧瞧。”
荣王一边漫步,一边赏玩。
他身后的鹿童见了此处,恍然开窍四五分。问那店小二,“你们老板贵姓?”
“这……”这本是个平常问题,店小二却十分为难似的,看看荣王,又看看鹿童,“客官有何贵干?”
鹿童看了一眼荣王,淡淡一笑,对店小二道:“你们老板的恩人来了,还不叫他出来拿些果子吃。”
店小二愣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啊?”
只见店铺尽头的楼梯上,缓步下来一人。
隐隐发青的靴子,雪白的衣袂,长身玉立,俊眼修眉,冷冷清清。
美人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淡淡开口,“谁是恩人?”
荣王和鹿童齐齐回头,荣王没说什么,鹿童却笑嘻嘻地大声道:“若说是你的仇人,又怕你不出来。”
美人已走到近前,对鹿童道:“鹿兄此言差矣,若说仇人,也谈不上。”
鹿童眼珠儿一转,向后瞄了一眼,“那便算情人吧!”他本来一个文雅书生,一见此人便忍不住话里藏着针。
美人的面孔立刻僵住。
荣王无奈,只得斥责道:“鹿童,怎地一把年纪还要耍宝。”
他向那美人一笑,荡漾的温泉水一般,能把人心融了。“旷亭,你莫理他。”
这美人正是杨相之子杨旷亭,当年荣王为之神魂颠倒,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弄进府里的第一人。
许多年过去,杨旷亭被人当面拿此事奚落,脸上还是时青时红,不成好色。
他一脸阴沉,还带着些别的情绪,冷声问:“故人到此,便是为了打趣我么?”
此时,荣王不得不站了出来,他这温吞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如同当年哄后院美人一样的做派。“哪里呢,我只是听说这画坊甚好甚清雅,来见识见识。”
杨旷亭的眼睫颤了颤,他淡淡的问:“哦……我这店面寒酸鄙陋,一直很是默默无闻,您是从何处听来?”
荣王一窒,干笑道:“友人处。”
杨旷亭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荣王干笑:“不如我们坐下慢聊?”
杨旷亭引他们上了二楼。这店面后是天井院,二楼连着四面房屋,环廊相衔,上悬数个风铃。有风鸣廊,伴着风铃声儿,更显得幽寂清雅。
哪怕鹿童看杨旷亭再不顺眼,见了这布置也不得不暗自点头。
三人进了书房,书房俯瞰大片竹海,整面墙都是敞窗,上下窗沿似两道分割线,分割出一幅窗图,图中只有蓝天与绿海,风从图画般的景色中吹来,荣王与鹿童顿时惊艳。
更妙的是室内阔大的木桌上铺满书画纸墨,其余地方悬着无数细麻线,未干或已干的无数张书画轻悬。
微风过阵,墨的清香与宣纸的窸窣声萦绕,真是读书人的至高妙境。
荣王眯了眯眼,发至肺腑的轻叹一声,“好地方。”
他不由得望向杨旷亭,出人意料的,杨旷亭也正幽幽望着他。
那双眼闪烁着微光,不知是好是歹。
杨旷亭面无表情转开脸。
荣王摸了摸鼻子,好脾气的搭讪,“多年不见,看来你过的不错。”
三人安座,杨旷亭淡声道:“尚可,听闻你过不好?”
外界虽多有流言与猜测,但被这么直戳戳的质问,荣王还是首次,他略有尴尬,“外面总是爱编排人。”
杨旷亭道:“被放逐五年,听说你乍一回京便病了,人传你宫宴上受了冷脸,气的。没几日又受了排揎,气的不吃不喝,顾家人整治你们这帮穆严帝的兄弟们,连怀王孙不日也要斩了,下一个不知要弄死谁——都说是你。而你堂堂嫡长皇子,连个实职也无,听说前几日鼓捣着几个老臣替你去小天子前求官儿——你也不怕顾家人径直把你这眼中钉拔了?”
荣王听这人后的议论被翻到人前,讷讷道:“并非如此,我病是胃疼,吃坏了东西,顾……顾家人还来看我呢。”
杨旷亭撩他一眼,“人说顾国舅虚伪做戏,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面上对你关爱有加,又是请医又是来往,其实是要把你做了之后,落个好名声呢。”
若是前几日,荣王还有自信,这几日屡出异事,他也心虚气短,疑虑不堪。
声气更弱了些,“不会的……”
杨旷亭望着他,垂眼暗自思量。
鹿童噗嗤一笑,“杨公子仙人一般的人物,原来也没街头巷尾的探听我们王爷的闲话。”
杨旷亭直直望着他,“如鹿公子所言,王爷对我恩仇相挟,我遇上他的事,少不得听一耳朵。”
他自己摊开了讲,鹿童反倒不做声了。
他望着荣王,忽而想起什么,起身拿出一包袱,放到荣王面前,“当年走的慌张,忘了将此物奉还。”
荣王打开包袱,里面一堆小玩意,雕工粗糙的小兔子,金贵的辽毫笔,玉佩……
荣王立刻将包袱掩上,脸上火辣辣的,“都是些不着紧的小物件,你留着便是。”
杨旷亭倒水的手一顿,他慢慢道:“不着紧么,那玉佩您从小佩戴,当年哭着喊着非要送与我,我不要,硬塞进我被窝里,还有那木雕……”
鹿童清咳一声,溜达着出门赏景了。
荣王脸上更红了,“我当年年轻气盛,做了不少轻侮你之事,我心里想想也是愧疚。”
他咬咬牙,终于将这些年从未出口的话尽情吐露,“我当年倾慕你,正逢你家遭难,我借着情势,不要脸面将你偷弄进府,装疯卖傻的缠着你,然你并不是龙阳道上的人,我始终强不来你,紧跟着穆严帝临朝,天上地下都是他的眼线,你整日寻死觅活,我不敢放你走,也怕穆严帝疑心我串通杨家,做戏救你。但你后来也该知晓,我……我的心思虽糊涂,却仅是为了救你性命,从无半点真的逾矩。”
静室纸响,茶烟袅袅。
杨旷亭没有答话,提起茶壶徐徐斟水。静了半晌,他问,“这些话,当年你从未得机会讲,但你我二人一直心照不宣,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他望着他,淡淡地道:“这些年来,你瞒天瞒地,是何时?你的‘糊涂心思’换了人?”
这句轻语,如一道炸雷,炸的荣王心口开花,“噗”的一声,猛的闷咳起来。
经年深埋心底的秘事,第一次被人道破。
第19章 第 19 章
鹿童沿着走廊慢行,听着风铃吟唱,捎带着替屋里人放风。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屋里人缓步出门,二人脸上都甚平静,荣王似是比来时还松快些。三人下楼,荣王到了店面里,驻足流连画卷。
杨旷亭一笑,“多少年了,你还是爱这一口。”
荣王坦然一笑,“本性难移。”
杨旷亭道:“送你一幅?”
荣王:“求之不得。”
不一会儿,杨从外回来,手执一长条锦囊,带着素色的流苏,他指着那锦囊,“画分人物花草山水,送你我画的最好的。”
荣王接过,一笑:“多谢。”
杨旷亭看着他,许久,忽然倾身上前。
荣王一愣,看着杨旷亭的手向自己脸面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