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凉雨
苦一师太眉头深锁,并不言语。
林巧星却是个藏不住话的:“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伤痕并不是挣扎中胡乱去抓绳索造成的。”春谨然说着将尸体的手掌放回白布之内,然后捡起绳索,起身将之绕到自己的脖子上,用两只手在上面比划,“若是被勒后挣扎,拼命去抓绳索希望可以扯开,那与绳索摩擦的伤痕应多集中在指尖,且反复去抓不可能痕迹如此均匀,拇指更是绝不会毫无痕迹;若是被勒紧之前已经抓住了绳索,手掌垫在了绳索与脖子之间,那凶徒用力勒紧绳子时,手掌就会被迫贴近脖子,随着绳索用力,手掌硌在脖子上的力也会逐渐加强,那最终脖颈上留下的就不可能只有索痕。因此,造成现在这种手上痕迹的,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聂双姑娘这样攥紧绳子,”春谨然在自己脖子上做出同样动作,攥紧绳子两端,向相反方向缓缓拉扯,“手掌握紧绳索,拇指扣在另外四指之上,然后逐渐用力——”
众侠客们起初以为春神断只是做做样子,结果眼见着绳子越来越紧,神断脸色越来越骇人,这才觉出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两颗石子从人群中飞出,啪啪两下,分别打在春谨然的手面上!只见他猛地张了一下嘴,似乎想怪叫,但抱歉,绳子太紧没叫出任何声音,不过好在,总算松了手。
“咳咳咳——”春谨然咳了个昏天黑地,好半天,才总算缓过来,“刚才哪个王八蛋打我!”
众侠客面面相觑,终于,角落里的祈楼主弱弱举起了手:“我不能看着你自戕啊……”
春谨然无语:“谁自戕了!”
众侠客:“你——”
春谨然囧:“我那是场景重现!”
祈万贯:“你不能挑一个其乐融融的场景吗,非整这么恐怖的……”
春谨然懒得和他扯,反正目的达成了,而且平心而论,人家也确实一片好心。
“师太,诸位,请看。”春谨然举起两只手掌,将掌心亮给众人。
众侠客只能瞧个大概,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苦一师太、林巧星还有夏侯正南以及距离主位较近的掌门们则看得清清楚楚——春谨然手掌上的索痕遍布上半面,均匀,清晰,无反复摩擦痕迹覆盖,拇指及下半部几近无痕,与聂双如出一辙。
苦一师太忽地有些站不稳,林巧星连忙上前扶住她。
一直沉默的夏侯正南,此刻终于开口:“师太,老夫教子无方,间接害了另徒,我现在把这不肖子交给你,要打要罚或者要杀,全凭玄妙派处置。”
苦一师太虚弱地摇摇头,仿佛一夕之间又苍老了许多:“庄主言重了。儿女私情终归是小事,孽徒竟不惜以命设局,险些害令公子担上杀人罪名,给贵庄和众江湖豪杰带来这许多纷扰,贫尼实在是……”
在场的江湖客都明白,夏侯正南不会真的不要儿子,苦一师太也并非全然羞愧难当,只是事情到了这里,就必然要给彼此台阶,夏侯正南给出的台阶是我不计较你徒弟陷害我儿子,夏侯山庄也不会迁怒玄妙派,苦一师太给出的台阶是我不追究你儿子辜负我徒弟,尽管徒弟因此丧了命。
或许并非全然公平,但起码告一段落,尘归尘,土归土,安稳落幕。
春谨然也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明明水落石出该高兴的,可心里却有些空,有些无力,有些怅然。他下意识去看靳梨云,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对方也刚好抬头看他。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个中滋味,只有彼此才懂。
靳梨云嫣然一笑,没有得意,没有狡猾,就像一个单纯的涉世未深的姑娘,对偶遇的路人都绽放着天真烂漫。
春谨然别过头错开视线,他不害怕杀人,不害怕尸体,甚至不怕夏侯正南,却真的害怕与她对视。那是春谨然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姑娘,那是春谨然见过的世间最可怕的眼睛。
聂双丑时去见小院,寅时回住处,夏侯赋说他只在小院里待了很短的时间,便拂袖而去,那剩下的一个多时辰里,没有回房的聂双,去了哪里?是否去找了某个“知己”?是否被提点过如何“布局”?她最初就是想要自杀吗?还是原本只心灰意冷的,却在某些有心撩拨煽动后,起了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的恨意?
春谨然不敢深想。
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既说服不了别人,也解脱不了自己。
寅时已过,东方泛白。
破晓。
第61章 夏侯山庄(二十二)
谜案解开了,黑夜过去了,尘埃落定了,借着清晨的第一缕光,也该办正事了。
五月十五,宜嫁娶,忌开光。
然而整个正厅里都没有人动。虽然宾客们心照不宣,迎亲队伍再不出门去接新娘子就赶不上吉时了,可直觉告诉他们,折腾了一夜的事情还没完。就像关门时留下的一道缝,躲藏时露出的半条尾巴,存在感许是极微弱,却仍无法假装它们不存在,所以大家都静静等着,等着看它们被如何捡起。
起初春谨然对此毫无察觉,他仍沉浸在聂双事件的情绪里,整个人被浓重的灰暗感包裹着,难以自拔。直到夏侯正南提醒他可以下去休息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在正厅中央,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很是突兀,所以他连忙退到一侧,越过坐着的不知道哪家掌门,躲进了站着的各家弟子之中。
周围的人多了,肩膀碰着肩膀衣襟擦着衣襟的,倒让那些压抑的情绪跑了大半,春谨然也是这时才发现了气氛的微妙。结果心中疑惑刚起,就见靳夫人缓缓起身,向夏侯正南施了一礼。
“庄主,”靳夫人神情平静,然而声音里的恳切却让听者无不动容,“这话我本不当讲,但可怜天下父母心……”
春谨然恍然大悟。
众宾客也暗暗屏息,等着看这场由杀人布局案引起的后续,究竟会有多大震荡。
结果靳夫人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夏侯正南温和打断:“靳夫人不必说了。靳姑娘既与赋儿有情,我夏侯家绝不会委屈了她。”
众宾客愣住,没成想之前一直沉默着最终逼得靳夫人主动开口的夏侯正南,竟然给出了如此干净利落的回答。靳夫人也愣住,如此顺利确实出乎她的预料。另一边的夏侯赋则不自觉皱眉,虽知道既然自家老爹这么讲了,就一定已有了妥当对策,但毕竟是与自己相关,心里没底的感觉还是不大好。
靳梨云忽然缓步上前,对着夏侯正南道:“庄主,梨云站出来作证,只因救人心切,绝不是为了争名分。如今这段情已是过往烟云,梨云只盼夏侯公子能够娶到心仪的姑娘,终生平安喜乐,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靳梨云的声音婉转娇弱,让人不自觉心生怜惜。
一番话说得夏侯赋有些动容,而众宾客,尤其是尚未娶亲或者还想三妻四妾的的那些,更是听得恨不能推开夏侯赋,大喊一声放开那个姑娘让我来!
可春谨然不信夏侯正南都快活成人精了,会真以为靳梨云舍出名节不顾也要给夏侯赋作证是无所图。但若知道,为何老头儿此刻还要露出欣慰笑容——
“得靳姑娘如此真心相待,是赋儿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靳夫人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警惕,靳梨云眼底却只有喜悦,虽然她极力掩饰,眉宇间仍保留着隐忍退让,可有心人足以通过眼神窥见她真实的心情。
众宾客都在等着夏侯正南的下文,话都到这份儿上了,要没点真刀真枪的干货,那就说不过去了。可夏侯正南夸奖完人家姑娘,就又没动静了,于主位上老神在在捋着胡子,急得人抓心挠肝。
“禀报庄主——”
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朴素干净的青年,下人打扮,看着像门子。
夏侯正南终于松开胡子,露出浅浅微笑:“讲。”
青年抬眼看看四周,有些顾虑。
“没关系,在场都是山庄的朋友,你只管讲。”
青年得令,不再迟疑:“盛武银号的送亲队伍半路上又打道回府了,只差人快马送来口信,说聘礼稍后退回。”
众宾客哗然,这盛武银号该不是在山庄安插了耳目吧,怎么消息如此灵通。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夏侯赋大婚前夜还和两个女子不清不楚,其中一个更是因他而死,盛武银号不过是个区区钱庄,家财万贯没错,但论江湖势力却根本排不上,怎敢说退婚就退婚?而且是在明知道全江湖宾客齐聚山庄的情况下,这不是当众打夏侯正南的脸吗。
出乎众人意料,夏侯正南不仅没怒,甚至连一丝急都没有,听完下人的禀报,只问道:“来人还在吗?”
青年连忙回答:“还在,小的不敢让他走。”
夏侯正南点点头,平和的声音里透着沉稳从容:“告诉他,这件事错在夏侯山庄,过几日老夫会亲自去盛武银号登门谢罪。”
青年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怔了半天,直到夏侯正南脸色已经不大好,才连忙道:“小的这就去!”然后一溜烟离开了正厅。
门子走了,众人却仍没反应过来。眨眼功夫,新娘跑了,大婚没了,夏侯老爷还说要去亲自登门谢罪?这江湖风云也变幻太快了啊!
“看来盛武银号是不愿意委屈了自家千金啊。”夏侯正南感慨笑笑,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不过很快,他便看向靳夫人,温和询问,“这样可好?”
靳夫人下意识皱眉,但马上舒展开,脸上尽是万般歉意:“庄主使不得,这并非我的本意……”
“这也不是老夫的本意,这是天意。两个孩子有情,天都不愿棒打鸳鸯。”夏侯正南说得情真意切,就差献出几滴眼泪烘托气氛了。
靳夫人不再客气,张口便要说那酝酿已久之词,可惜夏侯正南比她还快——
“只是,赋儿刚刚退被婚,若这时立刻改娶她人,恐那盛武银号脸面上过不去,而且江湖悠悠之口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起承转合,到时候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子,也有损靳姑娘的清白。”
靳夫人知道自己着了道,但她总不能说我家姑娘不要清白,于是只得顺着问:“夏侯庄主的意思是……”
“老夫是这样想的,”夏侯正南笑容和蔼,缓缓道,“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夏侯山庄绝不能草草行事亏待了靳姑娘,更不能让靳姑娘落下个夺亲的名声。所以老夫想再等些时日,待退婚风声过后,江湖上也没人议论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定要让靳姑娘风风光光嫁进夏侯山庄。”
话到此处,也就差不多了,靳夫人再要求,那就是蹬鼻子上脸,所以她只能接受:“多下庄主体谅。”
“马上就要成亲家了,靳夫人怎还如此客气。”夏侯正南笑得眼睛胡子挤在一起。
老奸巨猾。
春谨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定亲?呵呵。花轿没进门,一切都白搭,盛武银号千金的花轿都走到半路了,不还是回了府。虽然表面上是他家主动退婚,但谁知道暗地里夏侯正南有没有派人去“说话”?所以夏侯正南这招“缓兵之计”,真的是很漂亮。既堵住了靳夫人的口,又留下了无限可能,看似夏侯山庄骑虎难下不得不给靳梨云一个交代,但这交代什么时候实践,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什么时候出发,主动权都在夏侯正南手里。你若不愿,你就等着吧,真等到出了变数,大不了再退一次婚。不,这次连婚书都没有,只是个口头承诺,啧,人心之狡猾,险于山川啊。
事情至此,彻底收了尾,众江湖客也终于骚动起来。
夏侯正南不失时机道:“虽然大婚取消,但酒席照摆,不过礼金和礼物就不收了,权当夏侯山庄给诸位赔罪。”
众侠客连忙客气,诸如“夏侯庄主,你看这话怎么说的”一类的场面话,层出不穷。
说话间,夏侯正南已经起了身,众人也准备跟着散场,之前那个门子忽然又回来了。
“禀报庄主——”
夏侯正南一愣,有些不悦:“讲。”
青年吓一哆嗦,忙不迭道:“有客到。”
夏侯正南彻底不高兴了,语气虽不冲,却很是阴沉:“有客就请进来安排住处,还用我告诉你怎么做?”
青年的声音开始发颤,但仍硬着头皮道:“来客是云中杭家。”
夏侯正南一脸意外,下意识看向杭明俊。
杭明俊也一头雾水,问那门子:“来人是谁?”
“云中杭家,”青年又重复一遍,不过这次增加了内容,“杭匪老爷,还有三公子,杭明哲。”
“爹和三哥?”杭明俊皱眉,见夏侯正南仍在看他,忙解释道,“爹确实身体不适在家休养。此番忽然前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出不出大事谁也不知道,但说不来又来了,总要有个说法。
夏侯正南点点头,告诉那门子:“请杭老爷和三公子去议事厅。”
议事厅是夏侯山庄正经接待客人的地方,这两天众人都聚集在北苑正厅,险些忘了,这里只是案发现场。
杭匪忽然拜访,必然有事,但这种事和聂双的案子不一样,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听的,所以众宾客识相地各回各房,至于夏侯正南说的那顿“酒席”,只能听天由命了。
春谨然跟着沧浪帮回到院子,裘天海一路上各种夸赞,裘洋则是各种白眼,白浪不发一言,待房门口分别,才说,别总强出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春谨然知道这是白浪在后怕,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回顾昨夜种种,但凡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他就甭想全身而退。这不光需要脑袋,也需要运气。
好在,都过去了。
春谨然站在窗口伸了个懒腰,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困意袭来,春谨然也不准备委屈自己,一头栽进床铺,睡了个香香甜甜的觉。
这一觉,就睡了整整一天,再睁眼时,已傍晚。
说是傍晚,但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乌云把天遮得就像黑夜。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落下,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春谨然下床走到桌子那里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边喝一边看着窗外雨帘,不自觉就像起了雨夜客栈。
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春谨然甩甩头,放下茶杯,准备去关窗,结果手刚碰到窗棂,一个黑影就从窗口冲了进来,要不是春谨然闪得及时,绝对要被撞个满怀!
“你……”春谨然脱口而出一个字后,才想起压低声音,“你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