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祝云瑄咬着牙根解释道:“是梁祯的字迹,暥儿是被他给抱走了。”
祝云璟:“……”
无论如何,孩子被亲爹抱走总好过当真落入贼寇手中,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祝云璟稍稍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神色愈发难看了的祝云瑄,踌躇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若不去,他不会把暥儿还回来的。”
祝云璟劝说的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算了:“行吧,叫贺怀翎带人埋伏在周围,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
祝云瑄轻抿起唇没有再说,目光落在字条上那只几笔勾勒出来的兔子上,停了须臾,眼中的情绪转瞬即逝。
亥时四刻,马车低调出了总兵府,一路往城东的海边而去。
城东只有一座早就废弃了的民用码头,这一带的海面风浪大,海边的奇石巨磊也多,一般人都不爱来这里,入夜之后更是荒无人烟。
今夜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月朗星疏,海面上风平浪静,除了偶尔拂面而过的微风,便再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
祝云瑄被高安扶下车时正到子时,那座废弃了的码头就在前方,从岸边一路延伸过去,码头边停了一艘小船,船上只有一个带着斗笠的撑船人。
祝云瑄往前走了一些,警惕地看着那艘船和船上的人,对方略带沙哑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还请皇帝陛下一人过来。”
身后跟着的侍卫下意识地就要抽剑,被祝云瑄给制止住了,他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你知朕来此所为何事?”
“少将军吩咐草民来接陛下,还请陛下屈尊。”对方说着抬手扔了一样东西过来,被祝云瑄身后的侍卫眼明手快地接住,递到了他面前。
是暥儿这些日子一直随身戴着的,他初来泉州时送给他的那块生肖挂牌。
祝云瑄的眸色黯了黯,沉声下令:“你们都退回去。”
高安急道:“陛下,让奴婢随您一块去吧!”
对方再次提醒:“请陛下一人过来。”
祝云瑄示意高安:“你也退下吧。”
“陛下!”
祝云瑄摆了摆手,一人走了过去,从容地上了船。
撑船人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将祝云瑄扶进船中后恭敬提醒他:“陛下您坐稳了。”
祝云瑄没有搭理他,坐下后冷淡示意:“走吧。”
船行了大约两刻钟,面前出现了一艘大船,梁祯就站在船头,正笑望着祝云瑄来的方向。
撑船人接住大船上抛下的绳梯:“请陛下上船。”
祝云瑄没有动,一瞬不瞬地望着船上笑容模糊的梁祯,直到撑船人又一次提醒:“请陛下上船,再晚点要起风了。”
祝云瑄这才起身,攀着绳梯上了大船,梁祯弯下腰,朝着他伸出了手。祝云瑄目光微凝,并未搭上去,自个攀爬了上去。
梁祯收回了手,嘴角依旧噙着笑,望着面前神色冰冷的祝云瑄:“陛下,又见面了。”
“暥儿呢?”
“小宝贝刚刚睡了一觉醒来,知道陛下要来一直等着不肯再睡,陛下想见他吗?”
海风将祝云瑄身上的斗篷吹得哗哗作响,他轻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永远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的梁祯,半晌,才沉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同一时间,十余艘大衍水师的舰船冲破夜色而出,团团围住了他们,梁祯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陛下,我不是写的明明白白叫你只身前来吗?你带着这么多船和人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只要朕下令他们开火,这一船的人包括你,都得死。”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你还在船上呢,定国公他怎么敢开火,再者说就算陛下敢冒险,也定然舍不得里头那个小宝贝跟着你一块冒险。”
“梁祯!你明知暥儿他是……”
“是什么?”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致地等着祝云瑄继续往下说,祝云瑄收住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眸色更沉:“你到底想如何?”
“叫他们都退开,让出路来,不许再跟着。”
梁祯笑着,神色之中却无半分退让之意,短暂的僵持后,祝云瑄举起了手示意,堵在前方的两艘船往后退开了道。
梁祯下令出发,船一路前行,大衍的舰队跟了一段,在祝云瑄再次示下后不得不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船越行越远,消失在了浓雾里。
“陛下,外头风大,去船舱里头吧,暥儿还在等着呢。”梁祯笑吟吟地提醒祝云瑄。
祝云瑄未再理他,大步进了船舱里去。
暥儿刚醒,正抱着几只兔子玩偶在默默掉眼泪,听到声响扭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见到祝云瑄进来,愣了一愣,立刻光着脚爬下了床,哭喊着“爹爹”朝着祝云瑄撞了过来。
祝云瑄一步走上前去将孩子抱起,小孩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憋了一整日的委屈和害怕尽数发泄了出来。
祝云瑄又心疼又气怒,猛地转向跟进来的梁祯,恨道:“你想做什么都冲着我来!你这么对孩子做什么?你就不怕吓着他伤着他?!”
“你永远都是这样!三年了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永远只顾着自己想要什么,从来不会考虑别人愿不愿意!为了达到目的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下得了手,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你今天闹这么大一出动静,无非就是想要扣下我跟暥儿,然后呢?你以为你能就这样扣我们一辈子?!”
祝云瑄越说越激动,梁祯将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抱过来,轻捏了捏他的手:“暥儿乖,不哭了。”
再看向气红了双眼的祝云瑄,停了片刻,温声道:“陛下,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舍不得你们,想跟你们单独相处一段时日,哪怕只有十天半个月也好。”
梁祯的神色黯然了些许,苦笑:“陛下,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我们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暥儿停了抽噎,泪眼摩挲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大人。祝云瑄怔住,眼圈似是更红了些,梁祯抬手,拇指在他的眼睑上轻轻擦了一下,轻叹道:“陛下,这些日子你是不是病了?”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哑声开口:“……你如何知道的?”
“猜的,陛下一直没有启程归京,也再没出过总兵府的门,连召见官员都很少,只怕是病了。”
祝云瑄冷下了声音:“你敢监视朕?”
梁祯微微摇头:“我只是想见陛下和暥儿罢了,总兵府守卫森严,我进不去,就只能在外头看着。”
“……看过又如何?”
“陛下是那日在海市上碰上我,之后就病了吗?”梁祯的嘴角漾开了笑,欺身向前,贴近祝云瑄,压低了声音,“陛下,我是你的心病吗?还是药石无医的那种?”
祝云瑄皱眉,梁祯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轻笑了一声,继续道:“陛下,别想那么多了,既然出来了,不若就让我带你们去外头好生玩玩,有那位有本事的定国公和他夫人在,只是十天半个月而已,出不了乱子的。”
祝云瑄的目光飘忽了一瞬,轻抿了一下唇角,将孩子抢了回来,擦掉小孩儿脸上挂着的眼泪,抱着人回了床边。
将孩子安顿进被子里,祝云瑄低头亲了亲他,柔声哄道:“乖宝宝,睡吧,爹爹守着你。”
暥儿拉着他的手:“爹爹不要走。”
“爹爹不走,睡吧。”
梁祯唇角的笑意加深:“陛下也歇下吧,我叫人给陛下送热水来,伺候陛下梳洗,就不再打扰陛下了。”
房门开阖之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祝云瑄低头,再次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亲。
第六十一章 也是爹爹
清早,祝云瑄刚带着暥儿起身,便有妇人将早膳送进船舱里来,原本抱着那一堆兔子玩偶玩得十分高兴的暥儿见着妇人,下意识地就往祝云瑄怀里缩,满脸的怯怕。妇人有些讪讪,放下膳食,恭敬地问候了他们一句,自觉退了出去。
祝云瑄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温声安抚他:“爹爹在,暥儿不怕。”
小孩儿乖乖点了点头,小声告诉他:“就是这个嬷嬷把暥儿抢走的,暥儿不喜欢她,还好有伯伯来救暥儿。”
祝云瑄:“……”
梁祯过来时父子俩已经用完了早膳,暥儿坐在祝云瑄怀里一个一个摆弄那些兔子,祝云瑄倚在坐榻上,望着窗外,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暥儿先抬起了头,一看到梁祯双眼便亮了起来,脆生生地喊他:“伯伯好!”
梁祯盘腿坐上榻,笑着伸手刮了刮小娃娃的鼻子:“暥儿乖。”
而后目光转向祝云瑄,告诉他:“我已安排了人给定国公他们送了信去,叫他们不必担心,过个半个月自会送陛下回去。”
祝云瑄没说什么,梁祯叫人奉来热茶点心和棋盘,与祝云瑄示意,祝云瑄抬眸瞥他一眼,将点心搁到了暥儿面前叫他自己吃,执起了棋子。
一个时辰后,梁祯笑着将棋盘中剩余的棋子扫回棋盒里,认了输:“三年不见,陛下的棋艺又精进了不少。”
祝云瑄没理他的调笑,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这茶与他喝惯了的御茶很不一样,也不是在泉州总兵府里喝过的味道,香味奇异,入口回甘,应该是舶来物,不知不觉间他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梁祯笑着与他解释:“这是南洋那边的岛上产出的一种茶叶,喝不惯的会觉得有股子怪味,喝得惯得却很是喜欢。”
祝云瑄搁下茶杯,抬眼望向他:“在这蛮夷之地都能过得这般潇洒,还当上了什么少将军,你的本事也是三年如一日的叫朕刮目相看。”
梁祯笑吟吟地点头:“陛下谬赞,也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在成为大衍朝廷的阶下囚之后,还能混日子混成你这般。”
祝云瑄的言语间是毫不客气的奚落和讥讽,梁祯丝毫不在意,他说什么都笑着附和:“那也都是仰仗了陛下,若非陛下当日放我一马,我又怎还有今日。”
祝云瑄轻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嬉皮笑脸的梁祯,三年了,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变了什么,又似乎依旧与从前一般无二,叫他看不透。
“爹爹……”
暥儿拉了拉祝云瑄的袖子,似乎是被他脸上过于冷肃的表情吓着了,怯怯望着他。
祝云瑄缓和了神情,轻捏了捏他的手:“乖,你自个玩。”
梁祯看着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互动,眼中笑意加深了些,有小崽子在还是好,至少祝云瑄无论怎么恼他,一旦对上暥儿这小娃娃,便都化成了绕指柔,不知不觉间人就软了。
低咳了一声,梁祯收了神情中的玩笑之意,认真与祝云瑄解释道:“陛下想知道我便不瞒着你,三年前我带着几个亲信手下离京后一路往南边走,直接出了海去了南洋,后头便在南洋遇上了我父亲。”
祝云瑄皱眉:“你父亲?”
“是,”梁祯沉下目光,“家父萧君泊,二十多年前被先帝派出海剿匪,当时他领了二十艘船近万人去往鬼蜮,寻找那些海寇盘踞的岛屿,先帝给的旨意是不找到地方将海寇尽数歼灭便不得回朝,否则便以叛逃罪论处,他们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遇上无数风暴海浪、漩涡暗流,死伤惨重,却连海寇的影子都没找着,三个月过后,家父果断带着最后仅剩的一千人离开了鬼蜮,去往了南洋。”
不用梁祯再往下说,祝云瑄也听明白了:“他们没有再回朝,朝廷便认定他们已全部葬身海中了。”
梁祯讽刺一笑:“回去了等待他们的也是问罪判刑,先帝本就没打算叫他们回去,去了南洋至少还能苟活下来。”
祝云瑄一时无言,这是他的父皇造下的罪孽,他辩驳不了半句。
梁祯继续道:“他们在南洋找了一座孤岛,靠着与那些南洋人往来经商活了下来,家父曾派人回来找过我与爹爹,得到的却是爹爹已抱着我跳崖身亡的噩耗,从那之后他便再未踏足过大衍,机缘巧合,三年前我父子二人在南洋遇到,才终得相认,那些人称呼我一句少将军,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罢了。”
“……萧将军现在可还安好?”
梁祯叹气:“见着我之后,便觉此生再无缺憾,两年前已撒手人寰了。”
他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哀痛,祝云瑄心下不是滋味,劝慰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却到底没说出口。
梁祯复又笑了:“那座岛风景不错,气候也好,陛下想必会喜欢的。”
从昨夜到今日,祝云瑄一直未有问过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仿佛并不在意,梁祯主动说了,他也没多问,只看向一旁的暥儿,沉默片刻,道:“你既已自作主张了,又何必再解释这么多。”
梁祯垂眸低笑了一声,也看向了暥儿,问他:“小宝贝,伯伯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玩儿,你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