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讨厌鱼刺
“凉国愿意赔偿大衍银五十万两,良马五千匹,粟米二十万斛,炭二十万斤,绢十万匹,棉十万匹,麻十五万匹,各种特产若干,并于以后每年再向衍国提供十万两白银,交换战俘,凉军退出双城,两国休战,二十年内互不侵犯,开放互市,凉国将每年拿出至少五千匹马,十万头牛羊,二十万斤盐参与贸易,并希望衍国能提供精良的木器,铁器,茶叶,弓矢……”
方五儿还在念,底下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愈来愈响,他淡淡扫了人群一眼,自顾自念完:“……尚可商榷。”
李承嗣看了孙悦一眼,面无表情道:“想不到利齿藤这么值钱。”
许安国激动道:“这是陛下……威德无匹……咳咳,兵不血刃收复双城……咳,咳……如此凉国虽无称臣之名,却行纳贡之实……咳,陛下之功绩,在我大衍史上无人比肩……”
方五儿冷冷道:“战马才提五千匹,够干什么的?至于岁币,等他们跟宇国打完了,腾出手来必然要与我们决裂,到时可再没这么好的机会。他说的这些东西,我们若打进去都能抢回来。”
许安国急道:“难道陛下还想拒绝……不成?”
李承嗣自然想打,却见许安国已抖出了一堆信笺,急道:“陛下,看看……朝中诸公的……意思。”
这些东西表现看来都是给许安国的回信,是以并未循着那些给皇帝的套路来写,但个个拐弯抹角,都在说谈和的好处,甚至有人直指皇帝偏信武将,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又有人说双城之前乃是自卫,若硬要打过双城去,则是出师无名,堂堂礼仪之邦焉能行此无信无义之事云云。
李承嗣越看越怒,知道这是许安国前次送信入京的成果,只不过因为利齿藤假作谈和,暗中早早设好圈套的计策败露,许安国想谈和也无从谈起,只得收着不动,却在这次又一股脑抛了出来。
“师出无名……嘿!被压着打了一两年,有机会还手,倒成了我们的不是?”李承嗣耐心渐失,冷冷道:“不就是要个进军的口实?凉国假意谈和,反复无常,朕不信任他们,这个理由够不够?”
许安国怔怔道:“凉主亲至,有这份……诚意在,陛下若仍不理,咳咳,也太过……不近人情。”
李承嗣冷哼一声。
他是一万个不想谈和,此时强压着脾气,不过是因为昨夜收到了张君瑶的信,尚有些举棋不定。
自雍城一战后张君瑶就一直与他书信相通,常常是洋洋洒洒上千字说些虞府之事,汇报那五万战俘如何编入户,如何驯养,再表达一下对李承嗣的关心,偶尔对他的行军方略提些意见,厚厚的信笺一封接一封,相较而言,李承嗣的回信则简单得多,往往只是“知道了”“朕心甚慰”等寥寥几个字。不过这总算也是回信了,这么一来一回得久了,倒像是成了习惯,前番擒了利齿藤,承嗣便顺手写了进去向张君瑶问策。
如预料中一样,张君瑶亦坚决反对开战,说话却也不怎么留情面:“……陛下此前率兵抗衍,颇占上风,所依仗者,不过地利人和,若易地而处,大衍兵将既弱,地势又不熟,优势尽失,殊无胜算,此其一。凉人两面受敌,为护卫家乡,必殊死搏斗,以免亡国之祸,自古哀兵难胜,而你起兵一年余,将士思乡,此消彼长之下,对比不堪设想,此其二。陛下久离枢府,京中动乱方息,遗患不小,若不居中策应,及时安抚,梳理情弊,查缺补漏,一味放任不理,则旧党伏而新党起,彼此勾连,欺上瞒下,各司百弊丛生,长此以往,只怕京中未必便没有第二个蒙冲!此其三。行军在外,每日人吃马喂,各种辎重消耗有如流水,敢问陛下,国库还有多少银两,能支撑大军出征多久?眼见便将要入冬,军中炭薪冬衣又是一大笔开销,可有着落了?此其四。大衍半壁江山惨遭蹂躏,急需重建,这一年的税赋却打了水漂,州府储粮也被折腾得差不多底朝天,陛下能拿出多少粮布来接济百姓?能有多少精力关心重建进展,了解民间诉求?若不能助他们度此难关,今日多一个饥民,来日便多一个叛贼,天下眼见便又要大乱!此其五。凉国山野荒沼之地,取之无益,且无险可守,贪尺寸之功,却要付出许多人命的惨重代价,此非仁君所为!……”
他列了一个五口之家一年所需的粮食和各项用品,又为他计算一村、一县公私所耗,条条目目列得分明,便是李承嗣也看得出来,眼下国库所存实在远远不够,自己现在坚持进军,若明年年成不好,后果必然堪忧。
“若凉人乞和,陛下无故不允,内于国家百姓不利,外于信义有亏,予人话柄,此不智、不诚之事,必非君之所欲……”
李承嗣虽然对张君瑶某些看法颇不赞同,但他为自己考虑的立场却十分明显,又详细说了许多理由,着实比那些口口声声出师无名的大臣让他能听得进去,纵观全局,对事态的把握更加明晰。
但从感情上,他实在不想放弃进攻凉国的大好机会。
“照他的意思,主要是钱不够。如果打得顺利,这笔钱其实可以在凉国身上找回来。”他默默思索着,“说到底,还是需要一个理由……”
若能趁此机会打开局面,进可与宇国平分天下,退可保双城一线无后顾之忧,至不济也能学凉国,占几个近些的矿山,掳些财物……这个机会几乎是孙悦一手创造出来的,若己方迟迟不动,宇国万一收兵,时机稍纵即逝,悔之晚矣……
许安国还在絮叨:“陛下……凉国这回定然是诚心的……咳咳,只差向大衍称臣了,自我三国并立……以来,还从未有哪个国家落到过这种下场……咳咳……您不觉得这……”
我这辈子只怕只有这一个机会能做到这个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承嗣只觉十分烦躁,还有人在旁不住劝说,简直耐心尽失。
许安国一人不足虑,但朝中舆情却不能不顾及,千百年来大衍的仁义之名犹如无形的枷锁,压得人透不过气。
三国之间彼此制衡,行事亦自有一套默契,以宇国之势,落井下石尚要打着为息家复仇的旗号,凉国当初攻衍亦有一套振振有词的借口——在大衍而言这自然荒唐得不值一提——今日凉国既愿让步求和,他可以趁势要价,甚至要求凉军割地称臣,只是若再咄咄逼人不肯退兵,明面上确实说不过去,就算私底下人人心知肚明,还是需要一个能服众的理由放到台面上来,既是摆给他国看,也是摆给那帮口口声声祖宗家法、礼仪之邦的朝臣看。
他甚至想到了些极为阴暗的念头。
武将们被他宠惯了,也纷纷发表意见,或赞同或反对,一时间耳边嗡嗡不绝,直将议事的军帐变了闹哄哄的市集。
“理由,理由!”李承嗣被念得头昏脑胀,满腔怒火无处可泄,愤愤地一甩袖子,起身走人。
孙悦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而黑暗。
*
午后,袁希来到一处营帐,向四下打量着,扬声道:“有人吗?”
“是哪位约袁希至此?请出来一见。”
(未完)
六十四
前一天,李承嗣还在绞尽脑汁想找个能服众的理由攻凉,这理由需要内压得群臣无法反对,外让宇国凉国无话可说,才算完美无缺。
然而到了第二天,之前的一切考虑都没了意义:袁希突然带兵外出中伏,十倍兵力悬殊之下奋力激战,旧伤复发,未能撑到援军赶到,被凉军活捉!
“只带了两队人?他干什么去了!”李承嗣怒不可遏,一脚踹翻龙案,“无故出营,擅自动兵不报,翅膀硬了?”
方五儿与孙悦对视一眼。
李承嗣怒气冲冲,快步走来走去,恨不得将袁希一把抓过来捏死,然而待脾气发过后,又有些灰心。
罢了,或许这便是天意,大衍终不能真正跨出这一步。
张君瑶那些话一条条沉甸甸地埋在心中,袁希的被俘,成了压垮承嗣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得议和。
既已决定撤兵,双方这才正式坐下来相谈,衍方派出了以方五儿为首的使团,细致地一条条去看那份合约,与对方一分分一寸寸地争,又狮子大开口地提了不少价码。而凉主眼下兼顾东西,战事火烧眉毛,并无多少心力与他纠缠些小细节,最终的合约竟被方五儿提到了一万五千匹战马,其余物资亦多有增加,限六个月内付清,又开放了凉国两条驿路以供贸易,允许商队雇佣一定数目的护卫,可携带兵刃过境,木器工匠可以在凉国购买土地建立作坊,税赋比照衍国国内等等,此约一签,双城以东数百里荒芜之地将在事实上落入衍国控制内,简直占尽便宜。
时间有限,合约草则迅速面世,承嗣也不想多做纠缠,便要求迅速履行,换俘走人,各回各家。
也不知道袁希在凉军营地受到怎样的对待,哪怕是多待一天,似乎都显得危险。
一想到这点,他心中便生出压不住的阴暗欲望,想去狠狠折辱利齿藤,也戳一戳凉主的心尖子。
或许其中也有妒忌的心理在:两国交兵,对方国君竟会为了一个被俘的小小武将做这种程度的让步,在讲求君父社稷的衍国看来实在匪夷所思,若换了先皇,莫说被抓几个床上的伴儿,便是儿子被捉了去,只怕也会义正言辞来一篇讨逆书,将对方骂个狗血淋头,然后继续进攻,大义灭亲。
认清楚自己落入敌手绝对得不到这种待遇,他有些嫉妒,又自我安慰地想,凉国求和绝非只因为利齿藤被俘,主要应该还是国内烂摊子一堆腾不出手来两面作战,加上西线无人主持大局……
夜色已深,烛光晃动,他披着件裘袍坐在案前,对着最终成形的条款发呆,心思不知飞到何处,连有人进来都未察觉,直到腰上一紧,被人揽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让他没有半点抗拒的意识,乖顺地靠在对方胸口,甚至本能地蹭了蹭,才突然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