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讨厌鱼刺
六十五
刀兵相交,血溅三尺,承嗣眼中却辨不出半分色彩,战场的血雨与喊杀突然被拉远,定格,化为一幅寂静的、泛黄发旧的画卷。
他看不到是谁带着微笑拍马上前迎战,看不到是谁突然横刺里杀出去夺恰旺城的城门,看不到来不及逃脱的利齿藤如何悄无声息地死于乱阵,看不到凉军如何顽抗,反攻,败退,夺路而逃。
他久久地呆立当场,表情僵硬,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上一刻轻松的笑意的尾巴。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站上恰旺城的城头,才恍然惊醒。
有人一一汇报此战的损失,有人痛斥凉国的背信弃义,有人热血沸腾要求继续追击逃亡的凉王,有人请示战俘的处理。
再无人提一句和谈。
他安静地倾听,回应,安置,安排井井有条,语气平淡,无人注意到,他袖中的手微微发抖。
待无人再开口,他转身抚着冰冷的、历经数百年风霜的巨石,自堞口望向城下。
几个时辰前发生激战的地方凌乱而浸透鲜血,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去,连倒毙的马尸都只剩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干涩,询问道:“尸首呢?”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尾,然而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负责清理战场的两个小校官对视一眼,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战事起得仓促,拼杀太过激烈,又有战马冲锋……”
另一人唯恐他说出那个字眼激怒天子,抢道:“……我们仔细翻检,并未发现袁将军遗体,陛下节哀,或许事情尚有转机,袁将军竟是带伤逃过一劫,也未可知。”
城下大片旷野漫无边际地向四面伸展,一览无遗毫无遮蔽,这话显得苍白而可笑。
然而预料中的雷霆怒火并未到来,皇帝的背影如凝固般一动不动,半晌,举起一只手,缓缓朝后摆了摆。
两人如逢大赦,忙不迭告罪退下。
待城头只剩几个亲信,承嗣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问道:“说吧,是谁下的手?”
他的语气平缓而充满危险。
方五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侧目看向一旁。
他目光所指之处,孙悦安静地站出来,一语不发,高大的身躯如天柱倾倒,缓缓跪了下去。
承嗣看着他,点了点头:“果然是你。”
裴宣德有些发怔,急道:“等等,陛下,难道不是凉人……?”
承嗣淡淡道:“若是凉人设下这计,会不做周全准备,倒让我们如此轻易拿下恰旺?朕还没瞎。”
他对着裴宣德说这话,目光却紧紧盯着孙悦,一瞬未瞬。
孙悦极为不敬地与他对视,沉默。
“你早已做了这个打算?可笑我昨夜还以为……”承嗣缓步走上前去,离孙悦愈来愈近,“那是你之前埋下的,预备‘屠龙’的棋子?想不到竟派了这种用场。”
他每一步都强压着怒火:“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做的安排?这是第三只雪鹿了,孙叔,我从没真的拿你当臣子看,可是你是不是该先问我一句,如果要付出这种代价,还想不想吃?”
他站在孙悦眼前一步处,冷冷道:“就算一定要这么做,为什么是偏偏是他?或者说,这其实才是你想要的?你并没那么在乎是和是战,只是想除掉他,对吧。那天凉人袭营时你问的话,我到今天才明白。你是觉得答应赏你,就是对你放手,不答应,就是还舍不得你,你就有资格去……可是就算我不放你走,你凭什么管我,嗯?”
他蹲下身,与孙悦平视,道:“我是皇帝,不是你的娈宠。我宠幸过的人可不少,你打算一个个杀过去?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个,张君瑶也上过龙床,你去啊?哦,对了,别忘了宫里还有几个女人,日后我纳妃立后,你是不是也要提刀杀进禁宫,见一个砍一个?”
孙悦的眼神深不见底,不动声色,看着眼前的人。
李承嗣颤抖的手握成了拳,强行压制着,眼中喷火,声音压得微不可闻:“你是将军,还是妒妇?”
“那天我选错了,没关系,现在也一样。你不是一心想躲得远远的,跟我一刀两断吗?就遂了你的意。”
“从今以后,你我只是君臣,再无其他。”
衍帝转身离开,几个臣子又敬又畏地看了孙悦一眼,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三三两两离去。
方五儿走到石阶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仍跪在原地,背影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庄严而苍凉。
他若有所思地动了动唇,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直到四周重归安静,孙悦缓缓起身,唇边露出一丝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
“陛下,就是这间。”
恰旺城地底的水牢阴森可怖,寂静得可怕,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声在空气中一滴一滴回响,连带路者的话都隐隐带着回音,更显得空旷深远。
李承嗣站在一扇牢门面前,沉默地打量着。
粗糙的铁栏杆森然林立,构成了巨大的铁笼,笼中空间一半在水面上,一半埋在黑沉沉的水中。
“你下去吧——”承嗣冷冷道。
那引路者深施一礼,正欲离开,却听得一阵铁索刮擦声响,似乎有被锁链囚禁中的人动了动身子。
这声音在安静得过分的牢中被无限放大,承嗣猛然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然而接下来的是一声干哑的笑声,诡异不似人声,令人毛骨悚然。
那引路者猛地想起了什么,冷汗涔涔,跪地道:“那边是凉人关进来的一个疯子,不认人的,谁也不敢放他出去……”
李承嗣眼中难掩失望,转过身去,冷冷道:“这点事都办不妥?把他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