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语笑阑珊
在这一夜后,两人的关系像是有了些许微妙改变,又像是依旧和从前一样,谁也说不清。
飞沙红蛟一路疾驰,在水洼中踏出一片晶莹,溅湿两人的衣摆,陆追大笑着扭头,恰好对上萧澜的视线,眼底带着光与亮,温柔而又包容。
“驾!”他挥手一甩马鞭,让那红色的闪电继续驰骋在山道上,风从耳边猎猎刮过,将一切烦恼与顾虑都撕得粉碎,在天地间化为尘土,率性洒脱,畅快恣意。
不远处那炊烟袅袅之地,就是沐浴在日光中的阳枝城。
飞沙红蛟在城门入口处停了下来,萧澜一手握紧马缰,一手环着他的腰,笑道:“怎么样?”
“真不想停下来。”陆追翻身下马,依旧有些气喘吁吁。
“下回再继续带你跑。”萧澜替他擦了擦汗,“好了,回家吧。”
“你呢?”陆追问。
“我去寻一家客栈住下,空闲了再去见陆前辈。”萧澜将包袱递给他。
陆追问:“你当真要见我爹啊?”
“我还要说服他,让我带你去西北,如何能不见。”萧澜说得坦然。
陆追还想再说什么,后头却冷不丁跑来一个人,张口便声如洪钟道:“爹!”
阿六手中拎着两条鱼,估摸又是刚从外头捞的,满身都是水,正喜笑颜开道:“爹,你可算是回来了。”
萧澜眉梢一挑。
陆追立刻解释:“不是亲生的!”
阿六目光哀怨,哦。
“他是阿六,”陆追替两人作介绍,“这位是萧澜,我的朋友。”
“萧大侠。”阿六敷衍,“久仰久仰。”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先前在洄霜城里要装不认识爹,现在到了阳枝城,又要装不认识……娘?身为一介武夫,却要天天演戏,比戏子都累,还没人往台子上扔锦缎,日子很苦。
“那我先走了。”萧澜道,“告辞。”
“萧兄慢走。”陆追拱手,一路目送他进了城门,方才用胳膊肘打了一下儿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阿六道:“不怎么样。”
“不懂欣赏。”陆追将包袱塞给他,“萧兄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阿六抽抽嘴角,按理来说这也刚遇上没多久,怎么就成了世间最好的人。回到家中后,陶玉儿正在院里缝衣裳,见到陆追后心里一喜,赶忙站起来,险些脱口而出“澜儿呢”,幸好话到嘴边及时反应过来,又咽了回去,只拉住他的手笑道:“可算是舍得回来了。”
“在外头多玩了几天,耽误了些日子。”陆追道,“我爹在哪?”
“你爹在这。”陆无名从屋里出来,也笑道,“这般高兴,路上捡银子了?”
“银子没捡着,可却遇到了一个极好的人。”陆追迫不及待道,“他姓萧,叫萧澜。”
院中一片寂静。
陶玉儿呵呵干笑:“是吗?”
“是啊,他是江南一座宅子的主人,我住的客栈要拆,他便邀我住去他家,这回还一道来了阳枝城,此时就住在城北的望乡客栈。”陆追语调颇有几分自豪,“还有,他是西北来的侠客,一直在大漠中打仗,戍边卫国。”怎么样,有没有很厉害?
陆无名心情一言难尽:“哦。”
“我们先不说这萧大侠了,回屋喝杯茶。”陶玉儿拉着他往屋里走。
“我包袱里有茶。”陆追又道,“也是萧兄给我的,毛尖龙井大红袍,都有。”
“好好好,都有都有。”陶玉儿替他斟茶,“也别光说他一个,你这回出去了数月,就没遇到别的人?”
陆追道:“没遇到,我一直就住在他的宅子里。”
陶玉儿手下一抖,哭笑不得。
“有饭吃吗?我饿了。”陆追揉揉咕咕叫的肚子。
“有。”陶玉儿笑着拍拍他,打趣道,“原来这只说萧大侠也说不饱,还是得吃饭,嗯?”
陆追耳后一热,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似乎太过热情了些。
“我爹呢?”他又问,这么才一转眼就不见了。
陶玉儿揉揉太阳穴,心里直叹气。
还能去哪,城北望乡客栈。
萧澜道:“前辈。”
陆无名兜头就是一巴掌,怒曰:“你究竟搞什么鬼!”弄得我儿子现如今眉飞色舞,小傻子一般,还在惦念新认识的萧大侠。
“我这不是怕将人吓跑吗。”萧澜倒了一杯茶,“前辈息怒。”
“他还能被你吓跑?”陆无名吹吹胡子。
“平白无故跑出来一个人,要与他成亲,换做谁也会受惊。”萧澜道,“倒不如先让他接受了我,再将实情说出也不迟。”
陆无名仰头灌下一杯茶,滚烫,烧心。
“前辈就再多忍两天吧。”萧澜又替他斟茶,“待我与他一道去了西北,有了合适的时机,自然会将往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行了行了,别倒了。”陆无名心里烦闷,这个开水,想烫死你老丈人不成。
萧澜笑笑,抱拳行礼:“多谢陆伯伯。”
……
另一头,陆追还在说:“萧兄那处宅子虽然大,却处处都透着雅致,我头回去的时候,还以为是书院。”
“是吗?”陶玉儿停下手里针线,“嘴都说干了,快些把糖水吃了。”
陆追喝了两口,又随口问:“夫人在给我做衣裳啊?”
“……啊,对。”陶玉儿咳嗽两声,做出一脸惋惜的姿态,“不过这眼一花,不小心就做大了,可怎么办才好。”
“那好办。”陆追站起来:“我这就去拿剪刀,帮夫人剪一剪。”
“明玉明玉。”陶玉儿笑着拉住他,“你看,伯母给你做的衣裳也够多了,不如这件就送给那位,叫什么来着……萧大侠,如何?”
“真的呀?”陆追蹲在她身边,喜道,“好啊,那我们明日就去找他。”
“你去找,我就不去了。”陶玉儿整整他的衣裳,“听话。”
“为什么啊?”陆追不解,“萧——”
“我知道我知道,萧澜是个好人,你这才回来多久,都念叨多少回了。”陶玉儿笑着打断他,“只是我最近疲惫,不想出门。”
“那伯母多休息,我会将这衣服带到的。”陆追看着她嘻嘻笑,眼底的光又干净又明亮。陶玉儿看得直心酸,握着他的手拍了拍,自家儿子可当真挺造孽,让全家人陪着一道演这糟心戏,脑袋疼。
在家中住了两日,陆追便迫不及待,去了城北望乡客栈。
“还当你不要我了。”萧澜笑着打开门。
“你的事情办完了?”陆追问。
萧澜点头:“完了。”
“你猜这是什么?”陆追晃晃手里的包袱。
萧澜道:“衣服,给我的?”
“不是裁缝铺子买的,是陶夫人做的。”陆追道,“我先前有没有同你提过陶夫人?”
萧澜很冷静:“没有。”
“她是我爹娘的朋友,也住在武馆中。”陆追将衣服递给他,“这原本是她做给我的,不过不小心缝大了,正好给你穿。”
萧澜一乐:“这么好?”
“快试试看。”陆追催促,“陶夫人说了,若有哪里不合适,让我记下拿回去改。”
萧澜换上之后,笔直挺括,丝尺寸丝毫不差。
陆追略微吃惊:“这么合身?”
萧澜笑:“嗯。”
“还挺好看。”陆追拉着让他来回转了一圈,“哪里还用改,明日你去我家,就穿这一套!”
萧澜点头:“好。”
“不过我爹有些凶。”陆追端着茶杯,向后靠在椅子上,“先前我们说好的,若他不答应,我可就不去西北了。”
“我知道。”萧澜嘴角一扬,“我一定会努力说服那位脾气不大好的,陆前辈。”
“那要出去走走吗?”陆追问,“时间还早,在飞柳城的时候,是你带我吃吃喝喝,现在到了阳枝城,我也算是半个地主,该请你吃饭才是。”
“不去。”萧澜道,“这客栈里挺好。”
“为什么不去?”陆追不解,“我还打算带你去冥月墓看看,那里处处都是官兵,只有我能来去自如。”
“好端端的,去墓里做什么。”萧澜站在身后,笑容淡定替他捏肩膀,若是冒出来一个熟人,再叫一句少主人,那还了得。
陆追颇为失望,扭头看他,眼神百转千回。
萧大公子不为所动:“乖。”
“你是不是紧张?”陆追狐疑。
萧澜爽快点头:“是,我怕那位陆前辈不答应让我带你走,自然紧张。”
其实我爹即便不答应,我也会想办法让他答应。陆追清清嗓子,眯眯眼看着窗外,心情颇为惬意。
西北,有烤全羊吃,撒上孜然滋滋冒油,试问谁会不想去。
不过即便打定了主意要走,这一夜陆追依旧过得很是忐忑,他到底还是有些怕亲爹的,况且先前连区区一个飞柳城都不准去,此番换成烽火连天的西北,想都不用想结果会是如何——轻则一顿骂,重了说不定还要挨打。
若是挨了打就能去,那倒也好了。陆追深深叹气,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让月光流下指缝,睡意全无。
他几乎是睁着眼睛过了一整夜,才听到清晨第一声鸡鸣,便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院中背着手溜达,既想时间过得快些,又想时间就此停止,心里充满挥之不去的矛盾。偏偏这日天气也很应景,灰蒙蒙又死气沉沉,直到中午依旧黑云压境,恨不得当空掉下一个大锅来,将整座城镇都罩个严实。
而就在这一片压抑的氛围中,阿六打着呵欠前来通传:“那萧澜来了,就在门外等着。”
陆追瞬间坐起来。
陶玉儿靠在椅子上,她是当真不想来这里唱戏,但又怕儿子若是太过火,万一被陆无名揍一顿也不好,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前来,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揉着眉心。
陆无名沉声道:“让他进来。”
厅中气氛诡异到极点,陆追开始后悔,为何自己要挑这么一个陶夫人心情不好,爹的心情也不好,连天气都不好的时候让萧澜上门——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能搭边,简直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门口一亮,是萧澜挑了门帘进来。
陆追全身都紧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