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印 第2章

作者:tangstory 标签: 古代架空

边涌澜心下有些讶异,大比之年早就过了,便是落榜的书生再不甘心,也没道理在一间京郊客栈里盘桓这么久。

“为何不中?为何不中?”桌边那人像是真的伤心,又像是知道终于有人听见了他的伤心,戚戚哀哀地回过头——头是回过来了,身子却未动,脖子整个扭了个个儿,大约是伤心得紧了,哭出两行鲜红的血泪。

“…………”挽江侯心知自己现在不是在做梦,就因为清清楚楚知道不是在做梦,才难得有些无措,面上倒是还镇定,脚下退了一步,“铛”一声拔出刀……没拔/出/来。

一只手突从他身后伸过来,按住了他拔刀的手——那确是只人的手,手上带着人的温度,手指修长,不见如何加力,只一按、一推,便把已然出鞘的兵刃又推回鞘中。

边涌澜扫了一眼按住自己的手,见那手腕上戴着一串朴素的佛珠,心下稍定,却不转身,只又退了一步,便觉脊背贴上另一具温热的人体,鼻端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佛香。

“……先前与大师打了个招呼,大师却不理我。”

不管屋中那东西是人是鬼——多半不能是人吧——但这离奇的光景中好歹还有另一个人在,还是个和尚,挽江侯便又捡回了惯常的不拘一格,放轻语调,尚有余裕闲话了一句。

“贫僧法号昙山。”

僧人自报法名,算是有礼数地回应了那句“你不理我”,又微垂下头,看向身前几乎贴在了自己怀中之人——他面上仍蒙着那条灰布带,理应看不见什么,却似对眼前光景了然于胸,淡声道:“莫怕,它出不得这扇门。”

边涌澜待要回话,却觉身后那位高僧抬起另一只手,按住自己肩头,用力一推——以他的武艺修行,下盘本是极稳,哪怕现下没有防备身后那和尚突然发难,也不至于被人一推就踉踉跄跄撞入房中,真是活见了鬼。

鬼很高兴,它出不去,有人愿意进来也是好的,当下迫不及待地倒履相迎——身子朝后,脸朝前,呜呜咽咽地扑上来,三尺长的舌头一股脑垂下,嘴里仍念叨着“为何不中”,舌头长倒是没碍着它口齿清楚。

挽江侯佩刀终于出鞘,闪身避开扑过来的东西,一句话说得既急且气:“你们那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规矩被你喂了狗么?”他躲得快,骂人也快,出刀、吵架一气呵成,哪个都没耽误,“你呢?你专推人入地狱么?”

昙山一脸淡然地举步迈入房中,口中对答和面色一般平淡:“没有这个规矩。”

“我日你……诶?”挽江侯一句“我日你祖宗”待要骂出口,却见身前那玩意儿突然瑟缩起来,站不住似地委顿伏倒,血泪交加的脸终于扭了回去,面朝下趴在地上,只剩一截长舌露在外头,哭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施主慎言。”

僧人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平淡语气,挽江侯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不管好自己的嘴,我便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他以为那是鬼非人的玩意儿是怕了立在门口的和尚,只得耐住性子,忍了这口气。

“你命格福禄双全,身上又带了皇家瑞气,它才愿意这样亲近你,”昙山单掌执着佛礼,口中的话却很让人生气,“它生前渴求一个功名,求之不得,在此处自缢而亡,阴魂却未曾伤人性命,只是执念太深,现下见了你,十分艳羡罢了,你不必为难它。”

“…………”形势比人强,挽江侯不敢骂和尚,就转头去骂鬼,“我为难你什么了?我命好怪我么?”

“你这把刀不是凡品,”和尚对人不怎么地,对鬼倒是体贴,从旁替它解释了一句,“兵刃太过凶煞,它有些怕。”

……你说谁怕?

挽江侯气得头疼,刀尖又往前递了递,果听那阴魂哭声又高起来,也不知道是怕还是委屈,为难得舌头都要打了结。

“你收了它,要么我劈了它,你自己看着办。”

挽江侯有恃无恐,长了底气,便又没了好声气,且又有些好奇,不知这和尚捉鬼是怎么个捉法,只觉活了二十六年,所有闻所未闻之事今晚都看了个遍。

昙山不再与他打言语官司,径直走去阴魂身旁站定,一手执佛礼,一手翻转结了一个法印,连经文都未曾念一声,便见那阴魂渐消渐淡,似被一只手自这世间如拂拭灰尘一般随意拂了去,再无半点痕迹留下。

边涌澜突然觉得有一丝凄凉,这一丝凄凉之意来得毫无道理,他同情一个鬼做什么?却又似真的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它这就投胎去了?”

昙山未答话,只微摇了下头,面上不见慈悲,亦无哀悯,一派漠然之色。

须臾间物换景移,客房还是那间客房,桌上灯烛却熄了。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只见烛台上落满厚厚一层尘灰,床上没有被褥,蒙着一层布单,房内角落还堆了几把破椅子,想是客栈老板做生意厚道,觉得有人上过吊的房间不好再住客,便废置不用,只存些杂物。

满室晦暗中,边涌澜听得昙山淡言道:“执念太深,不能自渡者,再无神佛能渡。魂飞魄散,已是最好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澜澜:我怕。

大师:(推)你还可以更怕。

第二章

“听文青说,你要为他寻一方印,”荒废的客房不是久话之处,边涌澜引昙山到自己的房中坐定,“你跟他说这方印牵涉着江山气数,丢了

不大吉利,我原本不信……”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得不信了这些玄而又玄之事。

“文青先生”是当今天子一个自取的别号,由来自一桩少年时的趣事,除了陈公公,大约也就边涌澜知道,但能如此称呼他的,只有挽江侯一个。

“我与你挑明了说,印是自皇宫内库无声无息丢的,干不干涉江山气数先放一边,干涉数十条人命是真的,”边涌澜一副“你一个和尚修行修傻了”的语气,“大师总不会以为自皇宫宝库里丢了东西,就这么悄没声息地算了吧?若不是你与文青道此事不可张扬,现下跟着你的就不是我,而是戎龙卫押着你上路了。”

“我也是奇了怪了,这印被人偷了,你一个从没进过宫的和尚是怎么知道的?怕不是和偷印的人有什么勾结?”昙山沉默无话,光听挽江侯自己跟自己有问有答地聊得热闹,“要按我的意思,就该先治你一个惑言乱上的罪名,扔进牢里审上三天再说。”

“你怎知窃印的人是人?”

“…………”

挽江侯想说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又想起方才光怪陆离的一幕,当下没了话,只觉这件事恐怕真不能用常理揣测。

“总之你到底和文青说了什么,让他就这样信了你?”边涌澜倒了杯冷茶喝了,没好气道,“你给他灌的迷魂汤,不如给本侯也灌一碗,省得我头疼。”

“和他说印丢了不大吉利。”

“我……算了,”挽江侯被堵得没了脾气,“不管窃印的是什么妖魔鬼怪,我都得找出来,押回去,对文青有个交代。你寻印,我找人……

我捉妖,”他也是没想过有一天能从自己口里说出“捉妖”两个字,头似真疼起来,潦草地摆摆手,“你我左右得同路一程,结个善缘。”

“一路叵测,你既已见过这世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凶恶,可仍执意同行?”

“说到这个,”挽江侯却像突然来了精神,眉一挑,反问昙山道,“你可知本侯是谁?”

昙山当然知道这位自称本侯的人是谁——他是方外之人,却非不问世事,自然晓得挽江侯,也知晓封侯背后那一段佳话传说:二十六年前,海陵郡守喜得麟儿,八月携家眷登高望潮,与民同乐。

海陵扼守囚龙江口,毗邻汪洋东海。囚龙江水面开阔,入海口却狭窄逼仄,每逢八月大潮时,潮水如困龙入海,潮头一波高过一波,恰似真龙脱困,且喜且怒,恨不得搅得天翻地覆才痛快。

这囚龙江潮是天下闻名的景致,却也隐藏着水患灾厄,那年夏天连降数场大雨,海陵郡守带领治下百姓做足万全防备,阖家前往观潮,既是与民同乐,也是身先士卒,安定民心。

潮来那日烈阳高悬,天上不见一丝云影,万民翘首以盼,目光极尽处望见一个白点,呼吸间化作一线银芒,再一个眨眼就见潮头汹涌而来,齐齐爆发出一阵赞叹欢呼。

然而欢呼声方才高涨,却蓦然变了味道——本无一丝云影的天上竟须臾间聚起大片铅云,潮水与密云一起翻涌,说不好潮头已涌了几丈高,或有几十丈,几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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