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27章

作者:掠水惊鸿 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古代架空

安金藏已倒在地上,却无一人敢碰他。浓郁鲜血将他包裹成一个血人,又渗入更加艳丽的氍毹中,一堆白花花的肠子从他那个巨大的伤口处随鲜血缓缓流出。太平公主不曾见过这等惨状,捂着嘴几欲晕去。

皇帝走到安金藏的身边,冷冷道:“皇嗣给你什么恩惠?”安金藏咬着牙颤声道:“臣……不曾受过……皇嗣恩惠,只是诬人清白,臣义所不为——陛下……”他将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向皇帝,皇帝竟踏上一步,伸出手去,将那只手握住。安金藏昏暗的眼中再度闪烁出一线光芒,他挣扎着喊道:“皇嗣绝无谋反之事!”

安金藏说出这句话,终于失血过多,晕厥过去,那只手却还与皇帝牢牢相握。太平公主跑下来颤声道:“阿母,你……”万国俊吓地面如土色,指着安金藏道:“来人!将这逆贼抬拖下去!”皇帝冷厉目光一瞟他:“他是逆贼?” 她将自己的手缓缓抽出,道:“好生抬他下去,传太医医治。”她望着万国俊冷冷道:“他死了,你陪葬。” 万国俊大吃一惊,他便是有来俊臣的急智,此刻也不敢再说什么,忙让人将安金藏的肠肚塞回去,小心地抬着出去了。

皇帝望着自己的那只手若有所思,竟目送着安金藏,下意识地一步步向前踱去,她的长裙拖在地上,太平忙扶着她道:“阿母小心,地上脏。”皇帝身子稍稍一震,向地上凝望片刻,那热血刚涌进大红的氍毹中时还不甚看得出来,现在稍稍干涸,便能看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暗色。她还能辨认出,那一处是薛崇简、李成器受杖时所溅落的血,这一处是安金藏腹中流出的血。她望着女儿轻蔑一笑,道:“这是孝子贤孙,忠臣义士的血,你倒嫌脏?”

太平公主虽被母亲训斥,胸中却是一个热浪翻腾上来,一行泪水顺着刚刚修饰好的精致面庞滚落。她知道,凤奴和花奴没做到的事,自己没做到的事,却被一个小小的卑贱乐工转日回天。她掩饰地低下头去,接过上官婉儿捧上的金盆,强忍着胸中的恶心与不适,为母亲洗手。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殿下被雨滴打得叮叮作响、微微摇摆的铁马,略带疲惫地叹道:“朕自己的儿子,倒不如一个弄臣知他深。”她闭上眼睛,道:“摆驾,去东宫吧。”太平柔声道:“娘要去看四哥,不急这一刻,待雨停了再去不迟。”皇帝微微蹙眉,沉吟道:“他身边的人都被捉光了,现在整个东宫便是他一个人,若再迟得一刻……”太平生生打个寒噤,才知道母亲拘捕了四哥的宫人,竟是连一个服侍他的人都不曾派去……她不敢再想下去,忙向一个内侍吩咐道:“快去告诉皇嗣,陛下将要驾临,让他预备接驾!”她扶着母亲上了步辇,又指挥内侍将伞撑好,皇帝看了看她,淡笑道:“朕知道你心里急着有事,回修书院去吧。”太平摇头道:“我陪着娘。”皇帝一笑道:“你四哥就算要哭,当着你的面,也拉不下脸来。”太平勉强一笑,道:“是女儿思虑不周。”

她站在廊下,看着母亲出了院子,才急道:“快!快抬我担子来,去修书院!”

太平在修书院门外下了担子,也顾不得仪容,提着裙子一路跑进内堂,还没进门就听见暖阁内传出薛崇简的哭喊声:“你们滚开!离我远点!我不上药!都别碰我!”她急忙进去,见一张床上太医围着昏迷不醒的李成器忙乱,另一张床上却是太医内侍宫女手足无措环绕床边,薛崇简光着屁股奋力向床里爬去,直爬挨着床里屏风。一见她立刻扁了嘴哭道:“阿母救我……他们要害死我!”

太平惊道:“怎么回事?”大冬日那太医额头挂汗,向太平行礼道:“清洗伤处略有些痛楚,郎君便哭闹起来……”薛崇简简直义愤填膺,方才这老头说给他上药,药水一触伤口,痛得便如要爆裂一般。他抓起床上一个香球就向那太医砸去,正中他幞头,骂道:“你还敢说‘略有些痛楚’?你倒是自己试试!”

太平已知道是怎么回事,走到床边伸出手臂,柔声道:“花奴乖,到阿母这里来。”薛崇简的两腿完全动弹不得,用手肘撑着,一拧一拧又爬到床边来,太平忍不住一笑,却又流下泪来,搂住他道:“你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还光着屁股乱爬,好不害臊。”薛崇简哭道:“那你快撵了他们出去,他们不会治伤!”他忽又道:“阿婆跟你说什么,她还会不会再打表哥了?”太平心下一酸,擦着他面上泪水道:“不会了,你忍一忍,把药上了,伤就好得快些。”薛崇简脸上又显出惧色,拼命摇头道:“我不!他那个药太疼了,比挨打还疼!你让他们弄些凤仙花来,上次表哥给我上药就一点也不痛。”

太平目视太医,太医忙奏道:“公主,那凤仙花只能化瘀消肿。像郎君这伤破损太多,已略有低热,若不用药酒洗清伤口,一时感染起来,就难治了。”薛崇简虽然心下也隐隐觉得那太医说得不假,到底害怕,抓起一个瓷枕又扔出去,幸好这次拿太医有了防备,赶紧闪身躲开。

太平按下薛崇简的手,摸摸他额头,果然有些热,虽然万分不忍儿子再受苦,却也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将儿子搂紧柔声劝慰道:“花奴乖,你快些养好了伤,才能跟凤奴一起去打猎,娘再找一匹汗血马给你。”薛崇简仍是摇头哭道:“我不要汗血马,也不要上药!那个药比死还疼,我宁可死了也不上药!”太平嗔道:“你满嘴胡白什么!”薛崇简被吓得一哆嗦,仰头望着母亲,忽然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

太平心酸难忍,抱着他的头轻声道:“你别吓娘,娘刚才被吓怕了。娘抱着你就不疼了,就算为了娘,为了凤奴,忍一下,要是凤奴醒来看见你不上药,一定会伤心的。”薛崇简隔着朦胧泪眼,穿过被人群围堵所剩下的小小缝隙,只能看见李成器一线苍白容颜,他又偷眼一瞥那太医手中的药罐,满心里都是绝望,简直如这群人都逼着他去死一般。他将头埋在太平怀中哭道:“娘抱着我!可是别逼我!”

太平也甚至无奈,望向那太医道:“有什么法子么?”那太医踟蹰道:“可以用针灸住小郎君虎口穴道,能够止痛。”太平立时大怒:“怎不早说!”那太医忙开了药箱,拿出一卷细细银针来,在火上燎了,让一个医官握住薛崇简的手腕,在他虎口合谷穴上扎了一根进去,薛崇简本来甚是害怕,待那长长银针刺进去,也只是微微一下麻痛,只如被蚊子叮了一口,才稍稍放心。

那太医又在薛崇简足上三阴交,足三里和阳陵泉几处穴道刺下银针,命两个医官道:“按紧些,莫让他动起来走了针。”那两人会意,立即上前将薛崇简双足牢牢按住。薛崇简全身都被辖制住,就如方才受杖时一般,心中恐惧非常,颤声道:“你这个,管用么?为什么我屁股还疼?”那太医讪笑道:“上药时就不疼了。”太平将薛崇简的头搂进怀中,揽着他肩头的手也暗暗加力。

那太医喘了口气,才重新上前,才将手巾从掺和了药酒的水中搅出,向薛崇简臀上杖伤揩去。薛崇简骤然觉得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在伤口里胡行乱窜,痛得惨叫一声,要翻身过去,那些按着他的手脚太医忙手上加劲,将他两腿两手都牢牢按住。薛崇简只剩头颈可以再母亲怀中乱蹭,直着嗓子哭喊得撕心裂肺:“他骗人!阿母他骗我!疼死了!我要死了!阿母救我!让他停下!你快杀了他!”

太平也知那针灸之术阵痛功效不会太大,但儿子痛成这样也大出意料之外,她只得帮着那太医,死死压住薛崇简跳腾不止的肩头,咬牙向那太医低声道:“你利索些!”那太医虽是心慌意乱,但总算医术精湛,极快地将薛崇简臀上破烂处清洗一遍,他中途换了一次手巾,那条用过的抛进盆中,立时将一盆中都染成了粉红之色。

薛崇简已疼得四肢脱力眼前发黑,他浑身大汗淋漓,将一件中衣都浸湿贴在了身上,那一根细细脊梁不断挺起又摔下。周围的宫女大多在修书院中伺候经年,看着他长大,此时眼见得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被折腾成这般模样,都忍不住淌下泪来。总算伤处洗去,太医将药膏涂上,薛崇简已痛得哽咽难出,倒是无力再挣扎。那太医擦擦额上汗水道:“再饮一碗清热安神之药,一会儿哄着小郎君睡去,就能疼得好些了。”

太平快速抹去眼下一颗泪水,略一点头,又问:“寿春郡王那里……可要紧么?”那太医苦笑道:“大王内外伤夹逼,身子又虚弱到了极致,不止是因为剧痛才昏厥的。臣先用山参吊住他性命,尽力使他清醒,公主可用宽心之语,缓缓劝慰,让他自己振作起来,臣就好办了。”薛崇简颤声哭道:“表哥……表哥,我表哥是不是要死了?”太平含泪道:“不会的。你自己要先勇敢些,才能让凤奴快些好,知道了么?”薛崇简一听说,立刻用力咬住嘴唇,止住哭声,浑身却仍是哆嗦不止。

太平望着这一对儿郎,心中爱怜与疼痛绞作一处,忽又想到,东宫那边,四哥是不是平安无事,是不是也如花奴一般,偎在母亲怀中哭泣?母亲会不会也如自己一般,抱着他,抚摸他脸庞头发?她被某种莫名的悲哀击中,不止是为了花奴凤奴,不止是为了四哥,也不止是为了自己。那是如同风抛杨花、雨打残絮一般无所依傍的孤零,让她的泪水缓缓滑下,滑过母亲为她精心调制的胭脂与面花。

第三十四章 北堂夜夜人如月(上)

当日李成器和薛崇简都昏昏沉沉发起烧来,到了夜半,薛崇简睡梦中忽听见有人叫“花奴”,竟是骤然惊醒,满眼幽暗中只有床帏上挂的一个鎏金香球发出微光,在冬夜中就如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烁着清寒光泽,又如一大滴闪着光的眼泪。

这时传来低低的一声:“娘”。他醒得太快,脑中反倒空荡荡一片,想不清此身更在何地,那说话的是梦中人还是谁,只觉那一声唤起心中无限酸意。十二曲屏将床围成一方狭窄又空旷的小小天地,左右空无一人,外间却传来单调又寂静的淅沥雨声。他忽然害怕起来,刚想要翻身过来,稍稍转侧间,屁股上一阵刀割样的剧痛登时让他哎呦一声。恰在这时,那声音又低唤道:“花奴。”

睡在薛崇简身边的太平公主也被他惊醒,忙问道:“花奴,怎得了?”薛崇简立这才知道母亲就在身边,深深一嗅,果然闻到母亲身上特有的凤髓香,大感安心中眼眶竟有些发酸喊道:“表哥!我表哥醒了!”

昏昏欲睡的守夜内侍和太医被他惊醒,忙打开屏风凑上来查看,薛崇简指着对面的一张床,急道:“我表哥醒了,我要过去!”太平公主这一夜听见李成器断断续续呻吟了半个晚上,也起来了几次,听他如此说,忙又下床亲自查看,见一个内侍刚摆了冷水帕子,将贴在李成器额上的帕子换下,李成器烧得嘴唇干焦,却是双目紧闭。安慰儿子道:“凤奴是梦呓,不碍的,你乖乖睡觉。”

那太医也道:“大王是高烧梦魇,一时醒不过来的。”薛崇简见正是日间给他上药那人,恨得直想再砸他一记,怒道:“我听见表哥叫我了!你这草包大夫,再不让我过去,我就让阿母罢你的官!”那太医见他重病中还如此蛮横,心下只是叹息,医者父母心本是让病人敬畏的,到了这皇家庭院,在一个小孩子面前也要如此奴颜婢膝。

太平被他闹得无法,只得让一个内侍小心背了他到李成器床上,太医将一盏灯移近,李成器苍白脸上被笼上一层薄如金纱般的光泽。薛崇简下意识想要抓李成器的手,却又看到他放在枕畔的手关节处仍是青紫瘀肿,心疼无比,只轻轻握住他手背,唤道:“表哥,我是花奴。”

太平叹了口气,抚着薛崇简的后背道:“乖,凤奴醒了娘会告诉你的,你先回去……”

她未说完,忽然见李成器的眉峰稍稍一蹙,似在某种力量中奋力挣扎,他的嘴唇抖动片刻,又叫一声“花奴。”薛崇简忙大声唤道:“表哥!我在。”他将李成器从推事院中背出来,在生死边缘几回摇摇欲坠,终于听他如此唤了一声,中间种种苦楚惊吓在这两个字中轰然破碎,喜极而泣哭道:“表哥你怎么样?你不要再昏了。”

李成器正艰难睁开眼睛,瞳孔刚感受到一点光亮,朦胧中忽然看见薛崇简一颗眼泪被灯光照耀得流光溢彩,就似春夜里西天悬的一轮明月,洁净光亮如用玲珑水晶雕成,嗒地一声轻轻坠落在他脸颊上。他一身的疼痛被这一滴温热泪水瞬时唤醒,便如春水灌入干涸绽裂的土地,将生命注入他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虽然剧痛如此强烈,却让人感戴上天的恩德慈悲。

李成器虚弱地又唤了一声:“花奴。”薛崇简手上小心地微微用力,哽咽道:“我在。”李成器的目光缓慢地在薛崇简脸上、身上移动,低声道:“你,你的伤?”他微弱的声音竟是连自己都惊了一惊。

薛崇简拿手背一抹眼泪道:“没事了,就是屁股好疼……”他看见太平嗔他一眼,想起太医说要让李成器宽心的话,忙连珠炮似地道:“阿婆饶了我,也饶了你,有个叫安金藏的为了给舅舅鸣冤,拿刀把自己肚子剖了,阿婆受了感动,已经知道舅舅是冤枉的——那个安金藏也不曾死,太医把他的肠肚放回去,又拿桑白皮做线缝上,他居然半天就醒转来了。”

李成器昏沉中也难以想明白薛崇简话中究竟含了多少曲折多少惨烈,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低声道:“姑母,我娘?”太平心中一酸,柔声道:“阿弥陀佛,你醒来就好,你娘的事,我会慢慢帮你查问。现在宅家怒气平息,你和你爹都已脱险,你爹万分担心你,你要赶紧养好了身子。”李成器默默向姑母与花奴凝目片刻,又缓缓合上双目。原来自己与母亲终究是天人两隔,他失去了去地下陪伴母亲的机会,又重回到这人间,他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失望。一行泪珠缓缓从他眼角滑落,滑过鼻梁,又坠落在光莹的瓷枕头上,悄然从一个香孔中钻了进去。

薛崇简看不到那颗泪,反觉是流进自己心里去了,知他难以承受丧母与母亲不得安葬的双重痛楚,叫了一声:“表哥。”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只得轻轻将他脸上泪痕揩去,顿了一顿,又道:“表哥。”

太平亲自接了碗,喂李成器饮了两口蜜水,见他又闭上眼睛不言不动,便悄声对薛崇简道:“表哥睡着了,你回去睡觉。”薛崇简摇头道:“我就睡这里陪他。”太平劝他道:“凤奴身上有伤。”薛崇简道:“我不碰他,他身上疼,叫我时我答应一声,他就能睡得安稳些。”太平望着儿子片刻,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有事了你要喊人。”命人将薛崇简的枕衾拿过来覆盖住他。

母亲和内侍都退开了,薛崇简凝望着李成器阴影中的脸庞,那清冷的轮廓,安静的姿态,让薛崇简觉得,睡自己身旁的,是一个玉雕的人。他想起来那天早上他们吃羊羹时,李成器被他逗得噗嗤一乐,那笑容像是隔了几重奈何天,他心中隐隐害怕,会不会从此以后,都再也看不到那有如春风一般煦暖的笑容。

他的手指想要去触摸一下,稍稍抬起却又放下,忍耐中用力攥住自己身上的被子,心中有如乱麻缠绕,说不清自己究竟企盼什么又畏惧什么,他与李成器自幼一起长大,同卧同浴也有许多次,为何如今这个人躺在身边,自己却连碰他一碰都不敢。仿佛知道那是水中的月亮,拿手一触,就会碎成一片虚无光影。

他感到自己手心已被汗水全是汗水,浸得那被子也潮湿一片,极轻极轻地唤了声:“表哥。”他凝神谛听,李成器并未回答,窗外的细雨打在屋檐上,打在枯木上,打在廊下铁马悬铃上,滴答叮咚之声,与屋内更漏声相契合,如有人轻轻拨着生涩的琴弦。

薛崇简以前曾问过,为什么人要在屋子里外都放这么吵闹的东西。李成器告诉他,隋炀帝曾临池观竹,后枯,炀帝每思其响,夜不能寐。便作薄玉龙数十枚,以缕线悬于檐外,夜中因风相击,听之与竹无异。他后来渐渐地明白,极度的安静反倒使人觉得害怕,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做不得无我无相的大空大静,心中总要填些东西,哪怕是悲苦思念。就如要在这夜中造些声响出来,才能让人知道一切平安,翻身能够放心酣睡。

他恍惚又记起,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在静夜中谛听着这更漏,还有身边这个人的呼吸。他回思那时候,也觉得生命从此是一片沉寂,不会再发出声响,可是这么多年,他们还是走了过来,也依旧有明月莲花,杨柳春雨会让人欢喜。虽然身子是这样疼痛,但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总有期盼、渴望、惊惧与欢喜。铁马随风叮咚,让人知道风在吹,树影在摇,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就如风雨如晦,听着雨声,想着每一滴雨落,他就离自己又近一步。

薛崇简的心渐渐安定下去,他伸出手,在李成器的脸上小心珍重地抚过,感到他的肌肤也如自己的手,这般温热,湿润。薛崇简将身子稍微像李成器挪近了些,想起多年前那只轻轻拍打在自己身上的手,他抬着手踟蹰一下,却不知李成器身上哪里没有伤,最终,只是在他手背上极轻极轻地拍着。他满足地闭上眼。

后来的几日,李成器仍是时昏时醒高热不退,太医说他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外伤沉重,还需好生调理静养一两月。太平稍稍放了心,也不能每日都督陪在修书院中陪伴,留下几个太医看护着,自己就抽空回府料理些杂事。那天傍晚她刚从府中返回,还未进修书院,就见自己贴身女官蹙眉迎上来行礼道:“公主可来了,快进去看看吧,殿下醒了过来,要挪到地上睡呢,郎君怎么也劝不住。”太平公主讶然道:“这是作甚?”那女官摇头道:“奴奴不知,他只说他是罪人,不能再睡床上。”太平公主骤然想起一事,心下一阵酸楚,叹道:“这孩子,怎得如此死心眼儿!”

太平进得暖阁,果然见李成器强撑起半个身子,薛崇简急得在旁攀着他的胳膊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可是尽孝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养好了伤,哪怕我陪你睡三年呢!”李成器撑着床的那一只手臂颤抖不住,虚弱地摇头道:“我是有罪之身,也该……席藁待罪……”太平摆摆手,命周围侍从都下去,薛崇简忙道:“娘,你快劝劝他,他这身子,地上又冷又硬,怎么能睡!”

太平移坐到李成器身边,扶着他柔声道:“好孩子,你对嫂嫂的孝心,姑姑都知道。”李成器嘴唇微颤几下,一行泪水缓缓淌下,低声道:“望姑母成全。”太平看定他道:“这里头有两重妨碍,一来至尊并未公然发丧,你就自己服起孝来,有诋诟怨望之嫌,这次的事情全赖安金藏舍身救主,若是再激怒至尊,于你于皇嗣都不好。”

李成器含泪道:“我知道,因此并不敢服丧,只求姑母将我一身中衣和这衾被都换成粗麻,再赐我一领草席[1],聊应齐衰之意罢了。” 太平公主道:“这就是第二件,你身上多处刑伤还没收口,怎么经得住粗麻磨搓?这天气地上冷气太重,你的风寒还没有退,下去就是雪上加霜了。”她见李成器垂泪不语,又柔声劝道:“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父母唯其疾之忧。你爹还在,你可忍心让他为你担忧?”

薛崇简也道:“是啊,舅母最疼你,她就是在天上,只有盼着你好好养伤的,才不在乎什么齐衰不齐衰。”李成器低声道:“父母之爱有如日月,为人子却不能因这恩情,就舍了恭敬孝道。”他说着就咬紧牙关,强行挪着要下床,刚一坐起来,臀腿上伤处立刻痛得狠狠一哆嗦,额头也渗出汗珠来。薛崇简大吃一惊,扯住他道 “你不要命了!礼也有经有权,孝道就是叫你作践身子?”

李成器抬头望了薛崇简一眼,极缓极缓地将自己的衣袖向内扯,他身子极虚,自然夺不过来,却也能看出是使了全力。他低声道:“这身子也是我娘给的,若是连这一点人子之道都尽不得,我宁可立时便死。”

薛崇简见那一段光滑如流水的白色丝绸,一点点地从他手中无可奈何地滑去,就如某些奋力想要牵挽,却总是拉不到怀中的祈望一般。他并非施恩望报,要李成器如何感动答谢,他只要表哥好好的,还同从前一样陪着他,听他说话就好。可是李成器从来都最轻贱自己的性命,也顺便轻贱了薛崇简付诸于他身上的努力与关切。薛崇简只觉胸口似是被锋利碎石堵住,一点一点割得心脏鲜血淋漓,将一些他不愿承认,却总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从那滩鲜血中逼出来。

或许是李成器低垂着眼睑的神情,让薛崇简看不清他的眼睛,骤然在两人中拉开一段距离。或许是那日的委屈太深,虽被担忧恐惧压了几日,到底一遇时机,就翻滚上来。薛崇简忽然忍不住,胸膛起伏几下,将李成器的袖子狠狠掷下,冲口道:“早知道你还要死,我还救你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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