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第42章

作者:掠水惊鸿 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古代架空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这一年过得太容易,有花奴伴在身边,连冬夜夏日都变得让人欢喜,全然看不到一刻刻的光阴是如何随着铜漏淌入这似水流年中。宛如读一首太好的诗,一气读过但觉唇齿生香,却茫然不能记起词句来。他心下弥漫开淡淡的怅惘与追悔,他早该想到的,人生忽如寄,行乐亦如是,他们这半年的欢愉既是偷来,上天自有收回的一日。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他躬身叩首下去,道:“臣谢陛下恩典,只是臣德薄志轻,行止有亏,往往致陛下之怒。去岁陛下责备之语,每每中夜思之,未尝不汗流浃背。县主为陛下与梁王所钟爱,臣自惭鄙陋,若觍颜尚主,只怕会贻误县主终身,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他推辞德薄志轻,殿上一众少年还以为不过是寻常恭谦之辞。待他说完叩下头去,那一边郡主县主们的席上,也不知是谁轻轻惊呼了一声,又忙用纨扇掩住,殿上一时都静了下来。

李显不料李成器竟会辞婚,先是吃了一惊,下意识望向母亲。皇帝面上不辨喜怒,手中的酒盅缓缓地放下,那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莹润剔透的白玉杯上,看去甚是扎眼。李显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酸,他明白母亲要调和李武两家的苦心,便讪笑一声劝李成器道:“凤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能知错,又是自家儿郎,至尊哪里会再与你计较。”

武三思神色中掠过一丝不悦,干笑一声道:“凤奴,我家阿兰你也是见过的,莫非你觉得她的姿容配不上你?还是嫌我梁王府的门第微寒,不足以高攀寿春郡王殿下?”

李成器并不抬头,众人也就无由看清他的脸色,只听他又道:“梁王言重,成器无地自容。成器自幼失学,又兼远隔双亲,不孝之罪已无可赦。成器但有一线自知之明,此生当一意以奉养父亲为念,不敢再望婚姻。”他话的说得如此决绝,众人都吃了一惊,忽然呼啦啦一声响,李显循声望去,是那边一个红裙少女起身时带翻了席案,杯盏碎了一地。那少女提着裙子气冲冲跑出殿去,未曾用纨扇遮面,两瓣红唇微微嘟起,虽是满脸怒色,容貌却是极为美艳。

李旦听李成器说到“远隔双亲”时,心中只是重重一痛,他最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该想到,凤奴虽然性子柔弱,有些事却是不能忘怀的,就好比他每日在母亲这里赔笑,回去之后,对着一盏孤灯,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亦会有些锥心刺骨地往事让他不能安眠。他柔声道:“凤奴,梁王肯将县主下嫁,是体恤至尊怜你之心,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李成器听着父亲略见疲惫的声音,心痛如绞,他心知离了此地,为了父亲这桩婚姻也推不掉了。婚姻,是刚才那离席而去的县主么?是将来他念一首催妆诗,纨扇后露出的某张芙蓉秀面么?他此生的盼望,都被小院中那一株柳树后的容颜用完了,如他对崔湜所说,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女子。他重重叩首,将头上幞头摘下,放在一旁,道:“臣这几日徘徊踟蹰,正要请旨陛下,请允许臣辞去王爵,潜心修道,为萱亲祈福。”

一时满殿哗然,太子妃韦氏不明就里,只觉四弟这儿子甚是不通情理,开口劝道:“凤奴,你这话差了,哪有当孝子就要出家做道士的……”

皇帝原本一直不语听他们聒噪,此时冷冷一笑,道:“太子妃。”韦氏忙住了口,道:“妾在。”皇帝淡笑道:“你不知道你这个侄儿的,他是连太子位都扔过的人,哪里稀罕这小小王爵。你带这些儿郎小娘们下去吧,朕有几句话问他。”韦氏虽然不解,也不敢再说话,向李重润李仙蕙等人使个眼色,带着对面席上一众少年少女们向皇帝行礼,又蹑着步子鱼贯而出。一时席上只剩下皇帝与太子、相王、武三思与张氏兄弟。

皇帝冷笑一声,道:“凤奴,你可是听什么人,说了些闲话?因此心里怨恨梁王?”李成器肩头微微一颤,低声道:“臣什么也不曾听说。”皇帝点头道:“那你是怨恨朕了。”李成器叩首出声,道:“臣绝无此心,臣只是自惭形秽,配不上县主,不敢为了一时荣宠欺君,还望陛下三思。”

张易之一直跪坐在皇帝身边不曾说话,此时忽然一声轻笑,他虽生得不似弟弟张昌宗那般柔媚,这一声笑却尽是戏谑之意,惹得李显李旦一阵心悸。张易之笑道:“臣斗胆,请代宅家问寿春郡王一句,殿下的心中,可是许了什么人了?”

李成器在殿上跪了半日,连皇帝的呵斥,都不及这句让他心悸,他浑身一震中耳边如有雷鸣,心慌意乱中未曾想到如何答话,一双放在地上的手握住又松开,身子晃了一下,亦不知是该抬头答话还是该继续跪着。他这般形容,张易之自以为是问着了,向皇帝一笑道:“怎样?”

李显也道是如此,稍稍松了口气,笑道:“还是五郎知晓他们少年人的心思。若是如此,臣就斗胆为凤奴求个请,还望母亲开恩,将那女子一并赐给凤奴做侧妃,料来凤奴的眼力也不差的。”

皇帝神色却不似李显这般轻松,冷冷问道:“是谁家的姑娘,也让我们听听,什么样的人物,能入了你的青眼。”李成器只是伏地不语,李显再想不到,原本一桩好事,被这侄儿搅成了这般局面,满心里只觉得李成器执拗地不可理喻,皱眉道:“凤奴,是什么样人,都不能对宅家和你爹说么?”李旦头上嗡嗡作响,他咬了咬牙,生怕儿子说出什么更令母亲恼怒的话来,强笑道:“这等他们小儿女不知廉耻的私情,说出来没得污了母亲的耳。凤奴如此荒唐,臣今晚带了他回去一定好生教导,婚姻之事,但凭母亲做主。”

皇帝本已略显衰态的凤目中,骤然又划过一道冷光,微微冷笑:“你劝得了他?”皇帝的目光从梁王不忿的脸上,又划到李显李旦焦急的脸上,最后终于落至李成器跪伏的身上。她心中亦觉得可笑,自己怎么一时就被这些人的誓言与恭谦蒙蔽,竟然会奢望,在自己的身后他们会如兄弟姐妹一样和睦友善?这些李家的子孙,李家的大臣们,已经握好了刀剑,只等着她去的那一日,就要将她一手缔造的大周根基砍个粉碎,要将他们积攒了五十年的怨恨,都发泄在武氏一门身上。这个孙儿最为懦弱,却又最为坦诚,他已将他的父辈、兄弟们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的脸色沉了沉,殿上又静默了一刻,皇帝忽然开口道:“传杖来。”李旦心中又急又痛,哀声恳求道:“母亲!”皇帝哼道:“朕知道他骨头硬得很,且看多少杖子,能打出他的实话来。”

李成器听到这个处置,虽是双手微微一抖,却随即平静下来,他辞婚之时就知道会激怒皇帝,若是皇帝肯打他一顿,就将这桩婚姻作罢倒也甚是便宜他。谁都能娶武家的县主,唯有他不能,他没有本事为母亲报仇,亦没有本事向花奴许下胶漆不离的誓言,但他至少能拒绝武三思的女儿做自己的妻子。

不一时几个内侍鱼贯而入,手中拿着两根荆木杖子,后边又有两人抬着一张刑床安置在殿心。李成器深吸了一口气,又向皇帝叩了个头,起身向那张刑床走去。李显此时不敢再多说话,看看满脸焦急的四弟,又看看平静到极致又执拗到极致的李成器,只觉甚是头痛。

两个内侍挟持着李成器,将他按在了刑床上。李成器心中微微苦笑,他不是头一回上这刑床,已有些轻车熟路,趁着尚未被按得动弹不得,先用双手紧紧扣住了刑床的边缘,一时疼痛中也好有了借力处。两名内侍分别按住了他肩头,又有一人走到他身后,李成器明白他的意思,脸色骤然涨红,闭上双目低下头去。

张易之一直静望皇帝脸色,见皇帝微微一蹙眉,忙向那内侍轻轻一摇头,那人会意,只将李成器的长袍撩起,又将中衣折上去,只露出内中一条素纱长裤,便停了手,转到下首去按住了李成器的双足。李成器这才明白今日殿上杖责,可以免去褫衣的耻辱,不由大大松了口气,见两边执杖的内饰皆已站好,忙用力咬住了牙关。

因皇帝并没有数杖责的数目,那些内侍也不敢多问,见寿春郡王已被按得妥当了,便高举荆杖重重挞落。李成器虽还穿着一条裤子,但夏日里衣衫单薄,那板子实在与打在肉上无异,只听身后脆生生一声响,臀上便是一片油泼火烧般剧痛。他虽极力忍耐,仍是克制不住身子下意识地向上一挺,他抬起头时,皇帝身侧的那盏明灯晕成一个柔和的光圈,将皇帝阴冷的脸,伯父李显不可索解的脸,父亲痛惜不忍的脸,梁王武三思窘迫尴尬的脸,都笼罩得模糊不清。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的心思,皇帝懂一些,父亲懂一些,武三思料来也懂一些,只是他们都无人能真正明白。即便是他自己,也难以琢磨清楚,为何他能忍受这许多年,却终究无法在婚姻之事上隐忍敷衍。他在不断笞落的痛楚中努力闭目,向自己的心中望去,那里是一片如秋日清晨的晦暝,那里有轻轻寒雾,有潺潺流水,有苍苍蒹葭,有伤心枫树,有多情垂杨。他努力去看,却仍是看不清楚他和花奴的将来。

李成器努力将身子压制在刑床中,初时三四杖,还只是觉得皮肉疼痛,咬紧了牙关总算还能忍住。再打两三杖,只觉得肋下越来越痛,竟是连气也喘不上来,他脑中一片纷乱,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记起今日出门,腰间系带子的是薛崇简赠他的那块白玉带钩。去岁薛崇简向皇帝讨要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命玉工磨制成了两个带钩,薛崇简的那只上头雕了凤凰,他这只上头雕作了芍药花。他平日里一来爱惜,二来怕被人窥见,并不敢多戴,只今日是和薛崇简出去游玩,才戴上的,进宫前换衣裳急切中未曾换下。想来是方才趴上刑床时,将那带钩蹭得挪了位置,才垫得肋下生疼。

他生怕自己将那带钩压碎了,忙努力将身子撑起些,恰好一杖又重重落在臀峰上,他分心之下更难忍受,不由“呃”得一声痛呼出声。那按压他的内侍只觉李成器骤然要夺回手腕,只道他挨痛不过挣扎起来,忙手上加力,将他手腕牢牢钉在刑床上。李成器心中大急,只得奋力用手肘撑着上身,如此一番折腾,越发觉得那落在身上的杖子痛入骨髓,虽是痛楚皆在臀腿上,但每一杖打落,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翻腾。

那荆木杖子虽不如竹板易擦破肌肤,却是打得皮肉高肿,红紫之色已从单薄的裤子中透出来。也不过二十余下,杖子再落在臀峰上时,已是绽开一片血渍,李成器只觉这一下疼痛骤然又增数倍,忍无可忍下又是一声闷呼。

武三思坐在一旁,看着这沉闷的杖责场面,也是万分难堪。他望望李旦,见他似是不忍观看,偏过了脸去,一双放在膝头的手却是抖得厉害。武三思心下气闷,他刻意要和李氏联姻,也是为了将来能为自己留一地步,却不料这小郡王软硬不吃,竟比他爹还难缠。若是真把李成器打出了好歹来,跟李旦的梁子就结得更深了,见李成器裤子上血渍片片晕开,便干咳了一声,向皇帝赔笑道:“宅家,寿春郡王少年人面皮薄,或许有些不便在这里说的隐情,回去让相王问问也就是了。”他见皇帝不语,又笑道:“要是将他打坏了,将来吃亏的还是阿兰不是?”

李成器虽疼得昏昏沉沉,亦听明白了他这句话说得粗俗,一时气得浑身乱颤。却听张易之笑道:“宅家,梁王说得在理,儿女之事用棍棒来逼问,倒有些花间喝道的意思。”他话说得放肆,皇帝不以为忤,转头笑道:“那你说如何?”张易之笑道:“不若让臣带了殿下去回心院,缓缓劝导,定能劝得殿下回心转意。”

听到那三个字,李显和李旦骤然抬头,皇帝面上神色也是稍稍一滞,停了片刻,却道:“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1】唐代,帝女称公主,太子女称郡主,王女称县主;【2】陈王是武则天的侄儿武承业;【3】就是那个悲催的永泰公主李仙蕙;【4】也很悲催的安乐公主李裹儿。

第五十三章 片片行云着蝉翼(中)

回心院的名字是当日废后王氏取的。高宗废王氏萧氏后,将她们囚禁在一处冷宫禁院。却不知那日高宗为何忆起故人来,就如同他被恻隐之心趋势,曾经踏入感业寺去寻找先帝的才人的武媚娘一样,这仁柔的帝王独自摸索到了禁院中探望他的结发之妻。当他看到土墙颓垣之内,囚禁的蓬头垢面的王氏与萧氏时,不禁悲从中来,唤了声,皇后,淑妃。也许这忘情的呼唤给了王氏与萧氏重见天日的希望,王氏在囚禁中依然维持着世家女子的从容气度,她向高宗叩首泣道:“若宅家还念昔日夫妻情分,就把此院改名为回心院,把妾贬为奴婢服侍宅家吧。”

高宗悲泣着离去,他向两个女子许下诺言,同当日对感业寺的武媚娘的诺言一模一样,他的伤感多情一手缔造了自己后宫中血腥而可笑的轮回。这一次皇后却没有给皇帝的多情留任何的余地,她果断地将王氏与萧氏各杖一百后,斩断了手足投入了酒缸中。皇后听宦官禀告了那日皇帝与两个罪人的对答后,却意外地保留了“回心院”这个名字,这名字也就成了胜利者对宿敌亡魂的一抹淡然揶揄。

对这段往事,李成器也是从宫女宦寺的闲谈中得知,这数月间他多次游历大明宫,却从未得知那处飘荡着冤魂的冷宫禁院,究竟存在于这龙楼凤阙下某个阴翳的角落。

李成器两腿已经行走不得,是被内侍用藤床抬出万春殿的,他昏昏沉沉中,闻见夏夜里沉在空气中的馥郁的花草幽香,听见高柳鸣蝉,以及不知从何处悠悠随风而来的管弦。夜色模糊了白日里殿阁的威严与特有的意义,星星点点的宫灯如同天河中的繁星纷纷坠落人间,映出崇楼峨殿金碧相射,映出粉墙彩绘锦绣交辉,李成器如同沉入一场连绵不绝的繁华梦境。

他费力地抬起头来,望见此时方升起的一轮暖黄明月,就悬挂在宫墙边所植的杨柳之外。长长的枝条在晚风中怡荡,皓月清光将杨柳的影子映入御沟的溶溶流水之中,深绿的光影在时时皴起的涟漪中轻轻闪烁。李成器臀上已痛得有些发木,心中空空荡荡,反倒不甚惧怕他们要将自己带往何方,只是本能觉得这朦胧清幽情景里融了无限柔情蜜意。这本该是两个人一起来看的明月杨柳,可是花奴进不来,自己回不去。此时花奴一定在他府中望着明月,计算着时刻等他回来,或许他还摆了酒,等候同自己一起度过这连风里都含着甜香的夏夜,自己却又负了他的愿望。他此生总是一次次地看见人间最美好的胜景,却又一次次无可奈何擦肩而过。

也不知在一重重垣墙回廊中行了多久,灯光渐渐稀少,只能靠着素月清辉看到花木萧疏山石倾塌。行到一处小院门前,前面张易之的肩舆停了下来,有内侍去开了院门,这杳无人迹的所在骤然响起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倒是让李成器浑身一颤。太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来,原来从洛阳换到了长安,等待他的却丝毫没有改变。

内侍将李成器从藤床上架起来,张易之也下了肩舆,跟随着进入院中。因这院落久未使用,内侍们匆忙间还未点起火把来,李成器看不清院中物事,只先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重的霉气腐臭,让刚从花木清香中出来的他几欲作呕。张易之也微微蹙眉,取出熏香的帕子掩住口鼻。

待火把点燃,李成器才看到这院落也不过丈许见方,被一道牢门一分为二,内侍拉开门,将李成器放在一堆稻草上,将火把插在了门上,李成器这才看到在监牢的另一侧,竟然还抛着一颗骷髅。他腹内一阵剧烈地痉挛,也顾不得地上湿腻肮脏,黄土堆铸成的墙壁结满青苔与蛛网,只是下意识地尽力向墙角挪去。

张易之在院内停了一刻,稍稍适应了气息,才放下帕子走近李成器。他小心地提起长袍的下襟,在李成器身边蹲下去,笑道:“殿下若是怕了,只需一句话,臣立刻送您出去。殿下这等金枝玉叶,只合生于玉宇华堂之上,又何必在这断壁颓垣中自苦?”李成器强忍着胸口的烦恶闭目不言,张易之笑道:“殿下执意拒婚的缘由,可是念着那句‘父母仇,不共天’,因为厌疾梁王?”李成器咬了咬牙,他到此刻唯愿不连累父亲,低声道:“该说的,我已对宅家说了。”张易之笑道:“此刻只有殿下与易之两人,易之不妨为殿下直言,殿下便真的厌弃县主家世,娶进门束之高阁便可,宅家要的是李武联姻,殿下又何必触怒圣颜,自取刑辱?”李成器沉默一刻道:“县主无辜,欺之于前为不信,负之于后为不义。”

张易之凝望李成器片刻,忽然咯咯一笑,只笑得李成器身上涌起一阵寒意,他道:“让我来猜猜,殿下是否心中真有一人,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对父母呢?”李成器毛骨悚然下骤然挣开眼睛,失声道:“你、你莫要妄言!”张易之心中愈发明白,笑道:“易之虽然不敏,但殿下心中之人,也可约略猜度一二。”李成器浑身发颤中强行支撑起身子,张易之俊美妖冶的面容在火光的扑朔迷离,离他如许之近,竟比那骷髅更近似鬼魅。他喘息着低声道:“我不知张大人所道何人。”

张易之噗嗤一笑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殿下这点痴念,倒是让易之感佩。我只想奉劝殿下一句,殿下是天下臣民众目所瞩的贵人,风流罪过无伤大雅,若性命以之,便无以为继。此处月白风清,正宜静思,殿下想通了,遣人来唤我便是。”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一笑对内侍道:“把火把熄了,免得夜里走水伤着殿下。”

随着张易之和内侍们出了院门,便听见当啷的落锁之声,继而整个院落又陷入黑暗沉寂。李成器虚脱地俯卧在那堆霉烂的稻草上,他方才受杖时汗透重衣,此时口中干渴难耐,想索一口水喝,院中却又无人。他见牢门外地上放着一只残破瓷碗,勉强将手臂伸过木栏,拖得尽些,却见碗内干结着些暗褐色之物,月色朦胧下野辨不清是血是泥。他想到王皇后萧淑妃,还有那脚下的骷髅,失惊地缩回了手,在衣衫上用力擦拭了几下,又用尚算干净的中衣袖子,揩了揩面颊,将脸挪到手臂上,强咬着牙关抑制住阵阵想要呕吐的冲动。

尽管已到初夏,地下的阴湿潮气依然森森然地渗透进他的骨髓中去,浸得他浑身骨头发木。臀上是火烧火燎的痛,料来裤子已经和伤处粘连,他知道这样拖下去,来日料理伤处受的痛楚更大,却实在无力去将衣衫揭开,也就只得自暴自弃地任由那疼痛延续下去。

他想起方才张易之寥寥几句话,仍是禁不住胆战心惊地颤抖。他与张氏兄弟并无往来,宫中见面虽然无可避免,却从未有过交谈,不知那双邪魅的眼睛,为何能如此明晰地洞察自己的心底。若自己执意不肯娶方城县主,张易之会怎么做?就这样幽禁他到死,还是会用花奴胁迫他?

东方的满月明晃晃地临照下土,毫不吝惜地将清光投射在他身上,李成器心中涌上焦灼的无力感,这月光也是照着花奴的。花奴此时在做什么?父亲出了宫,想必花奴也会知道他的讯息,一定在为他担忧吧?他答应了花奴有事会同他商量再做决断,却又一次失约了。

每次都是他让花奴担忧,这么多年,他等着花奴来看他,等着花奴来救他,他享受着花奴的付出与美好,却无法为花奴做一点点的事。他知道花奴和自己将来终需走进红尘俗世的婚姻中去,却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半年来的欢愉光阴,能持续地久些,再久些。他无数次夜里在战栗的幸福与恐惧中惊醒,望着身旁那张俊美含笑的面庞,在心中默默向天祷祝:他愿用他此后三十年阳寿,来交换三年无风波烟雨的相伴。谁料他的时间,也被毫不留情地分割到了避无可避。

满院的杂草中传来唧唧虫鸣,成为这荒院中唯一的声响。李成器静听了一会儿,心中默念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他只有在见到花奴之时,心中平安喜乐,他却不知道自己该拿花奴怎么办。

次日一早,太平公主便进宫来,她在蓬莱池中的游船中等了许久,才见张易之一袭白色夏衫,分花拂柳而来。岸边侍奉的内侍忙向张易之跪拜,接他上了一条小船,张易之笑道:“这船我自己就划得,你且去。”那内侍不敢违拗,便自行上岸,张易之在近岸之处,折了一朵早开的小小睡莲,放在船头,一点长槁,口中放歌唱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小船与太平的游船相接时,他将莲花拾起上了太平画舫,恰歌到:“海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他偎依上前,将那朵莲花簪在太平的惊鹄髻上。太平冷冷回头望他一眼,忽而一抬手,一记耳光甩上张易之冠玉般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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