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李成器笑道:“花奴是小名,长大了就不能用了,这个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薛崇简。”薛崇简还是摇头道:“我不要叫薛崇简。我叫花奴的时候,你们都喜欢我,那个老头一叫我薛崇简,就打我骂我。”
李成器不知为何,竟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中微微一酸,看着表弟雪白的小脸,一双刚刚哭过的眼睛里还带着水光,像是刚洗出来的琉璃珠子般乌亮。他头上也不结髻,只梳两个小揪,只差眉心一点红,俨然就是观音大士图里那个莲台下的善才童子。忽觉得他这样也挺好的,何必强行把他变成那些端坐在殿下听讲的少年?心中一软,也不强求他,笑道:“宋先生其实也喜欢你,你以后上课要乖乖的。”
内侍将酥山送来,李成器待他吃完一盏,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站起身道:“表哥送你出去,姑姑定然派人来接你了,明日早些来。”薛崇简想起来道:“爹爹说了带我打球!我们一起去!”他拉着李成器的手刚迈出一步,忽然又觉得屁股上有些胀痛,环住李成器的腰撒赖道:“我屁股疼,表哥给我揉。”李成器无奈,只得弯下腰,一只手拖着他,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肉团揉着,薛崇简黏在他身上,被连哄带劝,才磨磨蹭蹭出了讲殿。
薛崇简今日头一天上学,薛绍自不放心,早早就来到东宫等候。自太子弘入住神都东宫起,天后就定下规矩,外臣不请旨不得擅自出入,这也是当初李贤总是羁留长安,不肯来神都受母亲桎梏的原因。薛绍虽贵为驸马,也不愿违拗太后,只站在宫墙外的树荫下等候。
上午时分尚不甚溽热,东宫多植草木,偶尔还有一丝带着草气花香的微风吹过,薛绍站立在树荫下,倒也不甚辛苦。他轻轻用珊瑚马鞭打着掌心,眼睛望向远方一片泉湖,岸芷汀兰缘湖丛生,内侍宫女豢养的水鸭鸳鸯悠然自得地在水中游弋。
薛绍抬头望望遮蔽自己的高大银杏树,心中怅惘,他多年不来东宫,原来都长这么高了。
这树是当日太子弘带着几个弟弟种下,那时候自己也只如花奴一般年纪,同天后最小的儿子旭轮手牵着手,跟着几个表哥跑来跑去。他记得弘的身体不大好,人也十分安静,总是带着煦暖如春的微笑看着他们玩耍;贤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骑着白马潇洒挥动球杆的身影,让自己羡慕不已;显小时候很胖,上马还要内侍拖着屁股,他和旭轮就在下面拍手嬉笑。
也是东宫如此明丽的阳光下。
那时候只盼快快长大,谁知道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
四位表兄,两入黄土,一在天涯,一在樊笼。自己在舅舅病榻前应下的话,太平只当是对父亲的安慰,说过便不再萦怀,他却总有食言负约的愧疚噬咬心肺。
薛绍正自出神,宫内有了脚步声,几个讲官鱼贯出来,他忙避到一旁,学士宋守节却是看见了他,折过来一揖道:“仆今日打了令郎君,还望薛驸马恕罪。”薛绍一愣,不知儿子闯了什么祸,忙还礼道:“犬子顽劣,还望先生严加训诫。”宋守节淡淡道:“好说。”打了一躬后就直起身拂袖而去。
薛崇简一路摇摇晃晃出来,不妨一眼看到父亲,忙道:“别揉了别揉了!可别跟爹爹说我挨打了,不然爹爹就不带我们打球了!”李成器只得赶忙直起身子,薛崇简若无其事走了几步,快走到门口时大声欢呼道:“爹爹!我在这里!”小跑两步扑入薛绍怀中。
薛绍只做不知,问道:“你今天乖不乖,上课可有讲话捣乱?”薛崇简连忙道:“没有没有,花奴听爹爹的话,一直乖乖坐着听课,不信你问表哥!”薛绍抿嘴一笑,又向走过来的李成器恭恭敬敬下拜,口称:“郎君千岁。”李成器忙扶起他道:“姑夫不必多礼。”他本来想悄悄嘱托薛绍回家后给花奴擦些化瘀的药,见花奴只管向他眨眼,终是没有开口。
花奴拖着薛绍的手道:“爹爹带我去打球!你应了我的!表哥也一起去!”李成器微微一笑:“我就不去了。”薛绍心知他是惧怕太后,不敢擅自离宫。他沉默了一刻,阳光下的少年头戴远游冠,身着紫色公服,腰间玉带还显得有些宽大,纤细的身子似是难支撑起这一身衣裳。那清秀笑容里略带羞赧惆怅,让薛绍蓦然有种时光流转的错觉,这分明便是弘初立太子的模样。原来十几年的光阴转过去,宿命却如同含元殿前的日晷,一圈一圈地重复。
薛绍迈上一步,拉起李成器的手,柔声道:“没关系,跟姑夫去玩,太后那里有你姑姑去说。”他抬起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向跟随李成器的内侍命令道:“我带太子殿下去打球,你去取一套缺胯裤褶来。”
薛绍带他们来到宫内乾元殿后的球场,负责球场的宦官忙迎上来,薛绍笑道:“上次我让你做的球杆做好了么?”那内侍笑道:“早已做好,是按照小郎君的身量做的,请驸马过目。”一个小内侍捧上来几根短小的球杆,薛绍拿过来凭空挥动几下,点头道:“轻重倒还合宜。”薛崇简才知父亲早就为自己订做了杆子,大喜道:“给我,给我!”薛绍笑道:“急什么,爹爹先打一杆给你看。”
内侍牵出一匹高大的红马,与薛绍平日用作坐骑的白马不同,此马通身枣红色,头上装着黄金笼头,马尾短束,背上安金涂琉璃马鞍、蹙金五彩绣打球纹障泥,煞是威风。薛绍抚摸了一下红马修长的脖颈,换过一根长球杆,翻身上马。一个小内侍将一颗用彩绢扎成的球放在距离球门两丈外处,快速跑开。
坐下畜生兴奋地踏着蹄子,扑哧扑哧喷着气,显示它是多么渴望奔驰。薛绍咄一声呵斥,用球杆一击马臀,红马立刻如踏云追月一般向前飞奔,在掠过彩球的那一瞬,薛绍的腰身迅速向右倾侧,球杆划过一道如流星般的轨迹,彩球直飞入球门。
薛崇简大乐,拍着手叫道:“哇!爹爹好棒!爹爹好棒!”薛绍稳稳握着缰绳,让坐骑渐渐停下,他环顾宽阔的球场,只有他一人一骑,显得如此空旷。
他想起很久以前,太子贤在打了一杆好球后忽然转头对他笑道,三郎,若是我们降生为良家子,就可以佩吴钩挺长矛,随军出征边塞,看关山晓月,大漠孤鸿,应当比拘在这宫里打打球畅快许多吧?那时候他只道贤也如许多豪迈文人一样喜欢谈论战场边塞,他话中的意思,今日自己终于明白了。
薛绍策马跑回,向那内侍笑道:“去牵两匹训好的小马来。”薛崇简怔道:“爹爹,不是先学打球么?”薛绍含笑道:“马球马球,不会骑马,怎么打球?”薛崇简的小嘴巴半张着,左手不由自主地回去,按住了自己尚在胀痛的屁股。
内侍牵来两匹马,比薛绍那匹小了不少,通体是雪白颜色,头小毛细。这些马均是为诸位小皇子郡王预备,都经过训练,每日也都有人精心洗刷,身上既无一点腥臊气味,脾性也十分温顺。薛绍走过来对李成器道:“殿下上去试试。”
李旦喜文厌武,又终日不出宫门半步,从未带孩子们这样玩耍过。李成器看着那匹小马,心中惊喜与忐忑杂陈,大着胆子抓住缰绳,学着薛绍的样子踩蹬上马,薛绍把着他的手将缰绳调整地左右一样长,又扶着他的腰让他坐稳身子,将他的双足在马镫子里卡好,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
薛绍向他笑道:“腿夹紧马腹。”李成器依言照做,薛绍策马靠近他,足尖轻磕他马腹,那马便跟着薛绍的马走动起来,薛绍带他绕场溜了一圈,又指点他:“可以放一点缰绳了。”李成器手心全是汗水,慢慢将缰绳放松一些,那马便小跑起来,李成器大惊,几乎要喊叫出来,却看见那匹大红马也不紧不慢小跑在他身边,姑夫温润如玉般的笑容里,尽是鼓励和赞许。他的心蓦然放松,深深吸气,一边两腿紧夹马腹,一边随着上下颠簸,用心体会着控制缰绳的力度。球场周围的杨柳一棵棵后退,暖风拂过面颊,李成器头一次发现,原来皇宫的天空,并不像自己九年来体会的那般逼仄。
薛绍看到李成器兴奋得小脸通红,神色中满是喜气,心下感到一丝宽慰,似是对当日的诺言做了一点补偿。
薛绍带他跑了两圈,又教他怎样收缰勒马,微笑道:“殿下做的好极了。明日腿上和腰部会有一点酸痛,骑得几次就好了。”薛崇简早在一旁羡慕得两眼放光,见他们停下来,立即大叫道:“爹爹到我了!我也……”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屁股,下面的话堵在口中说不出了。
薛绍略带揶揄地笑道:“你也要怎样?要骑马?”薛崇简在心内艰难纠结片刻,终于一昂头道:“是!”薛绍笑道:“爹爹再问你一次,今日上课没犯错吗?”薛崇简心中一跳,也只能梗着脖子道:“没有没有,是不是啊,表哥?”薛绍笑道:“好吧!”他一磕马腹,策马靠近儿子,一侧身将薛崇简的小身子夹了起来,又让他分开腿他坐在自己怀中,薛崇简的屁股在马鞍上一坐,立时硌得“嘶”一声,薛绍笑问他:“怎么了?”薛崇简用手撑着马颈,努力使屁股上不着力,佯装无事道:“没事!”
薛绍向李成器笑道:“我再带殿下一圈儿。”李成器关切地叫了声:“花奴……”薛崇简笑道:“我现在比表哥高……”他话音未落,已是哎呦一声惊叫,原来薛绍策马跑了起来。薛崇简才知道这滋味实在难受,每一次颠簸,那个硬硬的马鞍都会撞一下他的屁股,简直跟今天挨板子差不多,他痛得不住乱叫,两手抓着马的鬃毛,想把身子撑起来。
薛绍本是气他第一天上课就闯祸,还对自己撒谎,有心惩戒他一下。此时跑了几步,听见儿子哎呦哎呦地叫唤,竟像是痛得十分厉害,止不住心疼又担忧,忙将他提溜起来面朝下放在马鞍上,笑道:“你不好好坐着,闹腾什么呢?”薛崇简抬头委屈地望了父亲一眼,终是怕说了实话惹得父亲生气,以后便不带他骑马了,撇撇嘴道:“这个马鞍不好嘛!”
李成器已看出端倪,向薛绍赔笑道:“姑夫,你就饶了花奴吧。”薛绍扑哧一笑,在薛崇简高高撅起的小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笑道:“今日领教了厉害,看你还敢像在家中那般无法无天!”
第六章 碧树银台万种色(上)
晚饭之后,李成器换了沐浴换了衣衫,跟随内侍来到父亲所居的仁智院。入住东宫已近十日,他终于得到太后的允许,回去探望父母弟妹。也许是今天跟着姑夫骑马的事出乎意料,李成器心中十分喜乐,觉得自己这几日的凄清寂寞,只是为了换今日的美满。他走出东宫,走过东隔城、东夹城,过门下省、弘文馆,一路向北,廊庑下藤萝架上垂着一串串紫花,清馨宜人。九洲池中的楼台殿宇点起灯火,灯火片片碎在荡漾的池水中,宛若万千繁星从天而降。
他回到仁智殿时三弟李隆基正在推妹妹寿昌荡秋千,望见他寿昌立刻跳下来叫道:“大哥!”李隆基却站定躬身道:“殿下。”李成器笑着走上去抚抚李隆基的脸道:“不要这样叫。”李隆基望了一眼他身后的内侍,才叫了一声:“大哥。”寿昌早喊着:“娘,大哥回来了!”跑进屋中去了。
李成器听到一阵急促的环佩叮咚声,想是母亲一路跑出来的,心中一热,也加快步子跑进去,正被刘后一把搂在怀里,惊喜交集道:“凤奴,凤奴回来了!可把娘想死了!”
李旦正在屋中点香,听到他们的声音,手轻轻抖了一下,依然从容将金丝莲花香薰的罩子盖上,闻到有甘冽的香气从香薰的小孔中透出来。李旦转过身来,李成器已经来到他面前,向他下拜:“爹爹!”李旦微笑着上去挽起他:“跟太后请过旨了?”李成器点点头:“太后说,今日上完了课,晚间可以回来探望爹娘。”
刘后忙道:“你用过饭没有?娘去给你弄两样你爱吃的点心。”李旦拉住她笑道:“凤奴回来必不能久留,你还要忙这些不相干的事。”刘后一愣,忽然淌下泪来。
李旦看看屋内,笑道:“屋里太热,把凉床摆出去,再拿几样果品,我们和凤奴到院中坐坐。”刘后明白,这屋中尽是太后的人,反倒是外面说话方便,便忙指挥宫女将一张藤编的凉床抬到敞轩中,在凉床一侧竖起一座花鸟水晶屏风,在床案上摆了些桃子频婆果之类。李旦递给李隆基一只桃子,李隆基虽然年纪幼小,却十分机灵,知道父亲是让自己在外面观风的意思,当即拉着两个弟弟在院中跳格子玩耍。
刘后只朦胧着泪眼望着儿子,恨不得将他装进眼睛里,再也莫让他走了。李成器心中难过,抱着母亲的腰道:“娘,我在东宫挺好的,那里有许多书,也很安静,我无事的时候就读书。除了晚上想你们和弟弟妹妹,有些睡不着,饮食上都很好。”
李旦问道:“今日上学如何?还是宋守节进讲?花奴去了么?”李成器忍不住笑道:“正要跟爹爹说笑话呢,花奴今天惹了好大事。”当即把上课的情形对爹娘讲了一遍,刘后听后笑对李旦道:“你也是的,让花奴掺和什么。”李旦淡淡一笑,轻声道:“你多跟花奴亲近亲近,爹爹让他去,不是让他跟你学念书,是让你跟他学学怎么玩耍。”
李成器和刘后都有些懵懂,李旦执起儿子的手道:“凤奴,我们家从来不缺会读书的太子,你的大伯,二伯,书都读得很好。”
刘后听到这两个人,脸色瞬间白了,颤声道:“你什么意思?”李旦只低低道:“大哥喜欢读礼记,二哥喜欢读汉书,他们不但读了,也读懂了,照着书中所说去做太子。”李成器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水来,父亲原本绝口不提那两位伯父。
李旦仰头望着幽蓝的天空,轻轻道:“三星在户,这几日,每晚对着三星,爹和你娘都在思念你。”李成器平生头一次听到温婉淡泊的父亲说出如此动情的话,鼻子一酸,唤道:“爹爹!”伏在李旦怀中哭了出来,李旦轻轻抚着他的肩膀道:“不要哭,离了这里就不要再哭了。听爹爹说,你可以喜欢一些别的东西,好比学学点香,学学画画,学学写诗,学学吹笛子弹琴。”他微笑起来:“学学你爹爹。”
他对刘后道:“你把那支紫玉笛拿来给凤奴。”刘后转身回屋,过不多时,捧着一支通透如烟水的笛子出来,李旦笑着接过道:“这是太宗皇帝亲征高丽时所得,先帝将它赐给我,说是可以辟邪消灾,东宫那里荒凉了些,你拿去悬在床头。还可以跟太后请旨,说你想学吹笛,让她派先生教你。”李成器哽咽点头:“儿子记得了。”
李成器待了不到一顿饭功夫,便有内侍来催促,望着儿子一步一回头的出去,刘后终于按捺不住,将额头抵在屏风上低声抽泣道:“天下哪有个父亲,教自己的儿子玩物丧志?”李旦摇头道:“凤奴有没有志气,对我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想他平安。”他望着星空一笑:“谁能想到,大唐的皇帝,这一世所求,就是他的儿女都能平安活着。”
“郎君,该起身了。”宫女从外揭起绣幄,轻轻拉开颇黎屏风,见到床上两个孩子睡态,忍不住掩口轻笑。
薛崇简腿上自己的被子拥成了一团,上身却不知怎得塞到了李成器被中,身下被褥也给搓地凌乱。他大概是睡不惯瓷枕,枕头早被推到了一旁,枕着李成器的肩膀,叉手叉脚睡得正香。他睡觉时只着肚兜,小屁股露在被外,那宫女伺候李成器惯了,从未见床上有这般狼藉的景象,不由骇笑,伸手一摸,薛崇简露在外面的屁股凉冰冰的,忙给他把被子掩了掩。
床上四处散乱着薛崇简的玩具,东一只木鸭,西一只藤球,脚头扔了好几只磨合罗,一只羯鼓。在这一大堆异彩纷呈的物事包围中,太子李成器倒是端端正正平躺着,连发髻都不曾散乱。
昨晚一场大雪,薛崇简非要和李成器玩雪,薛绍便许他在东宫住下。两人在院子里堆了几个大雪人儿,薛崇简和表哥玩了大半日一天,兴奋过头,回到屋中一时要吃炙羊肉,一时要玩蹴鞠,一时拉了众宫女陪他玩藏钩,一时又要和李成器比赛射粉团。
这射粉团之戏源自端阳,将粉团粽子放于金盘中,用小弓架箭射盘中粉团,中者得食。李成器头一次玩这等游戏,那粉团又滑腻难射,他虽比薛崇简大些,十场里却难赢两场。薛崇简赢得多,自然吃得也多,糯米之物难以消化,晚上撑得睡不着,又缠着李成器给他讲故事,直闹到深夜,内侍催促了几次方上床,还直让李成器给他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