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薛崇简被李隆基逼到了绝境,欲待多说两句辩解,却又想起皇帝方才的话,心中又是憋闷又是焦急,恨不能立时剖出心来给人看。他望着李成器,眼中忍了半晌的泪水,终于滑落面颊。他只觉此事又是诡异又是窝囊,分明是有人陷害,却落得自己百口莫辩,更不愿在李隆基面前示弱哭泣,狠狠一擦泪水,转过头去道:“舅舅要打便打,何须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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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尚不及细问案情始末,他在门外仓促中听那内侍说了两句,又见薛崇简跪在地上,他面上带着泪痕,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中全是忿忿,一副与人置气的模样。他料想父亲向来宠爱花奴,若非人赃俱获无可质疑,断然不会对花奴动刑责,加之那日朝堂上薛崇简与宋璟一番争吵,是以他心下对此事先信了九分。李成器也不知是方才奔进殿时跑的急了,还是心下惊骇过甚,他胸口起伏地厉害,咬咬牙转过身去,向皇帝一躬身道:“立节王目无国法,欺凌大臣,请陛下重责。”
薛崇简满心指望李成器来了,能为自己剖析几句,至少听自己几句好言解释,却不料他骤然便转过身去,竟是连自己看也不看了,他呆了一呆,手足都是一片冰冷,颤声道:“表哥,旁人无中生有诟詈于我,你连我问都不问一句,便信了?”李成器低声斥他:“你说谁诟詈于你!”薛崇简又是一呆,他终于明白,李成器自然是愿意相信他的父亲与兄弟,这一殿之内,天子一家父慈子孝君明臣贤兄友弟恭,只有自己于他们是外人。
这时几个内侍已将刑床、竹杖拿进殿来。薛崇简知道皇帝要息事宁人,表哥要在太子面前避嫌,再无一人会庇护自己,他心灰意懒到了极处,倒也无甚畏惧了,冷笑一声道:“舅舅既然要行家法,便请太子殿下暂退,否则舅舅就将我明正典刑吧。”李成器见李隆基目光中掠过一道惊怒之色,被薛崇简的狂悖无礼气得微微颤抖,喝道:“你大胆!”薛崇简低声道:“我原本胆子就大,殿下又不是今日才知。”
皇帝抬手止住他们争执,对李隆基道:“三郎,这供词你拿回去,告诉京兆尹一声,此案朕已经问明,并不与立节王相干,朕会亲自处置,高进归案之前,任何人不许声张妄议。”李隆基心知皇帝这话亦是告诫自己,他心下冷笑一声,只得上前接过供词,躬身道:“臣领旨。”他望了望冷着脸跪在地上的薛崇简,和面色苍白的兄长,向李成器一拱手,拂袖出了殿。
李隆基一出去,薛崇简暗暗透了口气,心中复又燃起一丝希望,哀声道:“舅舅,我当真不知此事。舅舅可以暗暗查访,若真是我所为,莫说是杖责,便是杀了我我也认了。”
皇帝心中隐隐也觉得此事有蹊跷,但真要追查下去,此事总离不了太平与三郎二人,引起的波澜都是他无法平息的。他叹了口气道:“花奴,你当真不明白舅舅方才的话?”
薛崇简口中发苦,比起打一顿板子的皮肉之苦,他最怕的倒是让李成器误会。他满眼委屈地望了李成器与皇帝一眼,见李成器低着头,半边侧脸神情冷淡,皇帝却是满眼悲悯与疲惫。那目光直如把带倒刺的刀在他心中慢慢搅动,疼得他连气也喘不上来。他迟疑一阵,终是思及舅舅对自己的疼爱处,心中暗暗道:表哥那边过后总可以慢慢解释,若是我受些折辱可稍解舅舅为难,也算为他分忧了。他想明白此节,深深吸了口气,叩首道:“花奴明白,花奴愿领责罚。”
他不愿那些内侍来拉自己,便站起身来自己走到刑床前俯身下去。只觉这木头从外间搬进来,犹带着森森寒意,只冷得他浑身一颤。他伏得低了,侧目望去,见李成器垂于身侧的袖口在微微颤抖,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闭上双目想:他终究还是担心我的。却不知为何,一思及此,鼻子便觉得有些酸楚。
皇帝待薛崇简趴下,心中尚犹豫不定,他不忍真伤了薛崇简,却也不能让李隆基过于埋怨他偏袒太平一家,沉吟了片刻,终于权衡出一个数字道:“照家法的规矩,杖三十。”
那几个内侍终于得了皇帝一句明白话,便上来三人,两个按住薛崇简双臂双肩,一个为他宽衣。薛崇简今日是从官署中匆匆赶来,还穿着千牛卫将军的常服,本朝无论家法国法,皆不能穿着官服受责。那内侍先解去他腰间玉带,薛崇简的官职虽是四品,但封爵却是郡王,因此无论官服颜色与腰间玉带,皆按照郡王的规制。这条带子上缀十八块和田玉带板,分别雕琢着姿态各异的麒麟,两侧各缀着鱼带与香囊。薛崇简见那内侍将恭恭敬敬捧着他的腰带,似是一件了不得的物事,心中涩然一笑,他便做了郡王又怎样,还不是要被人按着打板子。
那内侍小心将他玉带放在一旁,这才解开他腰下系带,为他将身上紫袍与头上幞头皆脱了,又伸手进去解开他夹裤与中衣的带子。薛崇简早羞得满脸通红,只得低头紧紧闭着眼睛,因他羞耻中身子紧紧贴着刑床,那内侍费了些劲儿,才将他累累赘赘的两层裤子都退到了膝弯处,总算舒了口气,走到下方去将薛崇简的双足按牢。
殿中虽然生了火盆与熏笼,但在这残冬之际,仍然十分寒冷,薛崇简只觉那寒冷如千万根细细小针,刺得臀腿上又麻又痛。他方才一心只想着表哥是否会误会自己,一时还顾不得去细思受责的痛楚,现在被几个内侍牢牢压制于这刑具之上,心跳才骤然快了起来。更兼那冰冷的木头贴在他小腹与腿上,十分难受,寒冷配合着惧意,在肌肤血液中肆意游走,他终是忍不住,挣扎着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稍稍离开那冰冷的刑床一些。
李成器虽是刻意冷着脸站在一边,但眼见便要加刑,终是忍不住转头去望。那两团堆雪一般的臀丘,兀自不肯老实,时不时扭动拱起一下。薛崇简这般光着屁股科头趴着,在刑床上只顾乱动,让李成器想起许多幼年事来,心下又酸又痛,含着泪又将脸偏转过去。
那几个内侍得了皇帝的旨意,也就不再等候,看薛崇简已经被按停当了,两个人便执着竹板在他身两侧站定,右边那人照例打下第一板。薛崇简但听一声脆响,臀上便是一片锐利如万针攒刺的痛楚散开,原本还在寒冷中瑟瑟颤抖的肌肤,又转作了烈火烧灼的煎熬,却将那颤抖催逼得更加厉害了。他听得那板子下来的风声,似乎也不甚大,心中多少还存着一丝指望,皇帝和表哥都是疼自己的,无论他们稍加暗示,这些掌刑的人都该心领神会手下留情才对。不料第一板就打得如此劲道十分,他身子向上一挺,险些喊叫出来。待那一板打过,薛崇简用力抽了一口冷气,也不知是臀上伤处太疼,还是他渺茫的希望被砸碎太过彻底,他但觉眼眶狠狠一酸,望着地上的红氍毹,便有些晃动模糊。
第七十五章 楼前相望不相知(下)
那两个掌板内侍的因未得皇帝明示,也不敢私自徇情,便照着往日行杖的规矩,一板一眼打下去。那宽宽竹板虽然不伤筋骨,皮肉上痛楚却丝毫不亚于荆杖,不过三板子下去,薛崇简臀上尽数被绯色笞痕覆盖,便如一片流霞忽然投射于白雪之上,看去倒还不甚酷烈,薛崇简却已痛得额上冒汗。他心中又是惊怕又是诧异,难道真是许久不曾真正挨过打,将身子养得娇贵了?再思及半年前表哥的那顿戒尺,才知道那真是鸾帐内的慰意调情,温和到了宠溺的程度,只因为那时还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奋力转头去看李成器,却仍是只看到一个冷淡的背影,他现在已不敢奢望李成器为自己求情,他只想在自己很冷、很疼的时候,那个背影能为他回一次头,流露出一些关切与不忍就好。
又打了五六下,旧的笞痕被新的再三覆盖,一片片浅浅的僵痕已在肌肤上肿起,那皮肉也渐渐转作了通红之色。薛崇简疼得浑身乱抖,他想起多年前母亲用竹板责打他,印象中那一通急如雨点的笞打虽然痛极,却也片刻就打完,比起现在这不疾不徐、层次分明的责打,似乎还要好过很多。他忽又想到那次二十余下竹板,就打得他皮破血流了,也不知今日这三十下过去,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又是痛楚又是心慌时,臀峰上恰又吃一记,更觉得那竹板上装了钢针一般,一板子下去便能撕起自己一层血肉来,实在忍无可忍,啊得一声痛呼,两行泪水迸了出来。
他不是畏惧责打,他这一生受的责打,大多是为了这个人。可是他从未有一次,挨打挨得如此委屈,如此窝囊,仅仅因为李隆基的一句话,表哥便对他如此冷淡,他在这苦痛中寻找不到一点点可以支撑自己的勇气。
望着那个人垂下的袍袖,薛崇简只觉这痛楚他一下也忍耐不得了,只盼这些人能赶紧放开了自己,赶紧让自己跟表哥说个明白,哪怕记下来数目,过后再加倍打了都行。他是如此焦灼,一想到李成器此时可能仍在责怪自己,对自己恼怒失望,他只觉就是天塌了下来,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了,他也要先让李成器懂得,自己是清白的。世人可以诋毁他,哪怕酷刑相加,但他与表哥的相思与相知,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薛崇简心中被这焦灼堵得透不过气,只觉再不说话,自己纵不痛死,也要活活闷死了,便顾不得许多,开口喊道:“表哥!不是我做的!哎呦!你听我说……哎呦!你让他们先别打!哎呦!表哥你救救我!”他一边哽咽说话,一边被打得惨叫不止,身子也再不肯老实趴着,奋力挣扎起来。
李成器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来,见薛崇简一张俊美脸庞胀得通红,那几成透明的肌肤上一行是泪,一行是汗,竟是痛楚之极。他心下也是又惊又痛,以为那些内侍下手过于沉重,不过才十来下板子,就打得薛崇简如此难忍。他背薛崇简喊得心如刀割,几乎忍不住就要说话,却猛然思及,纵然是内侍们得了三弟的吩咐,刻意打得重些,自己也是不能干预的。他双手在袖中狠狠攥成拳,忍着眼眶中的酸热,转过头去低声吩咐:“你们把人按好了。”旁边报数那内侍见薛崇简只管在刑床上跳腾不止,几次险些要掉下来,连忙上前帮忙压住他腰身。
薛崇简在剧痛中只盼来李成器这么一句话,随即换来的是身上千钧一般的重压,那些人的手和着不断笞落的板子,几欲将他拍碎、碾碎在这木床上。他在痛楚中灰心至极,泪水如走线般滚落,忽然那板子又打在了臀腿相接之处,心里如同被烧红的针挑断了一条血脉,反倒被泪水堵住了喉咙,连喊也喊不出来了。
皇帝听得薛崇简乱喊乱哭了一阵,正自焦急担忧,却忽然不闻他出声了,不由吓了一跳,惊异不定的目光随着那竹杖落下,见薛崇简臀上已尽成紫红之色,且是肿得发亮,与大腿上白皙的肌肤比较起来,确实有些有些惊心。他原以为竹板比荆木杖质地轻许多,三十下薛崇简应当还挨得住,未料到这寻常家法也如此厉害,才二十下便隐隐有皮破血流之忧。皇帝焦急之下忙向那场下丢个眼色,那报数的内侍会意,轻轻用靴子一碰旁边掌板的人,两人手腕立时收住,声音虽仍是清脆,却按住了一半力道,是以最后十下打完,好歹是未曾出血。
按着薛崇简的内侍退开,皇帝见薛崇简却软软垂着手臂,既不动弹也不抬头,皇帝喊了一声:“花奴。”却不闻他答话,皇帝大惊下也顾不得身份,竟亲自起身下阶来,俯身握住薛崇简双肩,又唤一声:“花奴。”
薛崇简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皇帝和李成器都是一愣,只这一抬头间,两行泪水便又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慢慢滑落,仿佛花上一滴朝露,并无晨风催动,只因不堪重负,便毫无征兆地落下。那张脸儿已被泪水汗水浸透,褪去了方才的通红,反倒显出一片令人忧心的白,便如从泉水里捞出来的一块和阗软玉,泠泠泛着水光。他仍是死死咬着下唇,不时微微抽搐一下,不知是要忍住哽咽还是要忍住痛楚。皇帝见那双眼睛里还残存着痛楚与恐惧,心中万分歉疚,忽然觉得自己此番处置十分残忍,他小心竟薛崇简裤子掩上,薛崇简虽未呻吟,身子又是一颤。皇帝忙道:“痛得厉害?”
薛崇简又向李成器望去,见他也转过了身,且是向自己走上了两步,神色中满是痛惜。薛崇简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臀上虽仍是疼得厉害,到底因为这两人的关切,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慢慢将咬着下唇的牙齿放开,勉力向皇帝挤出一丝微笑,喘着气道:“不要紧。”皇帝心中一酸,轻轻拍拍薛崇简的肩膀,又为他拭去鬓边汗水,想要说些抚慰他的话,终究碍于殿上有人,稍停了一刻才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皇帝对李成器道:“你带了花奴回去,传太医给他看看伤,这顿板子打过,此事就算作罢,你不要责怪他。”李成器忙躬身答道:“是。”皇帝命内侍为薛崇简备了一辆暖和的牛车,薛崇简两腿行走不得,被人负上车去。他脸上泪痕未干,低声叫道:“表哥。”李成器心中纵然有气,也被他方才那两包泪水浸得酸软了,叹了口气,也上得车来。薛崇简受了半日的痛楚委屈,在偎到李成器的身子时,终于松弛下来,他一伸手臂环住李成器的腰身,哽咽哭道:“表哥,我疼。”李成器怔了怔,本拟质问薛崇简的言辞竟一句也说不出,黑暗中只有那个哀戚的声音在向他求恳,唤他表哥,说他很疼。
他想,曾经也是在这黑暗的车中,花奴忍着自身的伤痛救他脱离苦海,那么就让他们在这黑暗中躲藏一次吧。只当他们身上都没有那王爵的镣铐,只当外间发生的一切,均与他们无关。李成器缓缓张开双臂,把那个仍在抽噎中微微发抖的身子揽入怀中。
李成器一路不语,只是搂着薛崇简,牛车刚行至宫门处,忽然听见有人车下道:“宋王殿下在车中么”却是高力士的声音。李成器忙应道:“是我。”高力士道:“郎君相邀一语。”薛崇简听到李隆基便厌烦不堪,环着李成器的手臂紧了一紧,低声嘟囔道:“他能有什么好话,你别去!”李成器急忙挣开他道:“我去去就来。”
李成器跳下车来,见李隆基遥遥骑着马,身后跟着几名太医,想来是要去许州给宋璟治病的。待李成器走近,李隆基也下马来,李成器躬身道:“殿下千岁。”李隆基忙扶住他道:“大哥不要如此。我请你下车,是有件事求你。花奴虽然性子骄逸,却还听大哥一句话,请大哥劝他,放过姚宋二位大人。”李成器惊道:“殿下何出此言。”李隆基淡淡一笑道:“方才花奴在爹爹面前说,他若真想动手,姚宋二位大人决到不了贬斥之地。我有些害怕,爹爹此番责罚,万一激怒了他……”李成器又惊又恐,道:“花奴虽然顽劣,但本性纯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李隆基又是一笑道:“在他看来,姚宋二人是离间你我骨肉的奸人,二位大人具已年迈,此番的事经不起第二次。大哥既肯让我一次,也请饶过二位大人吧。”他说罢便要躬身。
李成器扶住李隆基,低声道:“我敬重二位大人,如你一般。二位大人被贬斥亦因我而起,他二人若遇难于途中,我也无颜生见世人之面。只是大哥问你一句,此番真的是花奴所为么?”李隆基从袖子中拈出那份供词,李成器匆匆一看,面色便已灰白,李隆基黯然一笑道:“我如今的处境,大哥也知道。此事出在花奴身上,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若真另有他人,两位大人就真到不了贬地了。”李成器将那份供词还给李隆基,微微躬身道:“殿下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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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沉着脸回到牛车边,伸手道:“马。”替李成器牵马那侍从诧异道:“殿下不是坐车么?”李成器又重复了一遍:“马。”那侍从见自家殿下去了一刻,转回来脸色就苍白之极,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忙将缰绳递给他,李成器翻身上马,扬鞭便纵马奔驰。王府长史吃了一惊,忙吩咐车夫催动牛车,薛崇简趴在车中,听得外间马蹄声疾驰,还未等李成器上来,车身便晃动前行,他急道:“我表哥呢!”那长史在车外道:“殿下不知有什么急事,已经打马先行了。”薛崇简好生惊诧,也顾不得臀上伤痛,强撑着跪起身子,将车帘揭开,果然远远望见李成器的背影绝尘而去,他惊呼道:“表哥!表哥,你到哪里去!”
李成器在恍惚中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他只恨不得能让这呼啸的寒风刺穿了自己的耳膜。李隆基向他求情,是不是李隆基也看出,其实那个最舍不得离开的是正是他?是他的自私,他对薛崇简的纵容,才弄成了如今的纷乱朝局,令三郎不敢问政,令父亲受大臣的责难,令姚崇宋暻无罪去国。那日下朝来他听见中书舍人苏颋叹道:“景云半载之功,毁于今朝。”这罪魁便是他。
薛崇简也不知李成器何以扔下他就跑了,也顾不得伤势在颠簸中疼痛,只得催促车夫快行。他赶到宋王府门前时,侍从要背他下来,他赌气道:“叫你们家大王出来。”那内侍匆匆进去禀报,过了一刻李成器从府内来到门口,见到薛崇简默然了一刻,道:“你先进去歇歇,我要预备些物事。”薛崇简只觉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眼中就隐隐藏着两片青影,如同多日不眠一般,他急忙牵住他袖子道:“你怎么了?”李成器垂首黯然一笑道:“没事,你进去歇歇,我即刻就来。”
他命人将薛崇简负进自己暖阁中去,却又转身离去。薛崇简在李成器的床上一趴下,才算长出了口气。虽然刚才李成器的神情让他隐隐害怕,但毕竟趴在这温软的丝绸被褥之上,让他知道,今日的磨难总算过去了。不论又发生了什么令人忧心的事,只要表哥在他身边就好。他想了想,李成器说要预备些物事,说不定是提前回来为他预备药,虽然责怪他丢下自己,但这般想来,心中复又宽慰了许多。
他一路颠簸,又出了一身大汗,臀上伤处被汗水蛰得阵阵刺痛,他将腰带解了,小心将裤子褪下,探手轻轻一触,疼得嘶一声,但觉肌肤上尽是僵痕,似乎未曾出血。他喘了口气,又怕一时李成器带着大夫进来,自己这副模样不可给外人看见,便又拉过一床锦被,将自己盖住。
果然过了片刻便听到脚步声,李成器推门进来,薛崇简心中一喜,撑起身子道:“表哥,你怎么才来!”李成器见他竟然满脸都是欢喜之色,竟是浑身都打了个哆嗦,许多许多年以前,那个小小的花奴也是趴在床上,翘首以望,等着他的表哥来抚慰他,同他一起憧憬如松鼠一般的安乐,为他描绘江南乌衣巷的细雨,突厥烟尘中的驼铃。他们长大了,有了权势与财富,他们的千里马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他们却仍旧日复一日的困在这里。那梦中的地方,连梦都渐渐模糊。
李成器冷然转过脸去,他知道事已至此,他便要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哪怕那责任是带着倒钩的利刃,在时刻寸磔着他们的血肉。他向暖阁外吩咐道:“拿进来吧。”薛崇简不知他跟谁说话,却见几个仆从鱼贯而入,竟是抬着一张木床,与自己方才受杖时趴的十分类似。他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倦了,以至于此刻身在梦中,否则为何在这软玉温香之地,又会看到这可怖的物事来。
李成器挥挥手,那些仆从也不言声,便蹑着步子退出。薛崇简疑惑的目光从李成器冷冰的脸上终于落在他的手上,李成器方才负在背后的右手已然垂下,袖中赫然露出一段乌紫的戒尺来。薛崇简仍是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只有梦境,才能将这些光怪陆离的物事都攒到一起来,他身上还覆着绣有织金鸳鸯图的锦被,床角还悬着缠枝忍冬花的熏香,表哥手中的那段紫檀,便是在梦中他也能诵出上面的词句。可是这金屋之中,却偏偏有一张沉暗的刑床,偏偏向他走来的人,面上如结九秋之霜。可是如果真的是梦,为什么他心中的恐惧,与身上的痛楚,都是如此鲜明?
李成器走上前,呼得一声将薛崇简身上的被子揭开,却是骤然呆住,他未料到薛崇简已经自己除了裤子,露出赤裸的两股来,原本红的发亮的伤痕经过这一阵的凝血,已经变成淤紫之色,且有一道道四指阔的僵痕浮起。李成器面上失神一掠而过,复沉下脸,用戒尺一指刑床道:“上去。”
薛崇简被李成器掀了被子,才恍惚觉得,这并非梦境,可是他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让李成器忽然变得如此酷忍。他努力回想李成器上车抱住自己之后的种种,脑中倏得清醒了一下,急道:“表哥,是不是李隆基跟你说了什么!”
李成器冷冷喝道:“叫太子殿下!”薛崇简被他的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颤声道:“表哥,你在疑我?你也疑心那事是我做的?”李成器缓缓摇头道:“我没有疑心……还用我疑心么?你不是说,让姚崇宋暻不能生到贬地么?”薛崇简又惧又急,身子往前一扑,就要去抓李成器的袖子,颤声道:“我那是气话,是他先诬陷我我才这么说的,我真的没有谋害宋大人……表哥,你别听李隆基乱扯——啊!”他说话中被李成器按住腰身,在臀峰上狠狠连抽了三记,只疼得满眼泪花,也顾不得许多,惊恐地回手过去紧紧按住痛处。
李成器本拟再打,戒尺一扬,却终是不忍击在薛崇简手上,只冷冷道:“太子名讳天下皆要规避,我门外的市坊都改做兴庆坊了,你不知道?”薛崇简在恐惧中微微颤抖,只喃喃叫道:“表哥。”李成器道:“那句话我没有亲耳听见,或许是你的气话,可是你在朝上攻讦宋大人,这也是旁人的诬陷么?”薛崇简道:“是他要逼走你,他为了……”他说到这里一哽,虽然恼怒之极,却也终究不敢再激怒李成器,改口道:“……为了取媚青宫,就要将你和我阿母都驱逐出京,我为什么不能弹劾他!”
李成器道:“外任刺史本就是我自己的意思,何来驱逐一说!花奴,我在天津桥上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薛崇简听他说出此话,一时心中激荡难耐,只觉一股热血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他跪起身含泪高声道:“你要让天下人相信你们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当日怎么不说,这君臣父子要拿你我的分离做代价!若这就是你的心愿,我宁可全都忘记!”
李成器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低声道:“爹爹扶微兴坏与民更始,初见成效,黎民翘首以待太平,我们若为了自己的苟且偷安,就逼得忠臣去位百官失望,我们和韦后安乐有何区别?”薛崇简低低一笑:“原来你跟我在一起,便是‘苟且’……我只奇怪,你口口声声说要还苍生百姓太平,为什么我拼了性命去挣的天下太平,却偏偏没有我自己的份儿!”李成器黯然道:“这是你我分内之事,我们没得选。我们在向往箪瓢陋巷的天伦之乐时,却也有多少饥寒之人在羡慕你我金屋华堂的富庶,这世上原本没有任何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活着。”薛崇简看定李成器道:“所以,下一次太子殿下觉得你碍了他的眼,你还是会离京的吧?”李成器喉头被什么东西哽着,说不出话来,只得硬起心肠来点点头。
薛崇简分明知道多此一问,他从小就知道了,在李成器心中,有太多比自己、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驱使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一次次不辞而别,自己永远是最后才知道的那个人,这二十年的形影不离,却又充斥着太多颠沛流离的恐惧。现在这离别终于逼了过来,近得如同灞桥上杨柳的枝条,可以触摸。一些纷乱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万里关山,表哥自是随了你去,你一日在我身旁,我便一日不悔,惟愿长无别,合影作一身。原来都是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