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这一段尚未入世尊开言的正文,只是反复诉说众生听闻世尊将要涅槃时的惊痛,这部经文他数年来为母亲诵读过数遍,不知为何,今日在这不履黄土的水上听来,忽然心中起了一阵无处告诉的孤零恐惧。岸上灯火楼台,他眼前却是水天幽冥,将他与人间阻隔开来,他默默低诵“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句,天地悠悠,不由得心慌意乱,四顾茫然。
波斯匿王在世尊面前悲泣,自己的肉身便如燃烧的火焰,渐渐销殒,殒亡不息,刹那刹那念念之间皆可见死亡大限一步步逼迫而来。世尊以恒河之水千万载不变来点悟波斯匿王[2],李成器想,难道真的是他太愚妄,为什么在他眼中,这莲花并非散思莲子间的莲花,这水也非泛舟芙蓉湖池水,反成了盈盈天河寂寂冥川,让隔河相望之人脉脉不得语。当日的少年,又怎能想到,那样的欢娱溺爱,竟也会走到这一步。
不知是他近日太忙碌,还是花奴有意同他疏远,散朝后他们再找不出时机来相会。他落地以来,受尽恩惠庇佑的几个人,姑母,花奴,母亲,父亲,却一一走到离散,或许他为父为夫,该当鼓起勇气来做旁人的依靠了,可是在他的心中,还是如此强烈地依恋他们。姑母的决裂,对他无异于天崩地裂,更为可怖的却是他与花奴这样的渐行渐远,他每日都在想,若是姑母永不原谅他,他该怎么办?是否他与花奴再回不到从前?是否便人任由时间将他慢慢凌迟,是否这世间真有拼却性命也挽回不得的离别?
一个内侍匆匆奔来,禀道:“殿下,郭相公请殿下速速与他进宫面见太上皇!”忽见自家殿下面上似有泪痕,惊道:“殿下?”李成器骤然回过神来,此时快要入夜,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宫中出了何事。阁中的诸女子听到李成器到来,纷纷起身,王妃元氏怀孕已有五月,身子稍显沉重,被侍女扶着,出来诧异道:“郭大人在何处?”那内侍道:“郭大人不及进府,就在门外等候,只说十万火急。”李成器道:“我去看看。”也顾不得换衣裳,便随着那内侍疾步向外走。
元氏向北望去,浓墨一般的彤云拉拽地半边天倾泻下来,压在远处高耸的太极宫承天门的飞檐上,李成器的青衫正隐没入那一团漆黑夜色中。骤然一个惊雷滚过,似要将那巍峨宫殿与其下的微茫世人一起击碎,她浑身一个哆嗦,胸口又是一阵欲呕的烦恶。
李成器在门外见到郭元振,见他身后还跟着数百禁军,大是惊疑道:“郭大人,究竟出了何事?”郭元振道:“太上皇有旨,有乱军入内客省,召我等入宫护驾,究竟何事臣也不明。”李成器听说宫中兵变,心急如焚,也只得翻身上马,与郭元振急向太极宫奔驰而去。他们的马匹穿过东西两市,一场暴雨终于落下,将火把都被浇灭,街上已有众多兵马呼号奔驰来去,黑暗中辨不清谁追谁逃,李成器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高声道:“郭大人!究竟是何人作乱!太上皇可曾传召太平公主?”郭元振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道:“臣不知,殿下可亲自问太上皇。”
李成器下意识勒住马,向身后望去,大雨将天地的真相与他阻隔开来,他被包裹进一团冰冷的黑暗中。他心中忽起一阵急痛,硕大的雨点如拳般击中他的双眸,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那些蒙蒙灯火,哪一处才是花奴与姑母的所在。郭元振见他停下,也住勒马道:“殿下,夜中难明实情,还是先见确保太上皇平安要紧。”李成器心乱如麻,只得点点头,策马疾奔。
他们奔到太极宫外,远远便见承天楼上灯火通明,上面的内侍高声喊道:“何人前来?”李成器看不到父亲,颤声喊道:“臣李成器求见!”一个人影闪到城楼边,声音也颇为激动,回应道:“成器!”李成器长吁一口气,翻身下马,守卫羽林让出一条路,他便向城楼上奔去,太上皇已不及等待,顾不得雨大迎上来,李成器看到父亲无恙,浑身一软几乎瘫倒,急忙道:“爹爹,宫中出了何事?”太上皇摇头道:“只听见一片鼓噪,门下省那边火起,究竟是何人作乱,现在不知。
太上皇扶住他,向迎来的郭元振高声道:“你速传朕命,命禁军将军常元楷、李慈速带兵进宫收拿乱兵。”郭元振抬头望了太上皇一言,上前来跪下道:“臣奉陛下圣旨护卫太上皇,外间事有陛下处置,请太上皇入内安坐。”太上皇身子微微一震,质问道:“你说陛下……三郎,三郎在哪里?”郭元振沉声道:“皇帝奉太上皇诰命,诛杀窦怀贞等乱臣,请太上皇勿忧。”虽是耳畔大雨之声充塞天地,郭元振的几句话仍然掷地有声,砸的太上皇踉跄后退一步,他面上神色自惊怒而慢慢转为不可置信的悲哀,颤抖着抬起手来,指着郭元振道:“你再说一遍?谁奉了朕的诰命?!”他话音虽高,却淹没在骤然滚过的闷雷声中,天际电光一闪,照亮太上皇虚弱惊恸的面容。
——————————————————————————
太上皇如此惊怒,郭元振原有所预料,这个颤抖虚弱的身影此刻只是个无力的老人,昔日的尊荣权柄如火焰一般,被今夜瓢泼大雨浇透浇灭,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并不能再令他恐惧了。他心中有种说不明的怜悯,想起去年钦天监那句谶言:前星夜犯紫微垣。郭元振叩首从容道:“陛下奉太上皇之命,铲除奸恶。”太上皇向前迈了一步,怒道:“谁是奸恶?”郭元振道:“危及社稷之人。”
太上皇身子又是一晃,他喘着气点头:“朕明白了,朕明白了……你们,你们终究是等不得了……”他踉跄向前走了一步,颤声道:“朕要见太平,要见三郎!”郭元振并未动作,随他前来的羽林卫们向前奔了两步,他们身上的铠甲发出动人心魄的铿锵声,伟岸的身影肃穆地伫立在太上皇的面前,形成一堵冰冷的围墙。太上皇被这沉默的气势逼地停住了脚步,他无可置信地回过头去,道:“你们……要犯驾!”郭元振缓缓站起身道:“臣奉陛下之命来护卫太上皇周全,请太上皇入内安歇,待陛下大事一了,自会前来向太上皇禀报。”
李成器一直未说话,他转头向城下望去,却只看见一片灿烂火光,在这雨夜中如北邙山上的磷火一般,跳动出诡谲灿烂的光芒,他终是在这人世,见到了梦魇中的三途冥火。都说他们李氏皇族已经脱离苦海,原来人世本就是一片汪洋火海,无所谓脱离一说,如果不能救花奴出来,至少自己还能跳入其中寻他。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城头方向奔去,太上皇惊得心肝俱裂,痛呼道:“凤奴,不可!”郭元振疾呼道:“请殿下以王妃为念!”
李成器已伸足便登上了城墙,正要踊身跳下,骤然间听到此语,不由便是一怔,动作略有迟缓,被奔上来的羽林挟持。太上皇长松一口气,身子一软瘫倒下去,两边的羽林忙扶住他。李成器回头望着郭元振,黑暗中他看不清郭元振冷酷的面容,可他却分明看到了另一张脸,棱角分明,踌躇满志。他奋力咬住嘴唇,一缕咸涩的味道在口中散开。
郭元振道:“殿下,太上皇年事已高,王妃身怀六甲,皆不可稍有闪失,望殿下善保千金之体。”李成器咬牙道:“你敢?还是他敢?”郭元振沉默一刻道:“臣不敢,但今夜城中大乱,难保王妃会为贼人所伤。”
太上皇稍稍昏厥复又醒转,听到郭元振的话,万料不到皇帝竟以宋王妃的性命要挟李成器,他想到其余三子与宫中的豆卢妃,此刻都不知是何等光景,心中涌上来一阵彻骨寒意,哀声道:“快,你快去告诉三郎,他要什么朕都给,朕今日就搬出武德殿,朕还政与他!只要他不伤太平一家!你快去!”郭元振听到太上皇如此哀恳乞求,心中复又一酸,声音略低了些道:“太上皇放心,陛下天性至孝,此举只为肃清朝纲,并无心惊动太上皇与太平公主。”
此刻的皇帝正按剑于太极宫北门的禁军大营中踱步,外面不时有咄咄的靴子声跑动来去,李慈和常元楷的尸身还血淋淋扔在屋角,因皇帝并未下令,也无人敢动手搬出去。一众金甲鳞鳞的将士中,唯有皇帝只着一身圆领襕衫,因来时路上幞头被淋湿了,也脱下掷在一旁,灯光下露出鬓角几根刺目发亮的银丝。他低头冥思之时嘴角紧抿,刻画出面颊上几道深深纹路。北门禁军和皇帝不算生疏,同他出生入死翻覆朝堂也不是头一回,只是忽然觉得,比之诛灭韦氏时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眼前的天子竟像是老了十岁。
果毅将军李守德匆匆奔进来,皇帝骤然抬头,急切问道:“抓到了没有?”李守德抹去一把脸上雨水道:“幸得陛下安排周全,太平派去救儿子的人还未进得府邸就被收拿。臣将薛崇简与他娘子都拿了,押在臣的营中,听候陛下发落。”皇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道:“太平穷途末路之时,也顾不得这个儿子了。”高力士道:“太平逃出城去,终究是放虎归山,请李将军立即出城搜拿。”皇帝淡笑道:“她的靠山在城内呢,跑出去是自寻死路,搜拿之事交给葛福顺将军便好。”
说话间王琚匆匆进来。他虽也是一身湿透,却是满面春风,笑道:“陛下,萧至忠崔湜已经拿下,窦怀真那老儿逃出家门,不妨道路湿滑,掉沟里跌死了,臣让人捞了出来,也带了过来。”皇帝抿嘴微微一笑道:“有劳爱卿,如此,李将军将这一干人犯一并押送万年县狱中,朕明日发落。”他回头笑道:“苏学士的文章写完了么?”
角落中的苏颋抬起头来,他一身缁衣,黑布裹发,清俊面容颇显消瘦憔悴。他的父亲苏瑰去世不久,如今还丁忧在家,昨日高力士匆匆将他接入宫中,他万料不到竟是与他商议如此大事。他两夜未眠,虽眼中布满血丝,但神情还算平静,将笔缓缓搁下,跪起身子,轻轻点头道:“诏书已经草就,请陛下过目。”
皇帝走上前,拈起几张黄帛,一目十行扫了一遍,笑道:“当日李峤说小苏学士思如泉涌,这几篇文章合当你来写。随朕去见太上皇吧。”苏颋垂首道:“臣乃不祥之身,此等大事,臣理当回避。”皇帝脸色微微一沉,道:“苏学士是孝子,不愿随朕落恶名。”苏颋叩首道:“昨日陛下传召,臣当即夺情入宫,只因此身属君,国家危亡之际,自当挺身赴难。今日陛下澄清玉宇,颋,文墨雕虫之臣也,再留于陛下身边已无所裨益,自当退归里门守制。”
皇帝凝望这少俊才子片刻,他清华的风度神情,令人再想不到他马厩中度过的少年光阴,凭什么父辈的错误,他们就无可争辩无可报复?皇帝俯身在苏颋耳旁低声道:“可知朕为何要你来写这篇文章?”苏颋稍稍抬眼与皇帝一碰,复又低下头去,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知臣苦,臣亦知陛下难。”皇帝叹了口气,轻拍拍苏颋的肩头,道:“忠孝不得两全之苦,不独你们臣子才有。”他直起身道:“罢了,朕成全你做孝子。”
皇帝来到承天门楼殿时,下了一夜的暴雨已经收住,东方泛起灰白的晨曦。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清凉湿润之气,晨风吹来,他的衣袂猎猎而响,似有腾空欲起之意。他睥睨着身下广袤的长安城,远处朦胧的山脉温柔起伏,如同横陈的少女胴体,是这般的妩媚多情。倾城倾国,没有哪个女人能倾城倾国的,唯有这锦绣河山的娇艳,可以如此激发男人的豪情、志气、胆略,令人为此粉身碎骨,百死无悔。昨夜的离别,心痛,战火,恐惧,故人嘴角淌下的鲜血,都在晨风中飘渺如云。他知道不过不了多久,旭日东升,阳光所到之处,皆是属于他李隆基的光辉盛世。
皇帝进入殿中,郭元振匆匆迎出来,叩首道:“臣恭贺陛下肃清寰宇!”皇帝道:“太上皇与大哥可好?”郭元振蹙眉道:“太上皇受了惊吓,目下圣体虚弱,臣照料不周,显酿大祸,请陛下治罪。”皇帝扶起他道:“朕的父兄,朕心中有数,昨夜你比朕艰难。”
他举步入内,先听见一阵咳嗽声,继而是瓷器粉碎之声,太上皇咳着道:“三郎……三郎来了么?”皇帝快步进殿,见一名太医与李成器皆跪在太上皇榻边,地上是跌碎的药碗。他向那太医吩咐:“再取一碗药来。”在榻边跪下道:“臣万死,令爹爹受惊了。”
太上皇奋力撑起身子,死死攥住皇帝的手臂,急切道:“太平,太平在哪里?”
皇帝见父亲发髻散乱,一缕乱发贴在颊边,竟已是灰白之色,看到他颤抖的手因为用力,手背上暴起青筋来,那样虚弱苍老,与平日里所见的温润从容态度皆不相同。奇怪的是他竟不觉丝毫怜悯,反倒有种厌恶,他记得宫人们说,母亲出事的时候,父亲行止如常,那么若是今天他与太平一易胜负,他的父亲应当也会行止如常的。他转脸去望李成器,见李成器一直双目低垂,对自己恍若不见,倒是有些诧异,道:“大哥不想问花奴么?”
李成器较之太上皇倒是平静许多,淡淡道:“元妃是个可怜人,请你莫再难为她,便放她回家去吧。”皇帝这才明白李成器竟是做着了以身相殉的打算,揶揄一笑道:“嫂嫂并无过错,大哥怎么要出妻呢?放心,太平在终南山上,花奴在万年县狱中,我没有伤他们分毫。”
太上皇眼中终是掠过一丝喜色,他握紧皇帝的手道:“爹爹知道,爹爹知道你会遵守誓言的。从前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袒护太平干政,明日,不,今日爹爹就还政于你,只求你放她一条生路,爹爹求你了!”
皇帝微微一笑,道:“当日爹爹也这样求过则天皇后么?”太上皇一怔,不知他话中何意,皇帝已不置可否地笑道:“爹爹身子不爽,臣亦不忍爹爹为国事操劳,因此替爹爹写好了几封诏书。”他侧头吩咐高力士:“念。”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那卷黄帛,尖着嗓子念道:“天步时艰,王业多难,乱常干纪,何代无之。我国家累圣膺期,重光继统,戎蛮慕义,遐迩无虞。朕以寡昧,嗣守丕祚,响明而理,昃景忘劬。冀宇内之小康,庶群生之遂性。又使家知礼让,人尽忠良,不谓奸宄潜谋,萧墙作衅。逆贼窦怀贞、萧至忠、岑羲、薛稷、李猷、常元楷、唐睃、唐昕、李晋、李钦、贾膺福、傅孝忠、僧惠范等,咸以庸微,谬承恩幸,未申毫发之效,遂兴枭獍之心。共举北军,突入中禁,将欲废朕及皇帝,以行篡逆。朕令皇帝率众讨除,应时殄尽。元恶既戮,奸党毕歼,宗社乂安,人神胥悦……
太上皇听到那一串名字时,一阵揪心痛楚,复又有些眩晕气短,待凝神听完,见并未提到太平公主,心下复又一宽,黯然道:“你处置得很妥当,拿来我署名用玺吧。”高力士将那张帛布放置于案头,太上皇提起笔来,无奈手抖得厉害,喘了口气道:“凤奴,你帮我一把。”李成器心中一酸,含泪扶住父亲,握住他的手写下几个字,复命高力士取来太上皇玉玺,加盖其上。
高力士又取出第二封念道:“大宝之尊,谅非为己,神器之重,必在与能……朕方闲居大庭,缅怀汾水,无为养志,以遂素心。凡百卿士,以洎黎庶,宜体朕怀,各尽诚节,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太上皇听了两句,便知是他逼自己还政的诏书,也就无心仔细去听,他默默握住李成器的手,心中一阵茫然,当日若听从了太平,立李成器为太子,又是何等情景,会令国家太平,他们兄弟和睦吗?还是转一圈轮回,终究又会回到今日,回到眼下,这是他们李氏从建国之初无可躲避的咒魇么?
他忽然想起去年他为梁武帝所写的赞文:“缅惟梁武,九五居尊。何为自屈,沈冥释门。灾兴佛寺,兵缠帝阍。竟罹凶逼,天道宁论。”那时候他还嘲笑了人家,想不到今日这“兵缠帝阍”的下场便落在了自己头上,且兴兵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不知后人该如何嘲弄他。他,太平,凤奴,三郎,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们寻不着对的路。
李成器见高力士再将这封诏书捧上,终于忍不住目视皇帝道:“三郎,你如此逼迫君父,就不怕董狐之笔吗?”太上皇忙用力捏了捏李成器的手,道:“是我要还政与三郎的,我的身子精神都不行了,实在难举神器。武德殿我也不宜再住,就百福院吧,那里凉快,去让豆卢妃布置一下,我今日就搬过去。”他心知自己在这宫中,无论何等名位,真实身份都是囚徒,那么他会找一处安静的囚笼呆着,只要知道亲人平安便好,他此生一无是处,唯一的学问便是忍耐。
皇帝望着父亲签完了两份诏书,微微一笑道:“爹爹身子不适,臣不敢多扰,我命人去请豆卢娘子来照料,大哥随我上朝去吧。”太上皇抚着皇帝的手背,含泪道:“三郎,爹爹多谢你。”皇帝强忍下心中的厌恶之情,亦笑道:“爹爹保重。”
他们走出殿来,李成器忽然道:“三郎,你对爹爹说的,是真的?”皇帝负手转过身来,笑道:“大哥不信三郎?我对爹爹发过誓,此生不会伤害姑母一家。”李成器嘴唇颤抖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倒,伏地重重叩首,李隆基道:“大哥折杀鸦奴了。”却不曾动手去扶,向高力士一扬下颚,高力士忙上前扶起李成器笑道:“宅家从不许您行大礼的,殿下请起。”李成器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见他一面。”李隆基道:“此时朝堂纷乱,大哥与花奴相见有些不便,放心,他不过暂在牢中委屈几日,做个样子,没人敢难为他。”一阵洪亮的钟声传来,李隆基笑道:“要上朝了,我们快走吧。”他当先迈出殿去,微微仰首,用面目承接云开雾散后的瑰丽朝阳,只是他脸上,却带着一分冷峭的笑意。
许多大臣只知昨日城中大乱,却不知一夜之间已是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朝班中一夕之间就空出来的许多位子来。叩拜之际偷偷举目,年轻的皇帝高坐于御座之上,两旁倒是数年来头一次未挂帘幕。随着帘幕一并撤下的是太上皇李旦的权柄,臣僚们各怀了一副心肠,恍恍惚惚挨过了一场早朝。太多的灾难几乎要磨灭了人们的希望,皇帝年少气盛雷厉风行,他们皆知一场清算方刚刚开始,谁也不敢笃定自己能分得几滴盛世的雨露。
退朝后皇帝命人送李成器去百福院中侍奉太上皇,自己回到武德殿,招来葛福顺询问:“太平的家人都归案了么?”葛福顺道:“皆已下狱,只是太平的女儿灵觉县主昨日押送途中小产了,要不要给她请大夫看看?”皇帝冷冷一抿嘴,道:“她郎君唐晙是要明正典刑的,这下倒免去了朕的麻烦。叫狱中的大夫给她瞧瞧吧,若能活下来,朕将来准她出家。”他吩咐:“你还回终南山去,太平在山上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不要用强,但务必不可让她与朝中大臣联络。告诉她,她的儿女皆在朕手中,她不想看他们头悬城门,就老实下山吧。”
高力士嘴微微一动,皇帝笑道:“你有话就说。”高力士道:“奴婢总觉得,留着太平是一大祸患,她在朝中根基太深,万一给她死灰复燃了……”皇帝笑道:“谁说要留她了?”高力士诧异道:“可是宅家对太上皇说……”皇帝道:“朕是起过誓的,所以,处置太平的诏书要太上皇来下。”
葛福顺走后,皇帝随意靠着屏风歇息,他不知是不是累过了头,身子分明酸软无力,神智却还清醒,只是怔怔出神,早朝时的兴奋与踌躇满志散去,尘埃落定后倒有无边的疲惫与空虚侵袭而来。高力士见他有些怔忡,上前轻声道:“宅家睡一会儿吧,奴婢给您按按太阳。”皇帝低声道:“元沅的后事,你处置了么?”高力士再听到这个名字,有恍如隔世的惊悸,竟是打个寒颤,忙道:“奴婢这就去料理。”皇帝道:“哦,她房中柜子里锁了个檀木奁盒子,你去取了给朕。”
高力士去了半个时辰后匆匆回来,见皇帝竟伏案睡着了,他忙悄悄跪下,不妨那盒子放在地上时却“哒”地轻响了一声,皇帝叫道:“元沅。”高力士忙道:“奴婢已经将事情办妥,盒子取来了。”皇帝这才朦胧睁开眼睛,看到高力士时似有些诧异,又揉了揉眼睛,神情渐渐趋于冷淡,点头道:“拿来,你下去吧。”
偌大的殿中空无一人,耳旁却总似有人声,或是轻巧的一笑,或是絮絮的情话,在错乱了时间的宫廷中回荡。皇帝对着那精巧的奁盒凝目许久,他不知道里边藏着什么,却又带着一丝恶毒和希冀想去探知,她极致的深情与无情,他皆见识过了,那他还在害怕什么呢?他从靴中摸出一把吐蕃小刀,将刀尖入探盒子缝隙,用力一转,随着啪得一声响,盖子弹开了。
他一件件取出其中的物事,几只陈旧不堪的木簪子,是他在洛阳禁苑中戴过的,一束用红绫扎起的头发,几片花子,几颗棋子,他写废的诗句,那块白龙玉璧,她终究不曾换了她的金步摇回来。他居然还找到了那张堕胎的药方,原来她亦是如此对待他的,他的深情与无情,她尽数收纳其中。
皇帝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在哭,可是眼中却是干的,于是他只好对着虚空,发出一声干涩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1]大般若涅槃经卷一
[2]楞严经卷二
第八十八章 双燕双飞绕画梁(上)